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八点钟的时候我回到了住处,顺着寂静而昏暗的狭窄楼梯间盘转而上,最后在六层停下脚步。此时我左手提着有些蔫儿的菜心和洋葱,以及晚上打折售出的瘦肉,右边腋下夹着顺路带回来的快递,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芒果味冰棍。
我叼着冰棍,空出右手伸入左边裤袋中摸出钥匙,一边抬头提放那融化的冰棍滴落,完全凭经验在漆黑一片的楼梯口用钥匙摸索到防盗门的钥匙孔,左扭右转地打开防盗门,用右边上肢把包裹顺着门缝丢入。从这个缺乏润滑的老旧防盗门中拔出钥匙是件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我只能靠着一个蛮劲将钥匙从孔中扭出来,同时用力地将融化的冰棍汁液吸入口中,“簌簌”的声响以及防盗门和墙壁碰撞的声音大破了这昏暗楼梯间的宁静。
在快速地打开入户门的同时,我一脚把包裹踹进房子里。用力地关上防盗门后,打开室内灯,先把满满一手的菜肉放入厨房,这才回头把二道门关上。
将自己和外界隔绝之后,我下意识松了口气。这并不是因为我听信了友翼关于吸血鬼的传言,只是一种单纯的对“家”的信任。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将自己全部的戒备卸下,毫无防备地生活。
特别是回家的路上,从马路那边走进这住宅区后,昏暗而破旧的路灯造成的压抑感着实令人脖颈发冷。锡城虽然不是什么繁华的一线城市,但至少也是具有五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而锡城老市区的锡港区,怎么说也有八十多万的常住人口,绝对不能算什么人烟稀少的偏僻角落。但偏偏这个住宅区在那些破路灯的衬托下,这里的夜晚显得格外荒冷可怕,可偏偏在不到一百米外的马路那边就是在夜幕降临后才会热闹非凡的街边夜市。
事实从不循规蹈矩,虽然看着诡异,但这就是这里的现实。
我将瘦肉放入冷藏室,将蔬菜放入冰箱的保鲜柜,然后顺手从冰箱门后取出之前喝了一半的大瓶冰红茶,给辛苦的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我并不急着喝,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倒得过分满的茶杯端到客厅。客厅的天花板上只剩下三颗节能灯支撑着整个起居室的光明。在它们旁边,是两端发黑的老日光管,它老久之前就已经奄奄一息,然后终于在三天前放弃挣扎,无力地暗了下去。
灯坏了就得修,可偏偏最近我爸很忙,没时间来修。我家在新湖区,到锡港这边我现在住的地方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回就是两小时,而我爸最近每天都是忙到七八点才回到家,让他这时候过来帮我换一根日光灯管,怕不是找揍。
而如果我自己换,又免不了要跑五金店,也就是要自己花钱买。我现在一个月的生活费并不充盈,特别是在这边,每个月的水电费是要我自行先垫付,月末回家才会报销。所以,除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外的其他支出都是要慎之又慎。作为独自生活的第一个月,谨慎的财政分配可以说是保守但有效的策略,这大大减少了在月末想喝冰红茶但却没钱的情况出现的可能性。
坐在客厅的中式木沙发上,一口气喝掉半杯冰红茶,多巴胺快速分泌让我感到十分舒服。
“就很舒服。”我自言自语着。这足以让我忘记今天被困在雨中这种令人不爽的事情。但我很快又想了起来。
“你相信有吸血鬼吗?”同一句话以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一个是我的好友高友翼小姐,另一个来自留在新湖老家家中的妹妹。
我回答她。
“不信,为啥突然说这个?”
“因为啊,最近,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喔。老哥你妹听说过吗?”
“听说过什么?”
“就是……在锡城,有吸血鬼出没哦。”
“……”背后不禁一阵冷颤,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怎么了老哥?”
“啊……不,没啥,只是因为雨停了,稍微走了下神。”
“下雨?没有吧,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啊。”
“哈?我这边可是从下午放学到现在一直都在下啊!”因为大雨的缘故,我被困在这个车站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这样的?新湖这边一整天都是大太阳,连云都没多少。”
而且现在还能看到不少星星呢。她如是说道。
我抬头望向天空,雨后的空中暗得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我在阳台收衣服,抬头望向天空,几颗星星稀疏地撒在漆黑的夜空中,却没有那时那种令人恐惧的感觉。晚风吹来夹着些许凉意,此时正好是九月中旬,锡城的夏末,七月流火。在这恰到好处的东北风中,我在阳台上伸着懒腰,心中想着:或许这一天也就这样子平淡地过去了吧。
然后,一切就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当地某快递公司服务点的电话,他们要我去拿滞留的包裹。那个服务点倒是就在我回家的那条路上,而且旁边就是个超市。当时我正好想去超市买点菜肉,也权当顺路。
到了快递公司的服务点后,我才发现一些疑点。
首先,收件人是我的叔叔,也就是我现在所住的房子的真正主人,木乐栎。
这就很奇怪了,我的叔叔常年在国外,作为一个地质学博士他受雇于一个地质研究机构,在世界各地一边进行地质调查,一边撰写论文。他常年在国外,以至于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从小就只能住在我家,基本上已经是我家不可缺少的一份子,我爸妈甚至从一开始就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女儿去养。在我姐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我就被从原来的二人住的房间赶到我姐原来的房间,原来的房间就变成了当年只有九岁的妹妹独自享用的私人空间了。
言归正传,我的叔叔虽然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回国一周左右,但基本上也只是住在新湖区那边的、我家附近的房子里。自从2001年他考进那个地质研究机构后,就几乎从不在这边居住,而这也大概是为什么他在听到我的请求后二话不说地就答应我借住锡港这边的公寓这件事。可以说,就算是有什么快递、邮件要寄给他,要么就是寄到新湖那边,要么就是寄到我老家去。怎么想也都不该是寄到锡港这边来呀。
而且,更奇怪的是,虽然上面的姓名写着我叔叔的名字,但是上面联系电话写的却不是他的电话号码,而是我的。
但是快递公司却不管这么多,他们收到单子,就只管把东西送到目的地。
所以,当我接到他们的电话时,我甚至是惊讶到没注意到人行道上的水坑,废了一只鞋。
不过万幸,我还有另外一双备用的运动鞋,不至于明天上不了学。
把收下来的衣服简单叠好,我回到客厅准备拆包裹。我并不是没有尝试联系叔叔,可是和往常一样,他留给我们的电话号码根本就打不通。
我抱着包裹仔细端详,轻轻地摇晃了两下。盒中传来十分沉闷的“沙沙”声,应该是垫了报纸什么的。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个包裹的时候我感到十分好奇,放在平时我不一定会有那么强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感觉。而此时我看着这个盒子,忍不住再全方位地端详一遍。
它简直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像个恶魔的盒子,不停地引诱我去打开它。可它只是个普通的、有些变形的快递纸箱,不难看得出在运输过程中它遭受过怎样的待遇。
会不会……把里面的东西压坏?我心中一紧,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把剪刀。
对,没错,这只是为了确认盒子里的东西有没有被无良的快递公司损坏!才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莫名高涨的好奇心……
这样想着的我熟练地拆开了包裹的外包装。
盒子里面塞满了报纸。拿出其中一团,铺开一看,上面全是英文字母,我立马放弃了思考,把报纸揉回一团,放回桌上别处。在我拿开第三团报纸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这个可能来自于国外的包裹里面的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身体跟着抖了一下。
那是一块深蓝色的原石,现在正躺在我的手中。我看得出,它身上那不经雕琢的天然磨痕,在灯光下透闪出带着紫色的深邃之蓝。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天呐!这是一块矢车菊蓝色的蓝宝石!我心想,它必定是来自克什米尔的某个废弃的矿坑,现在只有在那些地方才有那么点儿可能发现这么珍贵的宝贝。要知道,自从1879年英格兰人在克什米尔发现了这种宝石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这些珍贵的宝石就已经被挖掘殆尽,残存下来的也在这百来年间被无数不知名的矿工在这些废弃的矿坑中搜刮一空。在面向普通大众的市场中,打磨过的宝石的确是比原石更加具有价值,可就是因为如此,这些克什米尔蓝宝石一经发现便被打磨成成品,原石很难被长久保存。
但是在收藏家眼里,这样一颗原石,可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盒子里,把收在展示柜的最下方取出一台分析天平。这台小小玩意花了我一年多的压岁钱,去年年初在叔叔的帮助下终于让我成功入手,是仅次于我的玻璃展柜之外我第三重要的东西。
因为许久不用,在通电预热和校正之前,我不得不用酒精和卫生棉布将它的托盘和璃框仔细地清理一遍。大约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做好准备工作。
我将那块原石从盒子中取出,用酒精和卫生棉布清理表面。然后打开分析天平右边的玻璃门,垫上滤纸,校正调零,将原石轻轻放在滤纸上,关上玻璃门。
“1……1172.3毫克!”我发出惊呼。
我十分惊喜,直到我想起这并不是属于我的收藏品。
这是寄给我叔叔的,并不是我的。我在心中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但这并不能抑制我对这块原石的喜爱。它绝对已经超越了我所有的收藏品,无论是质量,还是经济价值。我手捧着这块原石,视线无法从它上面移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已经沉醉于其中。
然后,窗外传来一声巨响,整栋楼都震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手中的原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起身,天花板上的白石灰此时正好飘落到桌面上。
“什么情况?”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抹去了我的冷静,当自己反应过来时,我正趴在房间内的窗台上往下望去。
只看到昏暗的街道。
我已经开始无法理解自己今晚的状态,难不成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宝物”冲昏了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再次震动了起来,震感比上次还要强烈。而此时我整个人是近乎趴在窗台上的,双脚没有能好好地站在地上,我因此失去了平衡,握着那块原石的左手一滑,那块原石从我手中脱出,就在我眼前飞起,然后跌落,砸在防盗网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我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掉了下去。
然后我发出了尖叫。
房间窗台下的那条街叫红星路,包整条街长百来米。当我看着那块原石从窗台掉落之后,我想都没怎么想,直接跑下楼去找那块原石,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常。
昏暗的路灯下,我找到了那块原石。双手紧紧地抓着它,放在胸前,我不住地大口喘气,微冷的空气不断地灌入我的肺,终于让我逐渐冷静了下来。额头的汗水沿着眉骨滑到脸颊,再滑到下巴上,沿着脖子一路往下直到被系着玉佩的红绳拦下。
此时的街上没有风,昏暗的灯光下,枯叶躺在井盖上,唯一的声音是我沉重的喘息。
我把原石放到左边口袋里,环顾四周,开始感到有些异常。
首先意识到的是街上这份异常的寂静。
咽了一口口水,我扭头按原路返回。我没有时间去多想,更不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此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下午和友翼在教室里的对话。
……在偏僻的区间小道上、有昏暗但依旧刺眼的路灯下……
……吸血鬼……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双手使劲地揉着头发,想把那个荒唐的想法从脑子里赶走。
但那似乎是在做无用功。
拐过一个路口之后,我走进一条叫做红亭街的老街道。太奇怪了!那份异常的感觉愈发浓烈。
整条红亭街空荡荡的,空气中裹挟着怪异的氛围。
怎么说呢,红亭街在平日里,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常常会有夜宵摊贩在这里沿街摆摊,可以说是处相当热闹的地方了。可是现在——这里一家摊档都没有,只剩下因接触不良而闪烁的昏暗路灯,还有被风拖着在地上滑行的纸片。
真奇怪,明明我昨天晚上才在这里吃过肠粉的啊,今晚怎么变得这么冷清了?
我深吸一口气,想抑制心中呼之欲出的恐惧,不料却问道一股淡淡的、腥甜的气息,不安的心情愈发动摇了起来。
该不会是……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血……血腥味……吧?”
我自言自语道。
心脏跳动的速度开始加快,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自禁快步向前走,穿过红亭街,又拐了个弯,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区间道。这条路上本来有五盏路灯,可现在却没有一盏是亮的。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但灯光不足以驱散黑暗,安全起见,我减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真是诡异,刚刚这条路我过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而更诡异的是,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五分钟,依然没有走到尽头。这只是一条五十多米长的小路,就算是我再小心翼翼、慢慢地前进也不至于会走上五分多种还走不到拐角这种荒唐的事情。可事实就是这样,在漆黑的街道上,我单凭手中微弱的灯光完全无法判断自己周围的情况。我看了看手机,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条是空的,不在服务区内。
紧绷的身体开始感到疲惫,我开始焦躁起来,不知不觉又加快了脚步,可这条短短的小路却似完全没有尽头一样,直到我的受教开始变得沉重,步伐变得迟缓。
突然,路中间的那盏路灯亮了起来。
虽然依旧是比较昏暗的灯光,但在它足够划破这一片漆黑,足够刺痛我的双眼。我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停下脚步。
眼前,刺眼的光芒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在路灯下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样。
这个时候,脑海里再次响起今天下午友翼和我说过的话。
银发、蓝色瞳孔……哥特风礼服……撑着黑色的长柄洋伞……五官精致……没有影子……
我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满身的汗水如同瞬间蒸发了一般,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眼前模糊的黑色身影开始按照我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我无法分辨这是幻觉,还是说是真的有这样的存在出现在我的面前。
黑云刮风灰云雨……阿椋……
下过雨的夜晚不宜到处乱跑哦。友翼的忠告在耳边响起的瞬间,我转身拔腿就跑。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停地奔跑,眼前是似乎永远都到不了的红亭街路口。我能嗅到一股腥甜的气味,在我大口喘气的时候,这个气味不断地在我的鼻腔和喉咙中积累起来。那是鲜血的味道。
并不是长跑后喉咙上的那种铁锈味,而是更加新鲜的血液的味道,那种刚刚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淋漓的味道。随着我朝着红亭街路口奔跑,这个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浓。我无从多虑,只能用尽全力去逃跑。终于,我到了那个路口。
左转通向主干道,右转通向一开始的那条红星路。
我选择了左转,看到了这座城市璀璨的霓虹灯光,然后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甚至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安全了,前面就是大马路!
然后只听到“扑哧”一声,我莫名其妙地向后飞去。宛如被大卡车撞飞的无辜野狗,重重地砸到墙上,沿着墙壁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我的胸口被贯穿,肋骨白森森地曝露在空气中,鲜血不要钱似的从身体中喷涌而出。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刚刚我闻到的那个气味,的的确确是从伤口中迸出的鲜血的气味啊。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只是觉得胸口有些冷,夏末初秋的夜晚,也开始有些寒意了啊。
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在我失去所有意识之前,我看到了一个银白色的、模糊的身影。然后听到那个声音——
“喂,你——”
木京椋,十五岁十个月的人生,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