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定庵和胡青对上了。
两人在范德兴认输的棋盘上,继续落子。
客厅上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连一旁论道的赵括和王合也停止了争辩,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二人下棋。
“啪。”
夏定庵一手落下,如乌鹭般的黑棋还是宛如在囚笼里鸟儿一般继续挣扎。
“啪。”
未多加思索,胡青便下白子,有血痕的嘴角带上一抹淡淡的嘲讽,旁边,是有着夏定庵刚刚压上指纹的赌约。
赌约不赌钱财,却以命赌书。
夏定庵要拿自己的命,换胡青的书。
刚开始夏定庵提出这个赌约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先不说这一条命是不是能用书买来,单说要在范德兴的死局上继续下棋,就已经能确定这夏定庵更可能是在寻死。
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张羽却哈哈一笑,说声有意思,让夏定庵就座。
白起给了给眼神胡青,胡青皱皱眉,继续和夏定庵对上。
"啪。”
夏定庵仍在下子,忽明忽暗的灯光时不时将他如墨水般的眼神抹去。
“啪。”
胡青轻松应子,胜利于他而言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啪。”
“啪。”
两人的对弈不快不慢,隐约有节奏声。
一旁的张久生看着局势,眉毛微皱,忍不住轻声问张婉儿。
“姐。”
“嗯?”
张婉儿宛如慵懒的猫般睁眼。
“夏定庵能赢?”
“能赢。”
“何以见得?“
“呆子不读书,只下棋。”
张婉儿拿过茶杯,轻抿一口茶。
“西河学宫有个棋房,棋房里有位老先生,点评过年轻一辈的棋手。”
“哦?那他如何评这范德兴。”
“力有余而气不足。”
“嗯?那他有评过这胡青吗?”
“气长而神散,小器可成。”
“气长而神散……那他如何评那齐国小国手江百盛?”
“徒有虚名,贻笑大方。”
“徒有虚名,贻笑大方?!“
张久生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这江百盛十三岁那年邀天下名流于苏杭一人当十人,连胜七天,最后被齐国国手钟地龙以十三子险胜,最后落了个“小国手”的美名。这样的人在那老先生的嘴里,竟是徒有虚名,贻笑大方?!
“那……”
张久生皱了皱眉头。
“姐你呢?"
"我?“
张婉儿哑笑一声,似乎想起什么趣事。
“当初我自认为通晓围棋,将围棋十九道改成二十一道,又将二十一道改成三十六道,自己一人于棋房左右手互弈,被老先生看见了,气得他吹鼻子瞪眼,说我不务正业,纵是大器,必晚成。“
“呵……”
张久生被张婉儿逗乐,也摇头笑笑,随即便便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这夏定庵呢?”
“夏定庵和我刚好相反。”
张婉儿眼中的懒散散去,缓缓道。
“刚来西河第一年,他下棋最差,先生让他九子,仍大胜,于是他将十九道围棋化为十六道。“
“第二年,先生不让子,十六道围棋夏定庵输,于是十六道围棋归九道。”
“第三年,夏定庵和先生对弈,平手,九道围棋归一。到了下一年……“
“下一年怎么样了?”
“下一年先生就不和夏定庵下了,说无处可落子。”
“呵,也对。”
反应过来的张久生哑然失笑。
“都归一了,还怎么下。”
“所以从那天起,夏定庵的棋道已于天下无敌手。”
“哈?!”
“先生点评他五个字。”
张婉儿将茶杯放下。
“大器天免成。”
“啪!”
张婉儿的语音刚落下,那边却响起了一声清脆的落棋声。
这一声落棋声与之前的所有落棋声都不同,它似那细碎的银珠洒在了玉盘中,又如脱困的凤凰发出第一声清鸣。
“嘶——“
已经懂棋道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青皱眉,额头上有汗珠渗出。
“怎么了?”
不懂棋道的人轻声问人。
“翻盘了。”
“啪。”
轻飘飘的三个字一出,胡青咬牙落子。
整个客厅的氛围陡然变化,这场注定要载入棋谱的棋局,终于迎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目光。
“啪。”
夏定庵一子落下。
“啪。”
胡青紧咬住夏定庵的棋。
“啪。“
“啪。”
“啪。”
“啪。”
九手凌厉地让人反应不过来的交锋后,胡青忽然举棋不定了,大厅也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整个大厅宛如被一只手摁住了脖颈一般,只有窗外吹入来的风敢呼啸。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小的棋盘上,张羽和白起的身子微微挺直。
“……怎么了?”
终于,有不懂棋的人耐不住寂静开口问了。
“嘘,要屠龙了。”
“啪。”
话音刚落,胡青落下了一子。
棋盘上,白龙已成。
白龙黑龙缠在了一起,胜负最多五十手,即可见分晓。
“啪。”
夏定庵不慌不忙,再落一子。
“……”
两人交互五手,胡青的瞳孔微微一缩,把棋落下,终于忍不住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你不应该叫夏定庵。”
“我为何不应该叫夏定庵?”
夏定庵抬头,看着胡青,无悲无喜。
胡青却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了字。
“像你这般的人,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
“像我这般的人,当个无名之辈也挺好。”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哦?”
夏定庵眉毛一挑。
“我是谁?”
“你是北蛮道十九!”
“北蛮道十九?”
“没听过……”
有宾客听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嘴边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便向其他人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个不响亮的名字,显然并不能引起波澜。
但是张羽和白起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颇有深意地扯了扯嘴角。
“北蛮道十九?”
张久生咬咬嘴唇。
“谁啊?”
“北蛮道十九,传闻二十年前,不懂礼节、不读诗书的北蛮,却出了个天生通道的神童。”
终于,宾客中有个壮硕的中年人缓缓开口了。
“传闻此儿不学而成才,天算子邹衍曾为此事专门给他算了一卦。卦上说,此子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歌赋法理、礼乐射御儒数十九道无一道不通,因此得赠雅号‘道十九’。而且此子是北蛮王的小儿子,在北蛮那边,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北蛮王的小儿子?!”
“他哪来的胆子敢下中原?!”
“北蛮和赵国交恶,这蛮子今夜怕是真的要来寻死……”
“诶,等等等等。”
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歌赋法理、礼乐射御儒数不过是十八道,还有一道呢?”
“还有一道?”
中年人眯了眯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扯了扯。
“还有一道是……”
“啪。”
棋盘上一子落下,打断了中年人的话。
夏定庵抬头看向胡青,淡淡道。
“你认输罢。”
“我?我为何要认输?!“
“皆因你在求道。”
“呵,你可真会开玩笑。“
胡青抬头。
“这和我求不求道有什么关系?!”
“我也曾求道。“
夏定庵摇头。
“但是后来我就不求了。”
“啪。”
“你为何不求道?”
“呵,我求什么道。”
夏定庵又下一子,苦笑一声。
“因为我就是道……”
“报!!!”
忽然,有一人跌跌撞撞地爬入大厅,此人扫了一眼宾客后,咬咬牙,仍是双膝跪下,重重叩头。
“不好了,张将军。”
“何事?”
“现在外面已经传开了,北蛮三万铁骑破我十万赵军,声称三月内要取我邯郸,还指名道姓,要取张将军全家性命!”
“啪。”
张羽手中的茶杯碎了。
夏定庵摇头,擦了擦鼻子,神色复杂地看向张婉儿。
天生道十九。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十八道,道道皆为太平道。
奈何第十九道,却是那最无用的乱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