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吴鸣脸色由白转成铁青,视线从那枚印记上移开,看向楚织年。
徽记上纯正的竹月蓝,昭示了它是京畿判竹月卫的信物。
“这是旧都竹月卫的东西。”楚织年说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是话中意味在吴鸣听来如同惊雷震荡。
吴鸣声音颤抖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我的意志,就是竹月卫的意志。”楚织年答道。
“不可能,这是几十年来竹月卫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鬼市,如果是竹月卫要我验伤他们绝不可能派你来这里,更不可能让你带着竹月卫的信物出现。”
两句话,两个你字,吴鸣在上面下了重音。
竹月卫在旧都地面上一手遮天,鬼市则是洛阳地下的黑暗皇帝,不管双方有多想铲除对方,争斗也被限制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就像吴鸣所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竹月卫的探子敢在鬼市拿出这枚印记,楚织年是第一个。
前提是他真的隶属于竹月卫。
楚织年扫过桌面,将那枚印记收回,幽幽地说道:“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直接派人进来,见到鬼市的人就杀,杀到整个鬼市没有一个活人?”
京畿判孤臣皇权特许,在他指挥下的竹月卫确实干的出这种事,但当这句话从楚织年口中说出,吴鸣突然感觉到一股让人不舒服的违和感。
就好像挠痒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痒处一样。
“这是竹月卫的试探,如果你能证明她的伤势不是鬼市中人造成的,那么鬼市还能继续下去,在旧都地下兴风作浪。”楚织年道。
吴鸣却对另一个可能性更感兴趣,他止住战栗问道:“如果我不愿,或是不能呢?”
竹月蓝又一次陡然出现,占满了吴鸣的视野。
“那么鬼市的历史,很有可能到此为止。”
楚织年将印记从吴鸣眼前挪开,平静地说道。
“当然你也可以赌,赌我不是竹月卫的人,这枚印记只是我从竹月卫的人身上偷来的,为了欺骗恐吓你来给她验伤。”
“但是你不会赌,你无妻无子,鬼市就是你的家。像你这样的老人,最怕的就是失去。”
“我说的对不对?”
楚织年双手撑在桌上,俯视吴鸣。而吴鸣不敢看他,手中的秃毫笔被他翻来覆去地把玩。墨汁沿笔杆流动,把他的袖子染成污黑,他也浑然不觉。
无声地等待了片刻,楚织年突然转身,牵起沈冬凌的手向外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等吴鸣回过神来,他已经跨过门槛,走到了门口小桥上。
“回来!”吴鸣的怒吼回荡在暗河水面上。
楚织年仿若失去了听觉,伸手招呼在门外警戒的老郑,示意他一起离开。
吴鸣终于忍不住了。他摔门往外冲去,老朽的木门在他背后撞上墙壁,哗啦一声裂成碎片。
“我验!”吴鸣吼道。
——————
回到小屋,吴鸣冷着脸让沈冬凌坐下,然后把老郑也叫了进来,才又开口说道:“这件事我需要一个见证。”
“渡船人。”
老郑坐直身子。
“我替她验伤是为了鬼市,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完整的告诉鼠王。不要忘了,带他来鬼市的人始终是你,如果我死了,你也逃不了制裁。”吴鸣说道。
鼠王的名号楚织年听说过,他甚至没有花什么功夫去探听,在他第一次进鬼市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名字被反复地提起。鼠王是鬼市这个庞然大物的心脏和大脑,他掌管着所有的渡船人,每个进出鬼市的人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还有传言说鼠王知道地下鬼市的支撑点,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让鬼市被万斤土石掩埋在地下,这才让所有的鬼市势力对他俯首称臣。
老郑表情古怪,想笑一笑缓解气氛但是又笑不出来,只能勉强点头,算是接受了吴鸣的要求。
“这两天秋瞳郡主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会写满你隐藏的东西。玄微无相,互逆真元,九曜天行,还有竹月卫。”吴鸣又对楚织年说道。
“这算是报复吗?”楚织年笑问。
“这是我要的报酬。”
说完吴鸣挽起袖子,一双干枯的手臂伸到沈冬凌身前。
沈冬凌正欲询问如何探伤,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一道刺骨寒气顺着经脉直冲内腑。寒气不仅凶戾,速度更是快得难以想象,在沈冬凌察觉到痛感之前便已刺入了心尖血脉。
寒痛交逼,沈冬凌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凝神抵御寒意。
她看不见,但小屋里剩下两人却看的一清二楚,这股席卷了整个小屋,甚至波及到其下暗河让水面都略微凝固的极端寒意不是别人,正是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老人激发出来的。
老郑手一抖把手上摆弄着的木块捏的粉碎。身为渡船人,老郑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对鬼市的了解,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绝对超过九成九的鬼市中人。可就连他也不知道,这名在地下声名显赫的黑医吴鸣,除了精通医术,居然还身怀这等奇术。
吴鸣须发狂张,纯白发丝顺着寒风摇动,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白狮子。
狮子双掌先合再分,比先前更冷冽的寒劲分为数十股,倏然张开击打在沈冬凌周身各处要穴。沈冬凌本就是陈伤初愈,抵御住刚才的几道寒气已是十分勉强。此时体内寒气再度积聚,一口赤血从沈冬凌唇间喷出,染红了她大半的衣衫。
眼见沈冬凌口中呕血不止,脸色惨白,楚织年面露惊慌。他大步走到沈冬凌背后,性质平和温润的玄微无相真气转瞬离体,朝着沈冬凌漫去。
然而一阵狂风无端自生,裹挟阴寒真气刺穿楚织年的玄微无相,压根没有防备的楚织年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气消散,半点没能进入沈冬凌体内。
吴鸣的衣袖扬起又落下,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她的伤是怎么回事,就别插手。”
楚织年对吴鸣的态度距离信任二字甚远,但他还是压下了打断吴鸣的念头,再次伸手抚住沈冬凌的背。这次他没有动用真气,只借助寒气在沈冬凌体内的流动来探查她的状况。
楚织年闭目,一幅画卷在他眼前摊开。
一条青紫匹练从吴鸣掌下出现,隔空刺进沈冬凌身体,顺着她全身阴脉行进,所过之处分支出细小的条带,直至化作牛毛细针再刺进脏腑之中。这方法与楚织年为郡主梳脉时所用的方法相仿,只是少了点精巧,多了些张扬。
吴鸣的手法没有问题,楚织年可以确定,化气为针的手段并不少见。
问题是这老头子也不知修的是什么内功,真元阴寒至极。如果让他这样施为下去,寒元淤积在沈冬凌体内,就算探出了伤势来源,她也难有什么好下场。
楚织年从来不喜被卷入他人节奏,只是沈冬凌是他带来鬼市的,当下也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探查任务完成后失去控制的寒气在沈冬凌体内游动,它们像一尾游鱼寻找着出路,反复撞击沈冬凌的经脉血管,沈冬凌的大部分痛苦都来源于此。
突然间,神识不清的沈冬凌感觉到体内一空,仿佛裹着自己的外壳从背后被人撬开了一个裂口,冰冷刺骨的寒气顺着裂缝向外逃逸出去,为她减轻了绝大多数的压力。
沈冬凌的脸上稍微有了血色。
约莫一炷香还多的时间过去,吴鸣才收手止住寒气。他拿起桌旁的茶杯,却发现里面的茶水早已冻结,只能叹口气又放下。
而沈冬凌随着小屋内的温度渐暖也缓缓恢复神志,她睁开眼看见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便像想起了什么极紧要的事情似的猛然转过身。
在她背后站着一个黑发马尾少年,他右手背在身后,笑着对沈冬凌说道:“冬凌,你醒——”
问候的话还没说完,沈冬凌冲上前一指点在他的肩井穴上。肩井穴被制,楚织年整个右臂动弹不得,被沈冬凌轻而易举地从背后拽了出来。
手掌上结满了霜,隔着白霜能看到有些皮肤已经泛起冻伤的青紫色。
楚织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沈冬凌皱眉盯着自己右手的神色,什么都没敢说,只能老实地被沈冬凌把右手抱进怀里慢慢温热着。
“咳。”吴鸣轻咳一声,比当初楚织年提醒秋瞳时的假咳还假。
“你们要不要听听结果,还是等小姑娘把你身子暖化了再说?”
这话说得楚织年尴尬不已,沈冬凌却不为所动,甚至将抱在胸前的那只手箍得更紧,仿佛不这么做下一刻楚织年就会抽手离开一样。楚织年只能不动右臂,绕到吴鸣桌前问道:“结果是什么?”
其实不用问,吴鸣动手之前气得恨不得把楚织年生吃了,气针探伤之后他就换了一副表情。现在的他满脸写着轻松写意,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的胡子都变得更柔顺了。
“不是鬼市的人做的。”吴鸣道。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吴鸣薅着胡子继续说:“之前小姑娘告诉我她是被人从背后击了一掌,后来就感觉到真元不稳,直至内腑受创,气败血衰。”
“但我用冰针探过之后发现背后那一掌并非根源所在。用出那一掌的人实力的确超凡,但他精通外家拳法,对于内家真气并不擅长,不可能重创小姑娘。”
楚织年安静听他说完,才又问道:“真正的根源是什么?”
吴鸣突然迟疑了起来,话也不知从何讲起。想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地煞。”
“地煞?”
“对,地煞。小姑娘除了明显外伤,内伤都集中在五脏,素问中讲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而反过来,暴乱的七情六欲也能作用于五脏。”
“按我的推论,小姑娘应是被地煞之气入体,引动七情不稳从而导致五脏受损。”
这话听来仿佛很有道理,依据更是出自医家经典的《素问》,但细思之下只觉荒谬万分。煞气一论本就虚无缥缈,旧都洛阳更是当年洛河献碑之地,何来地煞之说?
这便是吴鸣迟疑的原因。
“地煞......七情......”楚织年喃喃自语,然后一拳锤在掌心,低声喊道:“天魔弦!”
吴鸣唯恐楚织年代表的竹月卫将战火引向鬼市,立即摆着双手冲上前解释道:“天魔弦只是乱心,绝无拨弄七情六欲的能耐啊!”
这两句话还不够,吴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说服楚织年,他心里焦急只恨天魔弦不在自己手边。
然而楚织年自己放弃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面露尴尬地说道:“天魔弦确实也做不到这点......”
旁边的沈冬凌也同步低垂下脑袋,遮住微红的面颊。
虽然吴鸣的目的只是让楚织年不再追查鬼市,本不需要知道其他的,但两人的神情实在让人心生好奇。身为医者的吴鸣对好奇这种情感几乎没有抵抗力,偷偷问道:“你们俩和天魔弦......是有过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只是之前了解了一下天魔弦。”
楚织年移开视线,轻轻摆动左手敷衍道。
这事情知道的人已经太多了,楚织年心里苦涩后悔兼有。
当初在沙洲上,楚织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沈冬凌会突然性情大变,甚至做出这等连自己都把持不住的行为。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天魔弦必然有关。
在老郑用银锭开路,借来同事渡船人的小舟到达鬼市之后,楚织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安置在暗河下游的天魔弦,而第二件事就是用秋瞳郡主给的五十两银票买通了天魔弦的操琴人,让他们帮忙再弹一次天魔弦。
这次天魔弦的目标自然是沈冬凌,然而奇怪的是操琴人弹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沈冬凌还是没能出现之前的反应。楚织年决心将这件事搞明白,他选择的方法就是完全复制先前沈冬凌异变时的场景。
在沈冬凌因为天魔弦而神识紊乱之际,楚织年凑上去冷不防地在她耳边喊了一句冬凌老婆。
毫无反应。
楚织年不肯放弃,一遍一遍地在美人身边喊着老婆,声音不自觉地越喊越大,直至他的声音盖过了天魔弦的琴音,直至他把沈冬凌从昏沉中喊到清醒。
再然后......
醒过来的沈冬凌赫然发现自己在天魔弦幻境中听到的那一声声冬凌老婆真的是楚织年喊出来的,还当着别人的面喊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严肃认真的表情一瞬崩坏,取而代之的是楚织年连想都没想过的娇羞恼怒,那是沈冬凌在朦胧睡颜和媚色撩人之外的另一种姿容绝艳。
当然这也是楚织年拦下吴鸣时脸上带着的红色巴掌印的来源,以及沈冬凌到现在为止都不肯和楚织年说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