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萨省北部荒原,这里是被称为冬驻之地的无人区,常年被冰雪覆盖,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的白色,除了稀疏的耐寒植被外,全然一片白色的沙漠。
这是荒原上一次难得的晴天,风暴暂时停止了它那无止境的苦痛呼号,厚重无涯的云层散开,露出淡泊高远的天空和一颗清冷的太阳。阳光之下,整片荒原散发着刺眼的色彩,如若长时间在这样的光照下行走,生物的视力将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因此,无论是生活在其上的人还是动物,视力都较其他地方更差。但换来的,却是其他感官的加倍敏锐。
生物之间永远在上演着你追我赶的戏码,即使是这样寂静的荒原之上也是一样。
白茫茫的大地上,在一丛寒草边,一团白色的“雪球”忽然蠕动了一下,从上方竖起两只芭蕉叶似的薄而宽大的白色耳朵。左右探听,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之后,这团雪球开始舒展自己的身躯——先是探出头,两只珠子似的黑眼睛转了转,再从浓密的毛发中伸出四只短短的腿,伸懒腰似的尽力拉长自己圆滚滚的身子。
伸完懒腰,雪球用两只后退站立起来,前腿捧在柔软的肚皮上,抬起头,往周围看了看——无际的荒原之上,看不见任何风吹草动。
雪球放心下来,俯下身子,用鼻子嗅了嗅寒草,新鲜的叶片很快便化入碎屑被送进了它那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远处,一头将自身融入积雪中的白狼盯着这个吃得欢快的小家伙,同样饥肠辘辘的它,眼中早已被这只美味的盘中餐填满。
生活在这里的捕食者们,早已练就了一身捕捉猎物的本领。灵敏的嗅觉、锐利的眼神、能够感受风向的毛发、充满爆发力的健壮肢体、足以将骨头轻松咬碎的利齿、行动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四肢,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而进化出来的顶级猎食者天赋。
在它们眼中,这些憨憨软软的“雪球”真是再笨拙不过,强大的繁衍能力、素食的特点以及耐受饥饿与干渴的能力使这些雪球能够一直保持着一个足够维持狼群生存的数量,唯一的不便就是当这些雪球缩成一团隐藏在风雪之中时,就连敏锐如白狼也难以寻到它们。
而现在,这只雪球就在面前不远处现身,让已忍饥挨冻一天的白狼怎能轻易放过?关乎生存,即使是面对这种弱小的生物,白狼依旧使尽了浑身解数,用出了自己所有的技巧,一步一步地向其靠近。
小家伙浑然不觉危险地靠近,三瓣嘴不停蠕动着,细细地啃食着面前这株味道鲜美的寒草。它甚至直起了身体,用前肢将草茎抱入怀中,展露出最为松懈软弱的状态。
在雪原之上,放弃戒备,便相当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终于,白狼踏入了它的猎食范围,那团不断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美味,已经令它再也无法忍受。它不再潜伏,身躯从雪里猛然钻出,四肢极限张开又交错而过,矫健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优美而致命的弧线。
“嗖!”一道隐蔽的破空声响起。
白狼耳朵灵敏的一动,四肢紧急刹车,身躯再度呈趴伏状,惯性使得它在雪地上抹出一条短促的印记。它竖起全身毛发,面色狰狞,翕开嘴唇露出泛着腥气的尖锐牙齿,阴戾的双眼盯着来人,从喉中发出沉闷的咆哮。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前一刻还在欢快嚼草的雪球,那柔软的身子已经被一只利箭洞穿,钉在雪地之上。鲜红的血液渗透进积雪里,浸没了草根,也让那身无暇的白毛染上脏污。
被白狼警惕的那名人类将弓收回背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捡起这个尚且温热的雪球,将箭拔下放回身后的箭篓,然后望向数米之外咆哮声越发沉闷的白狼。
“抱歉,我需要它。”由于身体被厚实的皮毛大衣包裹住,曲线被掩盖而无法知晓性别,这一开口,轻灵通透的嗓音瞬间使她的女性身份暴露无遗。被围巾遮住大半部分的脸颊上方,一双漆黑深邃的双眼平静地与白狼对视着。
白狼翕开嘴唇露出后槽牙,身体始终处于极度戒备中,身为荒原上最强大的顶级猎食者之一,在面对已经步入自己扑咬范围的这名人类,竟然久久没有发起攻击。事实上,不但没有攻击,这只白狼还在一步步后退。
察觉到白狼的退却,女人紧握在腰间匕首上的手也微微松懈下来。当退到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时,白狼转过身,径直跑走了。但是女人知道,它并没有就此放弃。从它转过去之前的眼中,女人看到了一丝怨憎。
白狼是一种群体生活的食肉动物,有着高度的纪律性和组织性,在群体的进退和协作中,其一致性甚至连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类军队也很难赶上。女人虽然不知道“军队”是什么,但从这两年与这群畜生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只白狼定然是记下这个仇了。
今晚不能直接回家了,白狼群能够顺着猎物的气味追踪数百里,她不能把危险带进村子。村里的猎人近年来陆续离开,说是去南方寻找工作,却都一去无回、杳无音讯。如今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一辈的猎人,他们很难再到荒原上进行捕猎,幸而如今有她,还能撑起一些门面。
做出决定之后,女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日落之前,女人找到了一处位于溪谷中的洞穴,她曾经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将洞穴清理后便布置成了一块营地。
说来奇怪,这处溪谷的温度隐隐比外边要高些,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终年不冻,植被也高大茂盛、青翠葱茏。
不过这一切,从外边是看不见的。因为要进入这个溪谷,首先要攀援过一段绝壁,道路狭窄,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深渊。绝壁的尽头有一处平台,生长着几丛杂草,拨开杂草的掩映才能看见墙壁上有一条狭窄的裂缝。女人走到这里时,通常会将身上厚重的皮毛大衣脱下拿在手中,才能将自己纤细的身躯挤进去。
值得一提的是,女人身材非常好,凹凸有致的曲线令她看起来并不像常年生活在雪原上的女人一般精壮敦厚,柔滑细腻的肌肤也令人好奇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保养品才抵御住了风雪的侵袭。
但很显然,和她生活了两年的村民知道,她并没有使用过任何特殊的保养品。即便生活规律和作息完全一样,她的身体也始终没有发生过任何坏的改变。
也凭此,她成了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从这条裂缝出入的人。除了身形外,能够在绝壁间辗转腾挪的矫健身手也是一大因素。
将皮毛大衣放在洞穴的床褥上,女人开始对这只名叫薄耳兔的猎物剥皮剖腹。洞穴里还挂着一些其他已经风干的猎物,女人看到后决定明天将它们一块带回村里。
今天的计划原本只是趁风雪暂息来打点猎物带回村里,但运气不好一直不曾遇到活物,好不容易遇到一只薄耳兔,不巧又被一只白狼盯上了。没有考虑后果就射出了这一箭,结果招来了白狼的怨恨。
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和这种雪原王者对上,尤其是附近可能还会有其他白狼存在的时候。幸而,不知为何,雪原上所有的食肉动物似乎都并不想主动攻击她,老猎人称这是猎户之神的庇佑,也正因此她才在当初差点被冻死之际受到了村民的接纳。
不过,不主动攻击并不代表不会攻击,她曾经尝试用箭射击一头熊,结果被熊一路追到溪谷外,在跨越绝壁的时候她差点因着急而摔下去。
夜晚很快就来临了,在这里,夜晚通常寒冷而漫长,即使在溪谷中也是如此。虽然溪谷中不曾发现过食肉动物踏足的痕迹,女人依旧不敢肯定狡猾的白狼会不会从其他什么地方跑进来,因此仍旧在洞口布置了一些陷阱。
炭块缓慢地燃烧着,为女人带来一丝暖意。她裹紧不算太厚的被子,将大衣覆盖在最上边,靠近炭火浅浅地睡着,平日里略显英气的眉眼在晦暗的火光里显出几丝温柔。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安稳的夜。
女人醒来时,炭火已经快要熄灭,洞穴外依旧是一片黑暗,白天里暂停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刮起来了,呼啸的风声一直传入洞穴深处。
女人醒来,并不是因为这早已习以为常的风声,而是另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起初她以为是白狼追踪来了,但很快,她发现这声音并不是来自洞穴外,而是来自身后。身后只有一层石壁,洞穴到了这里就是尽头,而声音像是穿透这层石壁,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
这声音着实有些诡异,听着并不规律,像是活物弄出来的。女人将耳朵贴到冰冷的石壁上,这样,她能够更加清晰地听见这些声音。
像是有什么活物从里面跑过,而且有很多、很仓促。女人仔细地分辨着,忽然,她错觉自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不是错觉,那确实就是人声。
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又或许是因为经过了折射,人声显得零碎而模糊,并不能听清究竟是在说什么,只能大致判断出应该是在哄闹。很快,哄闹声渐渐隐去,只剩下一如先前的细小动静。
女人已经毫无睡意,她站起身,披上自己的大衣,将鞋穿上,点燃烛火观察起这面石壁来。很快,她就在石壁上发现了玄机——原来这些石壁并不是光滑整洁一片,而是有许多细小的裂缝,岩质非常疏松。
她抽出自己的匕首,沿着这些缝隙轻轻抠挖,碎石掉落下来,渐渐的,墙面上出现一道裂缝,和溪谷入口的那道裂缝相似,很深,烛光无法照亮里面。
女人无奈,只能将自己的毛皮大衣再度脱下,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持着蜡烛,侧身往里走去。这条裂缝比之入口那条要深太多,女人的身体与岩壁摩擦发出的沙沙响声在一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响亮。正当她以为这条裂缝会无限延伸下去时,前方的空间终于开朗了。
烛光照耀之下,一间狭小而古老的石室出现在了女人面前。石室从中间出现一条大的裂缝,看起来像是地层移动所造成。
女人惊讶地望着这间石室,尤其是中央那方石棺。周遭的墙壁绘满了壁画,石棺上则雕刻着一些玄奇古怪的内容。在她左手边——石棺正对的方向有一道门,不知出去后又是什么样的景况。
而另一件让女人感到奇异的是,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外面要高,一直没有穿上大衣的她竟然没感觉到寒冷。
她走到石棺边,目光被上面的雕刻所吸引,用烛光照着,试图分辨出这些雕刻的涵义。某一刻,她的目光忽然变了,拿着大衣的手悄悄松开,注意力从雕刻转移到了身后某处。察觉到空气中细微动静的一瞬间,她闪电般伸出手去,在身后抓到什么温热的物体,一道低低的惊呼声从空气中响了起来。
女人望着面前一无所有的空气,眼中露出一丝疑惑。紧接着,她手力加重,空气一阵模糊之后,显出一道人影来。与此同时,一把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的匕首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望着面前这名咬紧牙关愤恨地瞪着自己的未成年少女,女人不禁微微一愣。此刻,她的手正抓着对方的手腕,那柄匕首正是从这只被抓的手上掉落的。
“放开我。”少女眯着一双湛蓝的眼眸,冷声命令道。
“你想杀我?”女人没有放开,不过减轻了一些手劲,让少女看起来不那么难过。
“是你们想杀我!”少女咬牙切齿地说。
女人和她对视片刻,面容平静地松开手:“你认错人了。”
少女愤怒的表情一滞,疑虑的目光落在女人的穿着上,似乎也明白了过来,戒备地后退了几步,问:“你是谁?”
女人把蜡烛立在石棺上,腾出手来将自己浓黑的长发梳理成一条利落的马尾,用一根长长的丝带扎住。一边这么做的时候,一边向她回答道:“格瑞丝,雪原村的猎人。”
“猎人?”少女打量着女人被烛光照耀出的身体曲线,以及那张秀美中带着一丝英气的脸庞,似乎并不相信,“你不像猎人,说是骑士我都……”
“嘿,这边还有一块你搜过没?”
石室外忽然传进的人声令少女的神色骤然紧张了起来,她上前一步,径直吹灭了立在石棺上的蜡烛,整间石室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没,搜一下看看。”另一个声音很快回应道。
女人听着身旁那道悄然隐去的呼吸,右手渐渐伸向了腰间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