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夏日的炎热尚未有多少削减，太阳起得和中都城的清道夫一样早。当轻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朝阳的光辉已经从窗外射进来，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适应这种亮度。
当他走进浴室的时候，一阵悠久的钟声自远方传来。一，二，三……总共七声，那是城中心广场的钟楼在报时。
钟声还在耳中回荡，轻云褪去睡衣，启动淋浴器上的术式。温热的水洒在他头上，润湿他黑色的短发，旋即顺着清秀而略显稚嫩的脸颊滑下。
水就这样很快完全打湿了轻云十四岁的躯体。他低着头，目光在自己纤瘦的身体上来回游动——腿脚和女孩子一样细，全身半点肌肉都看不见，身高也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少年闭上了眼睛，抬起头，任由水砸在他脸上。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就会清晰一些。兴许是因为热水确实有使人精神抖擞的效果。自从某天突然早起淋浴之后，轻云就没有一天停下来过。
维持这样的生活已经多长时间了？已经有三年了吧？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能习惯在繁复而数量众多的术式海洋中遨游，抬手间便可唤出冰霜火焰。站在高台上，全世界的人们都不得不尊称自己为【银月的贤者】，并且为自己而欢呼喝彩。
可是，就算他掌握着足以扭曲世界的知识而且位处令人尊崇的高位，每当夜深人静而灯火阑珊时，他还是时常会望着远处的居民区出神；偶尔他也会独自坐在屋顶，抬起头看着苍蓝的天际或者夜幕中闪烁的星辰，全程保持一言不发的状态，仿若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昨夜解开的古代术式慢慢浮现在脑海中，那构成术式的每一个咒文，令人叹为观止的结构和结式手法……少年的脑袋渐渐活络起来，他关闭淋浴头的术式，抹去脸上的水珠。
“呼……”
轻云下半身围着浴巾，带着一身热气推开浴室门。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寝室，水滴滴答答地坠下，湿润了木质的地板。
三分钟后，轻云穿上一件纯白的衬衣和黑色短裤，肩上搭着毛巾，就这样走进厨房。一番摆弄后，他一手水杯，另一手抱书，嘴里叼着煮熟的果子，走到大厅，坐在椅子上边品尝食物的香甜边领略知识的美妙。
书中讲述的是一种古代的聚气术阵，它的内核和现代的此类术阵基本上没有差别，但凝聚灵气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看到这里，轻云皱起眉，翻到下一页。
这个聚气术阵似乎是因为用了一种罕见的手法结阵才导致最终效果会好这么多。具体内容古代人编撰的，其标准未必和现代的一样。实际上效果如何，得实践才能得知。不过术阵要解析出来还得花点功夫，得拿支笔。
正当轻云自书中抬起头时，钟楼又一次敲响了，整整八声。
少年站起身，把目光放在餐桌上。他做早餐时多做的另外一份原本放在上面，现在却被拿走了。屋子里另外一间寝室的门依旧关着，上面依然布置有警戒结界，不过和他起床时不同的是，那扇门挂着的小小牌子从写着“睡着”的一边换到了写着“青丘艾”的一边。
大概在他沉浸于书中世界的时间里，和他同居的那位狐妖族女孩曾淡淡地扫他一眼，拎起桌上的食物，推开门在阳光的照耀下走向教学楼。
那些比他“大”了两岁的学生们，此时肯定是正一起发出朗朗的读书声，因为老师的刁难而感到困扰，或者在课间讨论某个难以理解的难题，亦或是讲些谁谁谁之间的小八卦。倘若他也有一件制服，兴许他也能混入其中——不，就算有一件制服也不行。
轻云摇摇头，合拢书本，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走到玄关处套上鞋袜。
门外阳光正艳。少年眼前一条平整的灰白色石板路，路两旁有翠色点点，道旁树微微弯腰，像等候已久的仆人。现在，大多数的学生都正在教学楼里听课，学院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鸟雀与小虫的细声。
今天也很和平。
少年脸上流露出微笑，沿着路左拐右拐来到偏僻而幽静的地方。他绕过小路上正盛开的鲜花，进入仓库里取出一把小铲，一只水壶，走到一边开始料理起这些花朵来。
红色，紫色，白色，三色交汇的花瓣簇拥着少年的身躯，他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挖土。
手指轻轻触碰到摇曳的花，一股淡淡的喜悦之情传了过来。
这些身为花朵的小小灵族，也有着自己的思想呢……它们会喜欢我吗？
应该是的。毕竟将这些种子带来此地亲手将它们栽种并且精心培育成型的都是自己。
半响后，轻云开始浇水。
他曾经想过直接用术式·水来给花朵们灌溉，以他对术式的掌控力来说，即便是再精妙的控制也能做得到。但每当脑子里冒出这种想法，总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告诉他不要这么做……兴许是这些花儿不喜欢用术法凝聚的水吧。
浇完水……该去拿些肥料了。
正当轻云这么想的时候，很突兀地，他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呀？”
少年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脚——一双白白嫩嫩的，精致可爱的小脚，正在空中前后摇晃着。视线往上，紧接着他看到的是白皙的腿，浅蓝色的百褶裙，纤细的手臂，略显宽松的制式衬衣……
一个女孩，在他面前这棵树的树干上坐着。她澄澈的青色眸子扑闪扑闪的正凝视着少年，稚嫩圆润的小脸流露出好奇。
有风吹来，拂起少女身后的青丝三千。她歪歪头，脑袋上的两只小巧猫耳抖动了一下。
轻云深深地吸气，呼气，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对方身上挪开。他放下小铲，双手提着水壶轻轻挪动身体，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僵持片刻，他强压声音中的颤抖，说道：“我……我在给这些花浇水。”
“这些花，都是你养的吗？”
“嗯。”
“好漂亮！”猫娘发出低声的感叹，拍拍小手，眼中的亮光像小太阳一样炽热。对此，少年放下水壶，侧过微微烧红的脸，挠挠头，说：“谢谢，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当他再度把视线放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时，她突然把身体往前一晃，小嘴里说着“嘿咻。”就这样从树上跃了下来。在她下面就是娇嫩到只需轻轻一触就会被毁灭的花骨朵儿，但轻云一点也不担心她会不小心将它们摧毁。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种族比可以随意飞檐走壁的猫妖一族更加敏捷。
小小的猫娘足尖就这么在空中一点，像是踩到了什么隐形的东西，下落的轨迹就这样被改变了。她往前一跳，轻巧地落在少年身旁，落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摆在轻云面前的是一张俏生生的脸。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吗？”少女摇摇尾巴，背着手，身子稍稍往前探，出声问道。
“嗯。”轻云捡起小铲，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些。他应道：“它们每天都要浇水施肥，不然很容易死。我得每天都来。”
“哦……”少女一根手指点在下巴，眨眨眼，“灵族的生命力不是很强吗？”
听到这里，轻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湛蓝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灵族生命力确实很强，但所有的事物都有例外，这些小家伙就是。”
“可是书上没这么写呀。”
“那你可能……”轻云顿了顿，“你可能听课漏了一点。一般来说，学院里的老师讲到生物理论的时候肯定会举例的。”
猫娘的尾巴快速摇摆了好几下。
“喵不喜欢听课。”她嘟起嘴，小脸变得圆鼓鼓的，“听课好烦人，还不如自己看书呢。”
不听课的学生在银月学院里并非多数，而且相对极端——这些少数人要不是天才，要不然就是自我放弃的劣等生。轻云并不认为面前的女孩子是后者，她刚刚落地时露的那一手是一种名叫【踏空之舞】的术式，正常学生起码得三年的学习才能熟练地使用。
可是，劝一个自己就能读懂书的学生好好听课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在自己的年龄看上去甚至还比对方要小的情况下。
于是他这样回答：“课堂还是很有趣的，书都没有老师讲得清楚，而且还能知道一些冷门的小知识。”
对方撅着嘴用力地甩头：“可是喵好讨厌听课。”
“为什么呢？”
“喵也不知道。”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见他没有再说话，猫娘轻轻地抚摸着鲜艳的花瓣，原本皱着的眉舒展开来：“那个，喵能摘一朵吗？它们好漂亮。”
“不能。它们会很疼的。”
少女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植物也会疼呀……”
“当然。”
就在此时，报时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猫娘微微张嘴，望向天边正灿烂的太阳，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啊……九点了，喵得赶紧回去了。”
猫妖一族的时间观念和其他种族不一样，现在的早上九点对于他们来说，和其他种族的晚上九点是一样的。
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在学校里待到这种时候确实有些晚了。
轻云了然地点头：“那你回去吧。”
少女看着他手里的工具，问：“你明天也会在这里吗？”
“嗯。”
“喵叫月蕊！明天喵还来找你聊天！走啦！”
小小的猫娘回过头，就这样赤着脚在路上奔跑起来。
她为什么不穿鞋呢？
轻云伫立在原地，一直等到猫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当中，才恋恋不舍地从对方消失的方向移开视线。他步入仓库，把东西放回，锁好门。当回到那条被花簇拥着的小路上时，少年眼角的余光在那棵树下看到了一双鞋。
蓝白色的鞋子，很小，里面还有一双白色短袜。
是她的吗？
他朝那个猫娘最后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