符华离开时仿若波澜不惊，实际上，她所做的挣扎是我远无法体会的。
一开始我还不理解符华的用意。就算命运真的无法改变，我也相信符华不会是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人，她应该会想方设法抵抗，即便失败数千次，数万次也不放弃。如果她能早点把真相告诉我们，我们也能替她分担压力，只要大家一起与命运抗争，总会有办法出现的不是吗？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像是符华的作风。
只可惜，等到我最后终于明白的时候，早就物是人非。
琪亚娜坐在德丽莎的那间办公室里。虽然不是教学楼顶层，但是采光也同样优秀，无人的学园，静谧的阳光，性格活泼的琪亚娜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远方，眼神放空，这样的气氛和她一点也不般配。
但这样的场景还是让我微微失神——往日总是扎起来的三股辫被放开，银发在阳光灿灿生辉下像是银河般耀眼，一切都宛如我第一次见她的那样。不，该说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印入我眼帘，闯入我脑海的第一个身影，就是琪亚娜。
倘若人生都只如初见，那么悲剧也不会诞生了吧？
“齐格飞，符华和你说了什么吗？”
琪亚娜带着淡淡的忧愁，歪着头问我。
我酝酿了一下措辞，看琪亚娜的表情，大概已经知道没有一同回来的符华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说道：“她说……最后都交给我们了。”
“这样啊。”
琪亚娜深吸了一口气，反而放松了不少。
“班长还真是狡猾啊，把最后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做，她这不是太偷懒了嘛。果然，最后还是要轮到本小姐出场。”
看着琪亚娜故作笑容，我也配合地苦笑道：“嗯，没错，接下来全靠我们了，琪亚娜。”
我们两人一起朝外面走去，阳光正好，在正午寂静的学园中，和要好的朋友一起散步，想来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人类最终的命运，交给这样的两个人，会不会过于儿戏了？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成熟，即便身为崩坏本身，也依旧和所有普通人类同样，为着这般那般的琐事困扰着。眼下，就连大战将近之际，也仍然在脑海里胡思乱想，和朋友散步能让心情更好之类的。
可我还是无法释怀。符华为什么不肯提前把真相告诉我们，所谓为了能让剧情过上正轨，不被修改，而一直按照上个世代文明的流程进行下去，大家都被蒙在鼓里，都在循序渐进中慢慢知晓事情真相。可命运真的是这么死板的东西吗？没有尝试过，符华怎么就能确认这才是真正正确的方法呢？
“符华，有和你说什么吗？”
我停下了脚步。本来就是打算和琪亚娜漫无目的地在学园里闲逛，如果凑巧开启了boss战，那就一战，如果没有，那就当转换心情。
原本是这么想的。
「上一次也是这样，最后只剩下你和琪亚娜。去陪她最后一程吧，齐格飞，接下来就是你的战场了。」
脑海中不自觉再一次浮现出符合最后的话语。我从中听出的言下之意，只有是符华知道琪亚娜最后也会消失，而我才是和boss最终决战的那个人。
但是，符华让我「去陪她最后一程」。这之中，仅仅是陪琪亚娜而已吗？
“什么？”琪亚娜像是刚刚没注意听，又问了一遍。
“符华，有和你说什么吗？”我一字一句道，深怕琪亚娜没理解我的意思，又或者真的像我所想的那样，于是补充道，“她既然把我单独叫出去，而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在想，会不会你提前知道了些什么。比如，符华和你特地说过的，某些事情。”
琪亚娜一刹那愣住了。
她本就不是会撒谎的孩子，慌忙地把头转过去，生硬地转换话题，一切都被我默默看在眼里。
或许是因为我沉默了太久，琪亚娜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气氛，停下了蹩脚的演技，直视起我的眼睛。
“你一定要知道吗？可是我不想和齐格飞说这些。”
“这样啊……符华也好，琪亚娜你也是，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能再多信任我一点呢？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这样的……”
琪亚娜支支吾吾的样子，简直就像拙劣的悬疑小说正揭开最后的谜题，读者早就知道对答案心知肚明，作者却依旧放着各种华而不实的烟雾弹，仿佛对自己失败的演出仍不死心一样。
“我相信齐格飞，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那些事情，因为换做是我，我一定会难过的。”
“所以，符华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追问道。
琪亚娜见始终无法说服我，最终下定决心，说道：“齐格飞你之所以每个月都会清空记忆，就是符华那代文明的人做的手脚。”
“记忆？”
我真没料到事情会峰回路转，又重新回到最初的问题——关于我身为崩坏本身，为什么会和圣芙蕾雅学园外的人一样，不断清空记忆，重复着五月的人生。
当时我的自我解答是，既然我就是崩坏，那大概崩坏的形式是怎样，我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相当于一种表现。所以外界处于无尽的循环中，而我也一样会陷入循环。
结果，居然是人为的因素？是符华她们干的？
“符华告诉我，所谓的星球意志确实打算毁灭过人类，因为以人类的成长速度，总有一天会发展到毁灭一颗行星都不在话下的水平。为了避免发生被自己养育的生命给毁灭掉的事件，星球意志创造了名为崩坏的灾难，以及它的代言者，律者。”
“可是一直到星球意志创造第十三次崩坏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它本打算借助界外生物的力量，结果却反被这种力量反噬。界外生物将星球意志的力量拘禁在它们的掌控范围内，也就是我们眼下的处境。原本世界的时间，物理法则，常识，一切都不再适用，而齐格飞你，也失去了星球意志那强大的力量。”
“至此，星球意志与全人类终于醒悟，不再内斗，而是想方设法一同对抗界外生物。可是界外生物的力量早已渗透到星球的每一寸土地，最后靠牺牲了地球上的大部分人，才将结局改写成了人类与星球的胜利。然而获胜的方式充满了缺陷，界外生物依旧如蛆附骨地腐蚀着地球，无法消除。”
“所以所谓的第十四次崩坏其实根本不存在。星球意志还没动手，整个地球就因为上一场大战而伤了元气，活下来的人不过尔尔。当时的人们把一切归咎于星球意志身上，所以谎造了第十四次崩坏，声称崩坏毁灭了上个世代的人类文明。实际上要真是星球意志动的手，人类文明根本不会有一任何一个火种存活到下个世代。”
“而符华她们，为了避免下个世代的人类再次重蹈覆辙，趁星球意志虚弱的时候，利用量子技术将其与界外生物纠缠的那段时间点改写，只要失去记忆，齐格飞就会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这一边，这样就能死更少的人，存活下的人类也更多。”
“正因如此，符华从隐瞒了这一切，连我们也不告诉，就怕万一你从哪个途径想起了星球意志该有的记忆，那时候，又要多出无用的争端。即便她真的相信你，她也不敢把命运交给除了神之外，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听完琪亚娜这段话，我的脑海里并没有发出一声破碎声，然后平白无故涌出许多浪潮般的记忆。静静地，我就像在听一段外人的故事，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故事。
或许，符华她们那代人的封印真的很彻底，我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也终于明白，符华那时候对我说的那声对不起，远不是那么肤浅的解读，而是更深层次，更遥远的纠葛。
没有一丝怨念，一切都理所当然一般。
“呼。”
我缓缓地松了口气，听到了真相，心里好受了许多。我最怕的是符华她们对我还抱有从上个世代就遗留下来的恨意，然而风吹人消散，即便是灭族的仇恨，也依旧能被时间抹平。相较于真正无限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静止的？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和圣芙蕾雅学园外的人一样，一样是一种近乎静止般的轮回？
“琪亚娜，对不起。”
最后留下来的，对于所有人类的情感中，只剩对琪亚娜·卡斯兰娜的歉意。因为她被赋予了非常为难的使命，朋友、伙伴、拯救、命运、灾难、误解，最后一切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却也做出了最勇敢的决定——让一切真相大白。
琪亚娜摇摇头，银发在阳光中飞舞，“齐格飞，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实际上你帮助了我很多，甚至替我完成了再见父亲一眼的心愿。或许你曾经差点导致地球毁灭，但是在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齐格飞。”
我转头看见琪亚娜周身开始发出不同于阳光的光芒，与她的银发相配的光泽正在闪烁。我连忙蹲到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说吧，我听着。”
“那我就说啦。从前，有个叫做齐格飞·卡斯兰娜的人。他因为知道他的女儿并不是自己亲生的那个，而是一个克隆人，所以他一直不给女儿取名，虽然也爱她，但爱得疏离，仿佛只是为了寻求慰藉的一个代替品。即便是女儿的生日，她能得到的生日礼物也仅仅只是一个蛋糕，连一个名字都无法得到。”
“直到有一天，他的女儿为了他，接受了危险的任务，差点死在了崩坏兽的手下。那时候，齐格飞赶到了场，救下了女儿，这才终于醒悟了，他有多爱自己的女儿。不论是亲生的那个，还是一个克隆人，付出感情后，人和人是没有区别的。”
“我从来不恨爸爸他，对我做过怎样的错事。我只知道，他最终是爱我的，他也有自己的迷茫，没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我选择了原谅。正如圣芙蕾雅学园的大家，总是原谅我的笨拙，原谅我的莽撞，包容我的一切小脾气，一切缺点。”
“这才是每个人的人生中，最耀眼，最值得的光芒。”
琪亚娜背对着阳光，当我意识到她的话已经结束时，她脸上宽慰的笑容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宛若纷飞的银色萤火虫，在阳光的沐浴下灿灿生辉。
齐格飞·卡斯兰娜就和我的故事一样。我作为星球意志，一度以为人类只会肆意破坏，所以我想毁灭他们，但是我诞孕了他们，而且他们之中，也有女武神这样无私奉献的人。我终究要爱他们的。
“齐格飞，去吧。”
琪亚娜最后的话语回荡在虚无缥缈的半空中，我抬头直视太阳，仿佛那正是琪亚娜归去的方向。
五月，就快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