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兼修术法和武道，从他先前一掌震碎沈冬凌的凶狼刃刚劲便可以看出。此时这一掌是方士真的怀了杀意拍下的，以他的修为，就算现在有人出现在背后把他一剑捅穿，他也有余力让沈冬凌天灵迸裂而死。
更何况除了沈冬凌根本没人在他身边一丈之内。
方士的手掌落下，搅动起一阵阴湿的风。在他掌下，沈冬凌牙关咬得死紧，眉头却舒展开了。
也不知先生有没有逃过一劫。
沈冬凌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也没料到在这时候出现在脑海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廖明治，而是那个认识才几天的先生。
她的发丝被掌风掀动，已经触到方士光滑的掌心。
掌劲却截然而止。
这时一滴液体落在沈冬凌身旁，把砂土润出了一片深色。沈冬凌抬头，看到方士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豆大汗滴从他脸上划过，又汇在下巴上。
方士咽了一口吐沫，喉间的轻微震动让汗滴支撑不住往下坠去。
滴水击石的声音被盖了过去，被方士的一声惊叫。
仿佛面前有人朝他冲来，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往后退去，又冷不防被身后石块撞在了背上。方士身不动，一掌推向背后，半人多高的石柱拦腰折断，断裂处几成碎末。
嫌这还不够，转过身的方士又是几掌连续推出，这次干脆把整个石柱都拍成了碎屑。碎屑如水般滑落下来，在淹没方士鞋尖的前一刻被方士掌风扫开。
“出来！”
方士对着空无一人的地下暗河喊道，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水声。
“出来！”
方士又喊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却多了些微颤抖。
得不到回应的方士一掌一掌地朝外击出，落在河面上震起巨大的波纹。
但他要的结果仍是没有出现。
方士恨极，随手一拍把沈冬凌倚靠的石块也打得粉碎，接着提起沈冬凌的后衣领将她提了起来。沈冬凌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士的手掌慢慢举到了自己的头顶。
“我知道你想救她！”方士吼道，“你若再不出来——”
沈冬凌头顶的手掌上泛起了一层幽光，随着光影摇动时隐时现。
方士要的答案出现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请自便。”
这个声音既不是从他的面前传来，也不是背后，更不是上下左右。它是直接在方士脑中响起的。
方士几乎要疯了。
刚才欲杀沈冬凌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蚀骨冷意爬上脊背，那是最高等级的警戒本能。当他试图去寻找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的时候，却又蓦然发现面前空无一物。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常。但他的神识仍旧在不断警告他，有什么他惧怕的东西正在看着自己。他无法知道那是什么，这个事实比那东西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
而此刻的这个声音，又鬼魅般地直接回荡在脑海里。
方士操弄异术杀人，为了配合隐形和幻象，他自然也通晓伪造声音来处的小把戏。可在他知道的方法里，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让声音越过空间钻进谁的脑子里。更诡异的是这个嗓音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既稚嫩又粗糙。
“你听到没有！那个声音！”方士看向沈冬凌，厉声问道。
沈冬凌看不到方士的脸，他戴着和杀手一样的黑色面具，但沈冬凌却能从方士睁开到极限的眼眶和鼻梁上接连划过的汗滴看出他的焦躁与恐惧。
同样的，沈冬凌不说话，但方士也能从她疑惑的眼神中看出答案。
她什么都没听到。
莫大的恐惧促使方士做出了选择，他高举右掌，接着往沈冬凌的头顶猛然落下。
那个感觉再次出现了，方士咬住舌尖，力道之大几乎将舌头咬断，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恐惧中保持清醒。不视不听不闻，方士以隔绝一切干扰的办法逼迫自己下手。
对于那个无形的怪物，方士唯一了解的就是它的目的，它要救回沈冬凌。那么只要能够杀死沈冬凌，它就一定会出现。至于出现之后的事情，方士并没有考虑，他现在一心解除自己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他想见那个怪物一面。
手掌落下，暗河的波涛声骤然猛烈起来，方士睁开眼，知道自己赌对了。那个怪物现身了。
他转身，朝着涛声来处将十成掌力推了出去。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什么怪物，甚至不是活着的东西，那是一根极粗的冰柱。
冰柱穿破暗河出现，随即将方士的掌劲轻易撞碎，在他还没能理解状况之时狠狠地把他击飞出去。
两个人从冰柱两侧钻了出来。
楚织年急匆匆地朝沈冬凌跑去，途中甚至还差点摔了一跤。他扶起沈冬凌，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在她胸前。中正平和的玄微无相真气注入体内，沈冬凌的脸色不再惨白。
看着楚织年死死拧起的眉头，她突然没来由地笑了出来。
平常主张随性而为的楚织年此时却严肃得像个道学先生，他不满地责问道：“笑什么？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先生不让冬凌笑，那冬凌就不笑了。”
话是这么说，但沈冬凌眉眼间的笑意依然不改，楚织年顾着疗伤也没空再管她。
倒是另一头，被撞飞出十几丈远的方士勉力站了起来。
他胸前断了几根肋骨，右手臂打在冰柱正面也断了，他已经没有了威胁对方的力量，站起来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带给自己这样的恐惧。
方士看了看白发白须的老头，这老人身负极寒内元，这冰柱应该就是他凝暗河之水生造的。
功力极深但不是他。
视线再转，最远处是把自己埋进沙洲河滩上的那个渡船人，也不是他。
方士眯起眼盯着正在替沈冬凌输送真气的楚织年。
察觉到他的视线，楚织年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不准备杀你，也不准备问你话，但我想让你带个话回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方士打断道。
“你问的是，这个？”
楚织年抬头直视对方，双眼眼底灰蒙蒙的一片，几乎分辨不清眼白和瞳仁。方士疑惑不解，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织年，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更不用提恐惧了。
长久的瞪视让方士的眼睛有些干涩，他眨了一下眼睛。
楚织年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现在抱着沈冬凌的是一团灰雾，有着人类的形体轮廓但是没有任何人类特征。方士悚然一惊，往后退了半步。
其他人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沈冬凌都还在眉眼浅笑地看着那团灰雾。
一滴冷汗从方士额头缓缓爬过，他紧闭双眼，等了许久才睁开。
灰雾消失，楚织年回来。
长吁了一口气，方士放松之下又一次眨眼。
楚织年和灰雾都消失了。
在方士正不知所措时，一团灰雾猛然在他眼前炸开。方士一时不察，视线和这团灰雾深处的东西撞了个正着。
片刻之后，他逃跑了。
吴鸣走到楚织年身边问道：“他怎么了？”
楚织年轻笑道：“回去帮我带话了。”
“你跟他说带什么话了吗？”
看着消失在鬼市深处的那个一路尖叫的癫狂背影，楚织年答道：“有时候话不一定要用说的，用其他方式还能够传递的更到位一些。”
“行吧。”吴鸣一屁股坐下，扫了一眼沈冬凌感叹道：“还好他妈赶上了。”
他们两人跌落水中，都仗着内功精深毫发无损，但奈何水下暗流急涌，区区一两个人的重量在暗流面前不过是一片轻叶，被卷来翻去。
无奈之下楚织年只能协助吴鸣行凝水冻冰的奇技，最终结出了两人合抱这么粗的冰柱，也只有这种重量的冰柱才能让他们借助暗涌之力回到岸上。
冰柱冲出暗河，恰好遇上那方士要杀沈冬凌，这就是吴鸣说的赶上。
楚织年摇头说道：“其实没赶上。”
那已经是方士第二次起杀心了，是楚织年拖延住了他，也是他第二次动武，触发了废脉冲突。
说到这里，经脉冲突的麻痒感越发严重，楚织年对吴鸣问道：“你这有没有什么毒药？越毒越好。”
吴鸣的木屋被斩断立柱卷进了暗河里，但还是有一部分残骸掉在岸上，里面可能有些存货。
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吴鸣刚想这么问，又看见楚织年举起了那枚竹月卫的徽记。他只能把话吞进去，老实过去帮楚织年找毒药。
过了不一会，吴鸣走回来恶狠狠地把两包草药拍在楚织年面前。
“蓝妖草和折叶花，同服有剧毒，只是单独效用有些——”
话没说完，吴鸣突然愣住了。
楚织年拆开麻包就开始生恰草药，一边嘎吱嘎吱地咬着草茎，一边瞥着吴鸣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养生啊？”
吴鸣想了想，还是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两包草药本就不多，吃光他们也没花楚织年多少工夫。吃完之后，楚织年站起来拍了拍手，冲着河滩喊道：“出来吧老郑！”
河滩上一阵窸窸窣窣，一个头发半秃的脑袋从里面冒了出来。
“我就知道楚小哥不是一般人物，这些个杀手根本奈何不了几位。”老郑谄笑着说道。
刚才三人的表现他是从头看到尾，哪个他都没法应付，生怕有谁不乐意了来治他一个阵前脱逃。
“别拍马屁了，你躲得挺好，可我老婆受了伤。”楚织年扶着沈冬凌站起，扬眉威胁道，“这事要算起来那是真的可大可小，大了我现在替她解气把你丢进暗河深处都行。”
老郑不愧是老郑，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
“那......怎么可小？”
“你是渡船人，知道暗藏的鬼市出口吧。带我们出去，这件事就当无事发生，将来我还来照顾你生意。”
楚织年这一套软硬兼施当场奏效，老郑搓着双手说道：“好说好说，这附近刚好有个出口，只能出不能进，带几位贵客出去也不算违背规矩。只是......”
说到这老郑有些迟疑。
“只是这个出口它出的位置，不太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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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深处。
一个女人半躺在坐榻上。
一件靛蓝色的外袍把她的身体整个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但就算如此，外袍上隐约显露出的曲线也仍是让每个男人心痒难耐。一缕微卷的黑发从兜帽边沿垂下，搭落在胸前。
“他让你带话给我？”女人问道，她的声音兼具了柔软和澄净，仿佛初春逆寒的清霜。
方士跪在下首，前额贴住地面，颤抖着答道：“是......是的，但他没说要带什么话......”
他很害怕，这个女人来到鬼市不过数日，就已用雷霆手段把自己的势力扎根在了这里。有人说她是早已沉寂的魔境的使徒，也有人说她的背后其实是三大仙门。
但不管怎么说，都改变不了这个女人的心狠手辣。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女人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有些欢喜地说道：“那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是方士第一次见到女人显露出喜悦，他鼓起勇气又问道：“......属下想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人掩嘴轻笑。
“他是我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