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顺着洛水往下游漂去,慢悠悠地出了内城,来到还在旧都地界的一处河槽上。老郑停下推船力灌双臂,手里长篙抵住岸边堤石猛地一推。小船被迫打横过来,河水撞在船侧推着楚织年坐的那半边船体高高翘起。
不过这状态没有持续多久,老郑摆过竹篙,又是一杵,竹制的长篙击打在河底石头上,竟然隐约发出了铁石相撞的沉闷声响。随着这声闷响,小船终于又恢复平衡。只是这次小船的方向好像又有些问题,它沿着河底暗流往堤坝上迎头撞去。
在船头即将撞上砖石的前一刻,河水突然向下泄去,小船也跟着往下一沉,堤坝的下沿刚好从几人头顶擦过。
从堤坝下面钻进来,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似乎是某处地下暗河,河水从洛水分支而来,由急变缓。四面的岩壁上插着火把,可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窸窸窣窣蠕动着。不时有阴影被河面反射的光亮刺激到,扑腾地散开飞走,才能发现阴影的本体原来只是群居的蝙蝠。
沈冬凌没来过这里,被头顶上呼啸而过的万斤木石和几乎爬满了山壁的蝙蝠群吓了一跳。她看似稳若泰山,可身上一闪而过的细微颤抖还是被楚织年看在了眼里。
楚织年走到船头,双手环抱拦腰将沈冬凌抱了起来,接着在沈冬凌的挣扎中把她塞进了船舱。
沈冬凌面色铁青,看着楚织年也钻进来坐在自己对面。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楚织年卷起渔线,笑着看沈冬凌。
“冬凌不想,先生如果想让冬凌知道,就自然会说。”
楚织年哑然,只能低头认怂,对带刺的沈冬凌解释道:“我们这是在去鬼市的路上。”
“昔年神都洛阳发生过一场大地陷,半数老城沉入地底,后来洛阳重建,沉入地下的那部分却没能得到处置,只能搁置在了那里。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如今这地下半城已成了三教九流牛鬼蛇神的聚集之处,就算是出生生活在鬼市的人,也说不清鬼市究竟有多少暗道,又有多少通往地上的通路。像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完美的藏污纳垢之地。”
“所以这和冬凌有什么关系?”沈冬凌还是冷冰冰地,先前楚织年无视她的事情她一时半刻是不会忘的。
“所以能想象得到,鬼市一定做好了防备外界的手段,刚才入口建在堤坝下面不过是最粗浅的一着。”说到这里,楚织年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你之前受伤太重,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先生是怕冬凌被惊吓到?”
可惜词句选的再委婉,意思也总是不变的。沈冬凌听了此话,刚才闹起的别扭更甚,转身走向舱门掀开帘子就要出去。
楚织年还没来得及阻止,从暗河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阵笑声尖锐悠长,在暗河四周礁石上一撞,又变化成另一种诡异笑声。一时间仿佛这艘小舟误入了九幽深狱,正要朝着厉鬼们张开的大口前进。
诡谲莫测,听来又阴冷刺骨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沈冬凌神思难以清净,诸多阴恶的念头不由自主地钻了出来,父亲落霞刀,仇人廖明治,恩人楚织年的脸轮番出现在眼前,慢慢地被黑色的墨汁融化又聚合在一起。
沈冬凌的右手本能地伸向腰间,那是她平常佩刀的地方,如今探手却空空如也。手中空荡荡的感觉让沈冬凌顿生更大的不安,她几近狂乱地在身边摸索着。
突然沈冬凌摸到了什么,连忙把那物什死死攥在手心,心底里已是将它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可那件东西上却冷不防传出一股力道,趁着沈冬凌不备将她拉向了一侧,身子歪斜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心神不宁的沈冬凌站都站不稳,还是倒下了,然而她感觉到的不是撞击船板的疼痛,而是柔软,仿佛摔进了一朵云里,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温暖。
“老郑啊,这天魔弦是怎么回事?上次还没这么妖吧?”楚织年抱住沈冬凌问道。沈冬凌的右手力道不减,握得他手都有些痛了。
“楚小哥你不知道吗?这鬼市天魔弦啊,会根据过关人的反应自动变化,您上次来鬼市听天魔弦跟琴馆听曲一样,这次肯定要难上一些。至于能把这位姑娘震晕过去,那只怕是天魔弦因应楚小哥的强度有些......”
老郑说到这停下了,楚织年眉头一皱,用还能活动的左手丢出一块银锭说道:“这次的事情,不许外传。还有,像是天魔弦会变化这种事,隐瞒对咱俩都没什么好处。”
老郑连忙蹲下捡起银锭,对楚织年露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答道:“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摆平了有意藏私的老郑,楚织年又回过头去,沈冬凌这会正蜷缩在他的怀里,眉头紧皱神色惊惧,和昨晚楚织年所见的娇嫩睡颜大相径庭。
只一动念,玄微无相真气不行经脉,自由地从楚织年身体各处飘散出来,贴着肌肤被沈冬凌吸纳入体。片刻之后,沈冬凌眼睫微颤,已有了苏醒征兆。
看着不听劝的美人快要醒来,楚织年贴上她的耳垂,恶作剧似的轻轻吹了口气说道:“冬凌老婆,别睡了。”
然而沈冬凌并没有像楚织年想象中的那样立马弹起来,生龙活虎地跟自己继续闹别扭。恰恰相反,楚织年突然感觉到怀里沈冬凌的身子软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从她绣口中吐出的吐息灼热万分,伴着诱人的潮湿。手背贴上她的脸颊,楚织年发现手上除了温润光滑的触感外,还有一股滚烫的热意。
沈冬凌就好像生了大病一样,从前额到领口露出的白美细腻的脖子,无一不浮现出媚人的浓红。
楚织年看着怀里的美人脑袋低垂着埋在自己胸口,心神也随之恍惚。
论扰动心神,跟冬凌比,天魔弦算什么辣鸡。
天魔弦?
楚织年连忙转移注意似的对着船尾喊道:“老郑!天魔弦有没有别的用法?”
老郑站在船尾正忙着撑篙,看不见船舱里的动静,也腾不出手去看,只是大概答道:“除了杀人还能有啥用法?你还想用它去逼良为娼啊。”
......我觉得现在情况差不多。
楚织年暗自想着,继续问道:“问你正经的,到底有没有别的作用?”
老郑一跺脚喊道:“没了!真没了!我这边正过鬼头礁呢,楚小哥你就别问了,实在不行待会再说!”
楚织年只能相信,可沈冬凌如今的状况......
正想着,怀里美人动了起来。沈冬凌仰起头,依然是板着脸,可眼中的媚意和嘴角几不可见的浅笑让楚织年眼中的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沈冬凌缓缓踮起脚,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此时的楚织年如同遭受巨大折磨,刚才不动也就罢了,现在沈冬凌在自己怀中慢慢地向上移动。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楚织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沈冬凌的少女线条。上至压在楚织年胸前的沉重,下至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因常年习武而显得修长挺拔的大腿,这让楚织年无法控制地在脑中绘制起这幅场景来。
沈冬凌右手抬起,把楚织年的手指托到面前,吐出熏人暖意说道:“先生......请再叫一次冬凌......”
楚织年颤巍巍地开口道:“冬凌。”
美人螓首摇动,闭目再道:“不,叫刚才的名字。”
说完沈冬凌再次张口,却没说话,只是将楚织年的手指缓缓含进樱唇之中。
沈冬凌睁开眼直视楚织年,眼底是清楚可见的期待。
可楚织年无法像先前那样轻松地说出老婆二字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楚织年紧绷的神经也不允许。
这是对于少年郎来说绝无退路的将军一步。
无路可逃了。
楚织年心乱如麻,这声老婆叫不出口也没法推开沈冬凌,干脆一掌打晕她算了,将来再编个什么话敷衍过去。
楚织年的左手在沈冬凌看不见的地方缓缓举起——
“楚小哥,抓稳船舷!”老郑的声音从舱外传来,焦躁而急切。
舱内的两人意乱情迷,还没反应过来。船下响起碰地一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击打在船上,礁石破开船底,小舟从中段豁然撕裂。
事情到了这一步,楚织年再怎么心思不定也反应过来了。
老郑和舱内两人各自抓住一块破碎船板,抵御着暗河冲击。这处鬼头礁不仅礁石林立,而且因为礁石的缘故暗流涌动,游出不远水流的方向就要变化一次。几人在老郑的指挥下,仍是花了好一阵子才顶着水流激荡爬上一片沙洲。
老郑累得半天说不出话。楚织年带着沈冬凌,更是耗力甚巨,一上岸就躺倒在地动也不想动。
过了许久,老郑才坐起来,道歉道:“老子在鬼市当了一辈子渡船人,最能吹的就是不管什么汛期雨季,老子这船都没翻过。想不到临老了开了瓢,被这鬼头礁给坑了。这趟我老郑是丢人丢大了,楚小哥你这钱我是没脸要。”
老郑说着,从贴身麻衣里掏出两锭银子拍在地上,眼神游移,时而盯住这两块银子时而看向小船残骸,最后还是一咬牙把它推到了楚织年这边。
楚织年刚能喘过气,看了看身边被冰凉河水一激终于各方面都不再危险的沈冬凌,又看了看老郑推过来的银子,苦笑着摇头。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锭,啪地拍在原来那两块旁边,接着把这三块银子都推回给了老郑。
“别说了,谢谢你。”
在老郑又惊又喜又疑惑的目光下,楚织年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