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洛阳怎么会出现凶煞之气?当年则天女帝定神都于此,龙脉皇气盘踞了洛阳数十年,原是不可能滋生凶煞的啊。”
吴鸣说出了楚织年的疑问。
在堪舆学问中,每一地都有地煞,或凶或吉。而依照吴鸣的说法,沈冬凌所中地煞必是极凶之地滋养成的凶煞,否则不可能为人驱使。然而旧都洛阳当年因洛河献碑被定为神都,时间长达数十年之久,绝无凶煞自生的道理。
那么就只能是人力所为了。
想到这里,吴鸣连忙对楚织年说道:“不管怎么说,老子已经帮你验出结果了,地煞到底是谁做的,小姑娘又是怎么中的地煞这可跟我没关系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楚织年听着吴鸣絮絮叨叨,若有所思。
“唉你走之后我得赶紧换个地方,你小子手是真的黑,来过我医馆一次就给我暗门动了手脚——”
“你说得对。”楚织年突然道。
“什么?”
“想知道地煞是谁做的,要先知道冬凌是怎么中的地煞。”
吴鸣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事不关己地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老子仁至义尽,这事跟我可没一点关系了啊。”
吴鸣的医馆依托石壁悬空建在暗河之上,往下隔着一层并不算厚实的木板就是汹涌暗流,水波撞击在立柱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楚织年闭眼,片刻后幽幽地说道:“等这事完了再说和你有没有关系吧。”
木制小屋下方水浪翻涌,随着楚织年的话语,连绵不绝的闷响倏然传来,声音听来仿佛豪雨落在屋顶。
只是这雨,似乎是从暗河河面上倒飞上来的。
吴鸣和老郑警觉地站起,吴鸣手上还攥住了之前替男人割肉的薄刀。
豪雨声中夹杂了几声极细微的咔嚓声,楚织年脸色大变,喊道:“出去!”
沈冬凌第一个明白过来,拽着离她最近的老郑的衣领把他甩出了木屋,自己跟着纵身跃了出去。
楚织年和吴鸣的位置距离大门更远,两人还没到门口,整个木屋往前栽倒,大门朝下重重地砸进了暗河之中。几人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水中有大块大块的木屋残骸。
听到木屋倾倒的巨响,沈冬凌转过身,明白了那阵豪雨声响是如何出现的。
一个又一个的暗色身影爬上了浮桥,他们身穿清一色的纯黑水靠,腰间是不带鞘,两面都涂了油的匕首。水下一声哨响,这些身影冲沈冬凌齐刷刷地举起短刀。
寒光和水光同时照在沈冬凌脸上,把她的脸色映得更加苍白。
————
“青岩。”
“小姐,他们还没回来。”
武秋瞳龙飞凤舞的笔迹突然停滞了,她不满地说道:“我还没问呢。”
“那小姐叫我是为了什么?”青岩面无表情。
“......楚织年回来了没?”
“他们还没回来。”
武秋瞳还想问,青岩抢先答道:“他们还没从鬼市出来,也没去那小姑娘家的药局,更不可能去别的地方。”
这一串话青岩说得是无比熟练,显然是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唉。”
武秋瞳低声叹了口气。
又写错了一个字,她看着这张纸上随处可见的墨团,胡乱把毛笔丢在桌上,笔端溅出了一片黑点。
她看着白纸上的星星点点的墨迹暗自出神。武秋瞳不是那种喜爱谦虚的人,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她比绝大多数平凡人都更聪慧,也更有能力。
但是今天经她手的公文,却并不像被一个聪慧的人批阅过的。
而她也知道原因所在。
想起今早甚至昨夜的事情,武秋瞳已能够控制自己不去感到害羞,只是心底里还有些抓不住的甜气。
我究竟是怎么了?
武秋瞳盘腿坐着,两手撑住脸颊问自己。
自幼就比别的孩子懂事,不管是读书还是做事,武秋瞳都是那个最像大人的。后来跟随父王就藩旧都洛阳,她也轻松地一手担起本应属于父亲的公务。
人们都知道秋瞳郡主不仅天纵之才,人也良善,差不多就是完美的具象化。几乎连秋瞳自己都忘了,她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那是本应低头羞见人,双手结裙带的年岁。
是啊,我都快忘了。
武秋瞳放纵心神,漫无目的地想着。
要不是他。
他第一次来见自己,只是听说榧王府在长期延揽医师,来碰碰运气,还差点被家丁当成江湖骗子打出门。毕竟没有哪个医师不带药箱而是带一串糖葫芦去看病人的。
武秋瞳还记得,他隔着帘幕替自己把脉时候的情形。
他以诊治方式绝密为由,屏退了所有的侍从,然后当着自己的面把糖葫芦递进来,悄声说道:“你能不能偷偷把你的病症告诉我,待会我好糊弄他们。”
当时武秋瞳差点叫出青岩把他踹出门去。
不想他居然还有几分见地,甚至后来赌赢了在王府里人望甚高的吴御医,真的成了自己的大夫。
那之后就是武秋瞳梦寐以求的日子。
既不用每天喝药,也不需要每天分出一大半时间来让一堆医生围着自己打转,只需要三天一次等他来王府给自己梳脉。
每次他来王府,都会给自己带些小东西,从最早的糖葫芦,到草编蚂蚱,再到五颜六色的琉璃珠。
“楚织年,我是郡主,这些东西我想要就能有,下次别给我带了。”
但他还是一直这样,他是这么说的。
“下人们供上来的和我送的那能一样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认真,看得武秋瞳不禁笑了出来。
再后来自己嫌出去太麻烦,干脆给了他进出暖阁的权限。他就变得更加放肆了起来。
暖阁中除了自己和青岩再无他人,省去了他假装认真的功夫,梳完脉之后他就赖在暖阁不走,有时拿草蚂蚱逗弄自己,有时也会帮自己处理一些公务,当然最多的时候,他只是趴在矮桌另一边,看着自己下笔如飞,偶尔抬起头露出不明所以的好看微笑。
青岩不止一次地重复如果她讨厌,可以随时让青岩赶走他。但武秋瞳并没有下过这个命令。
除了上一次,上次的他难得地让秋瞳感觉到一点讨厌了。
他没有给自己带小玩意也就算了,居然还把别的女人带进了暖阁,还那么好看,比自己还漂亮。
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个叫沈冬凌的女人总是让自己感觉到不高兴。平日里自己很少和什么人起斗争心,可面对她总是忍不住想要比她更强,把她压过去。
要不是这种心情作祟,自己才不会——
武秋瞳又想到了那晚。
好烦啊!
青岩出现的时候,素有贤德之名的秋瞳郡主正捂住自己的脸在桌上滚来滚去。
“小姐。”青岩轻声提醒道。
秋瞳猛地抬起头,纯白发梢晃荡不停。
“他回来了?”
“......没有。”青岩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她不想让郡主失望。
“那什么事情?”武秋瞳又趴回桌上。
“竹月卫,包围了王府。”
青岩神色凝重。
————
榧王府门前,大批竹月色衣饰的甲士一字排开,把王府大门和门前大街分割开。
榧王府所处地带,周边居民非富即贵,都不是等闲之人。然而他们现在也只敢远远地看着,极偶尔地交头接耳两声,说完也立即分开,唯恐被竹月卫逮住。
王府大门分开,身着纯白锦袍的武秋瞳缓缓走出。
这本不合礼节,可竹月卫包围王府已是将礼节两字踩在脚底,武秋瞳盛怒之下也不想去管这些了。
家丁们见郡主亲至,连忙跪倒一片。
与他们几丈之隔的蓝色甲士们如同铁铸,丝毫不动。
“竹月卫司卫何在?”
武秋瞳的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
左近一匹高头大马踏着步子走近,蹄铁踩在石板地面上,响起极为规律的啪嗒声。
红鞍马一直走到王府正门之前,直到马头和站在台阶上的秋瞳郡主几乎平齐,上面的骑手才翻身下来。
骑手身披竹月卫制式蓝甲,只是在一些地方稍有不同,和一般甲士做出分别。而比起身上的轻甲,那人头顶的黑纱斗笠更吸引人的视线。
竹月卫不编入朝廷军籍,被人视为江湖势力,但他们以军法自治。这人头顶的斗笠则是只有江湖人才会用的装束,此时站在一堆竹月卫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在下竹月卫司卫。”
骑手说着,摘下斗笠,一张女子面容从黑纱后露了出来。她随手抛开斗笠,收拢着被风吹乱的发丝,简单地向武秋瞳行了个礼。
“小的姓苏,郡主大人就叫小的苏司卫吧。”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这时王府的人才看清此人。
冰清玉润,霞映澄塘。
从蓝袍宽袖中伸出的素白皓腕,透出一股暖玉般的剔透润泽,让人不禁对她轻甲下的模样心生好奇。如瀑长发被她简单地揽在脑后扎成了一束,越过肩头披散下来,柔亮乌黑。
这些很美,但不及她的笑。
她轻笑起来媚眼含羞,丹唇微开,武秋瞳是女子,却也看得痴了。
姓苏的女子想要上前,一道黛青身影无端出现拦在她面前,青岩手中青光横封,脸上是少有的凝重。这个女人让青岩直觉感到危险,她给人的感觉有些像楚织年,但更加深邃,仿佛看不到底的渊薮。
如果硬要让青岩来形容的话,她像是精于背叛的狐狸,敏锐地探查所有人的弱点,随时准备给你背后来上一刀。
只要她觉得这对她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