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不久就在太阳的照耀下淡化分散了。
渔获镇大体上以一条沿海道路为中心,如长条般沿海建设,它的城镇中心自然也在这一道路上。
而现在,站在这条领区级石板道路上远望其尽头。在低矮的小镇房屋掩映下,不远处的海岸山岭就象裹着围巾一般,只留青绿的山顶从行将消散的晨雾中钻出头来。
或许放在封平这样的大城市中,现在正是城市苏醒、街道重归喧闹的时候,但在这个生活节奏还仿佛落后一个世代的小镇,在早晨的潮湿空气中,只有几架驮马拉的运货马车停在街上。
即使走到以喷泉与花坛为中心的小镇广场上,也只能见到昨夜把自己忘在酒馆的醉汉与零星几位挂着黑眼圈的公务人员,除此从外便只有还没睡醒的红木色房屋与北方人不适的潮湿空气了。
走在我身边约半米处的琴笙似乎也被小镇早晨这缺乏干劲的精神所感染,在从那卵石路转到大道上后便一直一吉不发,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小口一直微抿着。
“……这里是教授出生的地方吗?”
——然后就像想反驳我一样,少女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这里就是我所谓的故乡,算是唯一一个让我不会有‘啊,逃掉算了’这种想法的地方……噢,苹果大叔你好啊。”
我半开玩笑地回应道,顺便向路边正向摊位上摆水果的大叔打了个招呼,……但他那一脸惊讶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身旁维持半米的距离,近乎算是寸步不离的少女并没有像我一样左顾右看,而是说出了一句令我稍感意外的话:
“这样啊……那我也不会辜负这个地方的。”
“不要说得这么沉重啊。”
和我满口的轻浮不同,琴笙说话时带着一种使命感,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人以难以言喻的沉重。
换句话说,她身上有种不协调感,估计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对她始终放不下心。
“维菲拉?这里也有这种店吗?”
我顺着突然止步的少女的视线向前看去,这才发现在我胡思乱想时已经走到了围绕小镇广场的小商业区中。
这里有着从杂货店到武器铺等各种各样维持小镇基础商业活动的店铺。据镇上的老人说,在绯山帝国时期,旧南致领还是边缘领地的时代,镇上得到的外界新闻几乎全出自给这些商店送货的商人们。
……真是想回到那个不会因为没看报纸就被人以异样眼神相伴的时代。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把镇上人们聊天的内容稍加加工,转述给银发的少女。
“现在可不是过去,借助蒸汽机车与盘龙,就算是我们这种地方也有接触大城市娱乐的机会……当然他们亏惨了就是。”
我口中的“他们”指的正是现在正矗立于我面前的商铺。
独占一楼的豪气,与周围环境配合,简约又不失典雅感的木雕装饰,以及在这里少见的大面积玻璃橱窗。
这就是来自于南致城的时装品牌,所谓的“维菲拉服业”。
“很可惜镇上的人还没准备好接触新的服装潮流,卖得出去的只有传统的经典款式,也就是那种‘绯山领口’的衣服……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少女也看到了那个挂在玻璃店门上的小小金锁。
“……倒闭了吗?”
“也没有那么悲观。虽说在亏,但听人说有一位……应该说是眼光卓越的公司上层,坚信‘维菲拉’终有一天会顺应历史潮流开花结果。所以他们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把开门时间拖到太阳高挂的大中午而已。”
“……这样吗?”
琴笙说到底还是女孩子,果然以带着遗憾感的声线与瞬间失去干劲的双眸回应了我这种奇怪的期待。
我一边为她的反应感到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愉悦,一边右转走上了围绕喷泉与花坛的环形道路。
琴笙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那牢固的金锁,转身跟上了我的脚步。
现在还是清晨,别说是“维菲拉”,就算是其他的本地土著店铺也没有几个已经进入到开门营业的状态,很明显,这并不是出门逛街的时段。
但逛街并不是我的目的,实际上,我只需要找到一个店铺,就可以满足我绝大部分的商品需求。
听着鸟儿在落叶中翻找早起虫儿的声音,躲过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头便睡的加班公务员,顺着环形道路向前稍走一些,便能够看到那个经典的,悬挂于店门前的利剑串起的一个苹果的标志。
在这里停下,扭头,你就能看到镇上最经典的旧式两层木屋,以及最为物美价廉的店铺。
“到了,这个就是‘苹果铁匠’。”
我就像是大城市的推销员一样,夸张地叉起腰来。
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带玻璃窗的木门,在门口整齐摆放着的不知名花卉给人一种水果般的芳香感。今天的“苹果铁匠”也早早地进入了迎客状态。
“……奇怪的名字。”
正如琴笙所言,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名字。
大部分的铁匠铺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铁匠直接当着顾客的面现场锻造,足以融化金属的高温熔炉自然不会容许任何与“整洁”有关的情况出现,就连王都的铁匠也是这样。
但这个铁匠铺却干净如花店一般,让人怀疑它的本质。
它选择这一名字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它就是这么奇怪的店铺啊。”
我说着这样几近于自暴自弃的话,苦笑着推开店门。
以门铃机构被店门触发的清脆金属声为背景,一个节肢类魔物的头糊到了我的脸上。
“呜——”
就连琴笙都发出了哀鸣声。
昆虫本来就长得谈不上可爱,而如若把螳螂放大到熊的大小,别说不可爱,那简直就是异形。
我一脸不悦地把那大虫子的头扭到了一边。
之所以能轻松的做到这种事,并非是因为我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猎魔高手,只是因为那玩意儿不过是一个以知名魔物为原型的等比例模型而已。
“你这样会吓到新客人的。”
然后,我对着正在模型身后向货架上放东西的男人抱怨道。
虎背熊腰——能让人想到这个词的可靠背影正把装着干果的玻璃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大小为孩童梦想级的干果玻璃罐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样。
“怎么可能会来新客人,镇上的人都是老顾客了。”
随着沉稳的男音,那个身着朴素工作服的男人放好玻璃罐转过身来。
本就方正,因皱纹而显得生猛的脸像是硬挤一样露出了微笑。
随后,似乎是看到了正在我身后打量模型的斗篷少女,他立即换成了有些吓人的惊异脸,就连已染上淡灰色的寸法似乎也抖了两抖。
“——神圣大便啊还真有!”
我听到了琴笙那略显尴尬的笑声。
“稍微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旅行路过这里。”
我叹了口气,颇为随便地介绍了我身后的少女,而琴笙并不在意。以一个不会露出银发的角度向店主点头致意。
“噢噢,你好你好。欢迎光临‘苹果铁匠’,无论是苹果还是剑都能在这里找到……容我把这个玩意儿移一下。”
店主重新换上一脸谈不上标准的营业用笑容,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模型推到一边,并用布盖上,但一种新的恐怖感也随之而生。
他干嘛买这个东西啊。
虽然有两层,但“苹果铁匠”的二层是店主的家和工作室,因此货物集中于一层那对店铺而言较为狭小的空间中,庞大的模型就算放到一边也会觉得碍事。
……无所谓了,反正赚的钱不是我的。
——我抱着这种事不关己的想法放弃了过多的思考。与此同时,店主终于恋恋不舍的放下了遮挡模型的布,转身看向我们。
“美丽的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呢?别说是指甲剪,就连防身用的刺剑也能在我这里找到。”
“……不是”不知是不是不习惯店主那可以算得上扭曲的微笑,琴笙夸张的摆了摆手。“是君墨堂先生带我来的,他要买灯油来着。”
店主随即扭头看向我,微笑还在保持,只是这次还夹带着一丝失望。
“……居然是这么普通的东西。”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实验狂魔吗?”
“效应术师不都是那种人吗?你看当初教你的那位守绩堂大学士。”
“那是特例。”
店主发出了自我们进店以来最为自然的笑声,走到进门左手侧的货架旁一排排地寻找起油灯来。
“守绩堂大学士……那是你的老师吗?”
琴笙在不知不觉见走到了与我并列的位置上,看着我提出了这一问题。
“算是我在效应学上的启蒙老师,最早是他提议我去专修效应学的。”
“这种小镇还有隐居的大学士吗?”
“没有,他是助理修士,那是镇上人开他玩笑的说法。”
“原来如此……”
求知欲极强的神女殿下不可避免地失望了。
大学士是只有最高级的解析镶造才能获得的名誉称号。如果真能遇上活的恐怕连我也会激动地彻夜难眠,只是我没那福分就是了。
在我正闲来无事发散思维时,店主已经找到了装灯油的小瓶,极看气氛地以一个华丽的曲线抛给我。
考虑到琴笙在看,以及为了不让店主给的机会白白浪费,我拿出了狩猎魔物的注意力,但一伸手我就靠运气正巧让小瓶撞到了手里。
这种对运气的滥用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五盾。”
店主则不顾正挂着莫名其妙表情的我以及不容讨价还价的决绝要着我的命。
我从外衣的口袋中摸出一枚由名叫“皓铁”的合金制造的漂亮银色硬币,放到店主那宽大但让我感不到温暖的手掌上。
店主并没有做多余的确认,直接把硬币放进腰间的皮革小包里。让人感到愉悦的硬币碰撞声随之响起。
我正打算转身离去,店主的手却搭到我的肩上,让我不得不扭头看向他。
“你定的那把簧轮枪,我做好了。”
就连不熟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出来,那是颇具工匠气息的自信微笑。
他转身走到柜台后面,等我和琴笙走到柜台前面之后,他拉动了固定在墙面上的一个拉杆。
随着“咔嗒咔嗒”的机械机构运作声,原先满墙的流行杂货被整体抬升到了楼上,固定着手半剑、细剑与火枪的展示墙从楼上降了下来,填补了空缺。
“……利用宁特结构吗,真是巧妙的设计。”
琴笙似乎正在夸奖着什么很厉害的东西,店长则以一幅“你果然很懂嘛”的表情在柜台后叉起腰来。
“是啊,以蒸汽驱动的齿轮机构可以做到很多事,我二楼的工作间正好能提供足够的火力,虽说在我锻剑时会搞得很热,但这正是‘苹果铁匠’中不可割舍的‘铁匠’部分。”
他从展示墙第三排中间去下了一把以黑为主色,饰以金色装饰的簧轮燧发手枪。
“口径取苏纳斯第二规准10盖,也就是绯山度量衡11.58毫米规制,用簧轮机构击发,除此以外,按你的要求,我把这个东西加上去了。”
他把火枪翻过来朝向我,在那个龙头状的火石夹下面,有一个如同表盘的结构。
不同于一般的表盘,这上面刻着的是一堆复杂到能让外行人产生视觉疲劳的一圈圈的密集刻度。四根长短相近,只是针尖形状不同的指针固定其上。
随着其中一根圆孔指针的缓慢运动,一抹近乎微不可见但的确确实存在的蓝色光柱流就会从指针上流过。
这是以魔力涌流驱动的机构,所谓“符印”的特征。
“反正我自己看来是挺完美的,把‘符印’与火器结合——就算是王都南致的工匠也没几个做得到。”
店主把簧轮手枪放到柜台上,以与谦虚无缘的豪言壮语为衬,把那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
琴笙抢先一步凑上前去,前倾的身体差点把我挤开。
“没见过这种符印……有根针实在显示空间折曲率……这是折曲符印吗?”
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是,不过这个是被动式的,作为实验版本还不太成熟。”
“也就是说它只能在其他符印使用时做出反应吗?”
“差不多吧,也适用于卡蒂效应。”
“能完成长程共鸣?”
琴笙扭头看向我,真的,她眼睛里在发光。
“看来这位小姐挺了解效应学的玩意儿呐。”
终于找到插话机会的店主苦笑起来。
“岂止是了解……”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琴笙的效应学很可能已经达到了六级以上,这水平放到重点学校当教师也不为过。
再加上神女特有的远强于普通人的容魔量与软化率,不考虑折曲率影响的话,琴笙的术式实用能力恐怕远强于她所向往的荣誉大学士。
“……抱歉失礼了。”
对符印的热情很快就被害羞的冷水浇灭了,琴笙拉低帽檐,重新退到了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我倒是挺喜欢客人谈论自己的作品……”
店主笨拙地挠起头来,扭头看向我,虽然多年来已经适应了,但他的目光还是有点吓人。
“总之,看在小姐的份上,这次我给你打个折吧,尾款3500盾。”
我右手侧半步的位置传来了压抑着的惊呼声。不用想我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在不大必要的地方花钱而已。”
我徒劳地解释道,伸手解开大衣的扣子。
我有个算不上太好的习惯——喜欢在空闲时做各种准备,拜此所赐,我轻松地从内口袋的钱包里掏出了那几张印着效应空塔图案的大额纸钞,交给了店主。
簧轮手枪很快就交到了我的手里,除此以外还有附赠的枪套与牛角制的火药盒。
店主满面堆笑——在不熟识的人看来更像是青筋暴起——地送走了我和琴笙。
多亏店主本身就是镇上特立独行的代表,他全程都没有对琴笙的装扮提出什么疑问。
我们并没有在店里待太长时间,走出店门环视四周,小商业区最大的改变也只是隔壁的面包店开门了而已。
行人并没有增加的迹象,在确认了这一点后,我把那把簧轮手枪塞到了琴笙手里。
那对月长石般的美丽双眸难掩困惑地看着我。
“你只有符印和架构仪对吧?随身带上它,现在可不是什么都能用术式解决的时代。”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东西实际上很便宜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琴笙为难地揪起斗篷的边角来。
“就当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吧。”
别开的视线重新与我相对,她微微睁大双眼,稍显惊异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不可能会忘记自己的过失,就连三年前的过失也是如此。
“三年前我说过会送你生日礼物。”
在那个阳光照耀的温暖走廊上,过去的我向满面笑容的少女做出过这样的许诺。
与过去不同,琴笙的笑容不再纯粹而幸福,现在有一股无法消融的落寞纠缠着她的微笑。
“……也太迟了。”
“中间那两年我会想办法补上的。”
“不用,那也太麻烦你了。”
琴笙轻笑着把火枪固定在装备带上。
“谢谢,在很多方面上。”
“虽然没听懂,但我笑纳了。”
我这样说着,把灯油瓶放进了大衣口袋里。转身走到了卵石路上。琴笙稍慢半步,跟在我身后。
“要回去了吗?”
“行人快要多起来了,先回家好了。”
面包店开始运作基本代表着小镇早餐时间即将到来,这时的行人自然比清晨多上不少,还未接受流行前线的镇民自然会更多地关注琴笙的装扮。
“‘家’……回家好了……”
琴笙明显关注着与我不同的地方,带着微笑以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决定暂时放弃高难度的人际交往问题,走上回家的路。
记忆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在它的帮助下你可以下意识完成很多原本复杂的事,比如找到回家的路。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肌肉记忆的一种。明明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但缓过神来我就已经站在家门前了。
扭头一看,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侧后方,因我突然的注视而疑惑的歪起头来。
希望我在刚才那段短暂的路程上没有对路过的熟人视而不见……
我抱着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打开了家门。
——!
一双皮革长靴。
我看到了一双皮革长靴。
更准确点说,一双皮革长靴整齐地放在玄关那里。
那不是什么价格高昂的靴子,只是连我都会心动的那种重视实用性的制式皮革长靴。
重点在于,那不是我的靴子,自然也不是连行李都没有的神女殿下的。
但这并不代表这一切是无迹可循的。
有我家门钥匙的人只有七个——
我自己;我的父母;我的兄长和姐姐;站在我身后同样沉默着的焦桐堂琴笙殿下,以及……
“先生,欢迎回……哈?”
——刚刚加班回来,买了水果和面包的卡蒂娜小姐。
————————
屋里有些冷。
墙上的日历定格在萌生季,现在是四月的第一周。积雪在数月前就已经消融干净了。
前几天我还被面包店的大妈笑话说穿的太多,现在我反而希望再多加上几件衣服,最好把当初爬雪山的那件羊皮大衣找出来。
但我却做不到。
衣服不是在我的房间就是在储藏室,要过去找的话必须起身,但我现在必须要保持端正的坐姿,像个认真的小学生一样一动不动。
原因和寒冷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在我的右手边,卡蒂娜·伊凡洛斯·因斯洛特·凡·索本拉·达维坦正如符合她这段长名的魄力,打量着在桌对面自顾自地小口吃着面包的银发少女。
焦桐堂琴笙,雾阳领神女,我曾经的学生以及……
——昨夜在我家留宿过的少女。
虽说是卡蒂娜出于礼节请她吃的,但她在赤发因斯洛特少女的注视下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实在是令我佩服。
拜此所赐,从卡蒂娜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又重了几分。
“……先生。”
“是,有何吩咐,小姐?”
听到卡蒂娜那平淡到让人心头发麻的声音,我极没骨气地下意识用了敬语。
“能介绍一下吗?”
“是,那么焦桐堂小姐,这位是本镇及周边辖区的魔物治安官,卡蒂娜·伊凡洛斯·因斯洛特……”
声音之所以越来越小,是因为卡蒂娜在中途就极为不快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因为我搞错了介绍的对象,于是我立即改口了。
“……小姐,这位是焦桐堂琴笙,雾阳神女殿下……”
我好像被瞪了一眼。
“我知道这位是神女殿下,我也知道殿下的名讳,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的确,琴笙自进门之后就脱下了斗篷,看到那头银发,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神女,更何况现今算政府一员的卡蒂娜小姐。
但即使我能考虑到这一点,我也猜不到卡蒂娜想让我说什么,只好胆战心惊地确认道:
“容在下冒昧地问一下,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你们是什么关系?”
要想办法糊弄过去!
这个想法只在我心中待了一秒,因为下一秒卡蒂娜盯我的视线中就饱含“别给我装傻”的意念,不敬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让卡蒂娜知道我让过去的学生留宿比报警还严重,抱持着这一想法进退两难的我用目光向琴笙发去了求救信号。
琴笙放下了被优雅撕开的面包,确切地收到了我的信号,注视着卡蒂娜,开口道:
“您猜是什么关系呢?”
不,她没有收到。
就我从自己那绝望的视线范围所见,卡蒂娜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琴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还请不要开玩笑,神女殿下,这会让我很为难的,作为先生的朋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
卡蒂娜好像特别加重了“朋友”这个词。
“你和元是朋友吗?”
听到“元”这个字,卡蒂娜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了。
“是的,如您所见,两年前元带着我一起在王国乃至人类文明圈外游历,并教会我使用折曲术式,此后我同他一起定居在这里”
卡蒂娜身体稍稍前倾,一股无视地位的压迫感随之袭来。
“……我觉得,这至少也算得上是‘朋友’。不是吗,神女殿下。”
琴笙的视线从卡蒂娜移到了我的身上,仿若卡蒂娜的气场不存在一般以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似乎现在连她也对我有所误解了。
——那我现在是不是两边不是人了?
“……四年前我就认识元了,当时他还是帝国南方效应大学的特聘教师,专讲折曲率与魔力效应的关系。”
琴笙明明是看着我说的这番话,但卡蒂娜似乎受到了重大打击,端坐着小声重复了一句“四年前”,完全丧失了之前的气场。
“我曾是他的学生,但两年前他突然不辞而别,我在此期间被选为神女,前段时间才离开封平,昨晚刚到这里,借住了一晚。”
现在换卡蒂娜用冷淡的目光看着我了。
“先生,从刚刚开始,在最有可能诱拐王国公主的人中,您上升到了第二位。”
“第一位是谁啊……”
“苏纳斯帝国军事特勤部侦析处”
“……能与一流间谍相比还真是荣幸。”
卡蒂娜的目光变得冰冷了。
“……小姐……能否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等会儿我会问个一清二楚的。”
卡蒂娜把视线移向坐在对面的雾阳神女,稍稍颔首以示礼节性的敬意。
“神女殿下,我们并没有收到您要来的通知,为了奉行1774年神授诏令中配合神女行动的规定,能否告诉我您的目的。”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
“——您总不会只是想找恩师述述旧吧?”
卡蒂娜轻松戳破了神女的谎言,与赤发少女脸上的微笑不同,银发琴笙下意识轻轻咬起嘴唇。
“……反正最后也要找你。”
琴笙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
“你最近应该有收到异化鹫的目击报告吧?”
“没有。”
“……是你最先停止跟我闹别扭的吧?”
“我的确没有收到相关目击报告,事实如此。”
琴笙微皱起眉头看向卡蒂娜,这才发现卡蒂娜从刚才开始便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但魔力痕迹的确指向这里……有什么其他的魔物目击报告吗?”
“近一个月只有一只异化野猪的目击报告,而我和元昨天证实过,它已经死亡——要看报告吗?”
卡蒂娜边说边以公事公办的态度从桌下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琴笙。
里面装的是以牺牲术式刻印过的盾龙血,扭动顶端的开关,龙血便如鲜活的生物一般奔涌出来,在桌上凝构出一只侧躺着,被开膛破肚的异形生物。
那正是昨天我和卡蒂娜共同的巨森中找到的异化野猪……的残骸。
“猎魔人做的?”
“猎魔人做不到这种程度……”
作为官方登记在册的猎魔人,我下意识却也不识相地回答了。
卡蒂娜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我自觉地闭上了嘴,看来她还在生气。
“正如元所说,猎魔人更多依靠附魔冷兵器与小型火器进行狩猎,做不到这种程度。”
“……异化鹫也不可能。”
琴笙看着那个血色的立体投影,努力思考着什么。
“你的魔物警戒网可靠吗?”
“作为一名因斯洛特,我想会比人类制作的更可靠一些。”
卡蒂娜明显有些不高兴。
“反之,您确认那个什么异化鹫真的来到这里了吗?”
“魔力痕迹不会说谎。”
“希望您的符印没有出问题。”
“我用的是架构仪,测试过很多次了。”
我又被瞥了一眼,似乎卡蒂娜一直对玄关的琴箱满心疑问,在猜出那是架构仪后,她进而又推导出了一些我明显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
我的幸福生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我进一步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您是信心满满,但现实是我们的确没有找到异化鹫。”
卡蒂娜重新把视线转向琴笙
“有可能半路死掉了,你要我找的应该是波米尔吧?毕竟是个老异化鹫了。”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我没忍住。
“因为你是个连报纸都不愿意买的守财奴。”
我被瞪了。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守财。”
难得有人愿意替我说话。
“会在其它地方破财。这一点我比您清楚,神女殿下。”
卡蒂娜冰冷的视线再度从我身上移开。但琴笙不以为意地以坚定的目光作为回应。
“你了解元,但你不了解波米尔,即便到现在,它还生龙活虎的就像刚出生一样。”
“但我们的确找不到它,不是吗?”
“……”
银发少女瞬间动摇了。
无论证据如何确凿,波米尔现在的确处于无人目击的失踪状态,考虑到本地的魔物警戒网没有反应,波米尔没有进入渔获镇周边都是极有可能的。
她扭头看向窗外,晨雾已经散尽,效应空塔在湛蓝天空与碧绿山岗之间闪闪发光,映衬着不远处大海的广阔。
“……抱歉,我想一个人想一些东西。”
琴笙关闭了牺牲术式的投影,从椅子上坐起,转身走进她昨夜留宿的那个房间。
“……那什么时候变成她的房间了。”
卡蒂娜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寒意,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与卡蒂娜的独处直接意味着清算的开始,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那么,先生”
卡蒂娜放松了端坐的身体,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连续发声做准备。
我在心中做——不出什么准备,胆战心惊地等待少女开口。
所谓干坏事被抓住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只能继续维持脊背的紧张感,注视着卡蒂娜那缓缓张开的樱唇。
“——请不要让自己受伤。”
“哈?”
“……你的表情就像笨蛋一样。”
她轻笑起来,看起来被我的反应逗乐了。但我还是没能搞明白目前的情况。
卡蒂娜很生气,狠狠的训斥我一顿——本该是这样。
现在这种情况反而让我无所适从。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继续温和地看着我。
“我相信你不会毫无缘由地让神女留宿,会有现在这种情况,一定是神女殿下有了麻烦,而你想帮助她。”
“……我没有这么想。”
“那我就比你自己还了解‘元’这个人喽?”
卡蒂娜嘴角勾起的那抹轻柔的笑让我心头发麻。
“……刚才你明明生气了。”
“紧张起来的先生也挺有意思的。”
赤发少女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但她很快又收起了那个笑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担忧地看着我。
“不要受伤——能答应我吗?”
奇怪的要求。
“……可以。”
“闹别扭了。”
她站起来,收起那股担忧,走到厨房的吧台后面,扭头看向我。
见我还是因为现状剧变而略显慌乱,她露出了极为特色的,完美笑容。
“——总之,早餐想吃什么,元?”
————
银发少女面对着房间采光窗坐在床边。
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那银发上如钻石尘般的光粒一如既往的有一种奇幻又虚幻的美感。
但少女——雾阳神女焦桐堂琴笙并不喜欢这头银发。
就连他人眼中带来诸多便利的“雾阳神女”这个名号,她也厌恶到甚至觉得恶心。
黑色斗篷只能暂时掩盖,就算银发被遮挡,她也还是神女。
无论再怎么逃避,身为神女的责任也会找上门来。
偷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在瞇起眼睛注视远方的效应空塔一段时间后,她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琴笙撒了个谎。
她很清楚波米尔为什么失踪。
卡蒂娜的保证是不完全的,无论是人类、因斯洛特还是神女乃至精灵,构架的魔物警戒网中一直有一个无法避免的漏洞。
她注视着远方彰显宏大感的空塔,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便是效应空塔。
效应空塔被建立的目的是使魔力涌流更加稳定而纯粹,降低魔力因折曲率迅速提高而过早进入低活化的可能。
为达成这个目的,空塔需要对魔力涌流进行大量操作,因此它周边的魔力涌流极为剧烈,剧烈到纵使折曲率正常,警戒用的勘察术也无法正常运行。
但长期允许这种漏洞存在也是有原因的。
——效应空塔本身就具备驱离魔物的功能。
但相较于勘察术式,效应空塔依靠的是魔物对剧烈涌流的厌恶感,无法保证真的能够驱离魔物。
比如,在有人背后操作的情况下。
由于黑山条约的文字游戏与圣山和会的不欢而散,王国在法理上仍处于战争状态,琴笙现在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战端正在重启,在这个看似最远离历史浪潮的美丽小镇重启。
——意识到这一点,琴笙下意识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