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我睁开眼。
但我什么都看不到。或者说,我看到的什么都不是。
白光。很亮。亮到我几乎睁不开眼。那淹没一切的白光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但看不真切。
嘀、嘀。白光中传来声音,接连不断。简单的声音,却在一直回响,如同浴室中没有关好的水龙头。回音。
不能用眼睛,用身体感受周围。在某种感官被遮蔽时,其他的感官将会更加灵敏,我的知识这样告诉我。
我鞋没有脱。身上衣服没有换,但有几处破裂。
身下的肌肤擦到了什么。它的表面并不光滑,多有褶皱,大概...是一块布。
我正躺在什么上面。这层布下面比较硬,有一层较厚的,略硬的铺垫。再往下的感觉便开始模糊了,不知道是床的金属骨架,还是台子。
一股刺痛之感从右手的手背上传来。并不剧烈,但绝对谈不上能被忽视。我回忆痛觉,应该是有什么正插在我的手背上。尖锐?
用左手摸上去。置留针。没有接管子。
我在医院?怎么进来的?想不...起来。但这根置留针让我不舒服。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在被注射什么,我要把它拔掉。
纸胶带。没有视觉的帮助,我很难将它撕下来,而且可能会牵动伤口。于是再次尝试睁眼,并让我的眼睛尽可能地接近右手。
尽管还有些模糊,但好歹是看到了。两条胶带,有一条的的边缘翘起,而另一条长度较短。
左手的力量比想象中的差了不少,手指移动时伴随着强烈的酸涩感。不过手指还能动,我用食指和中指揭去那条较短的、靠前的胶带,随后抽出针管,放在身旁,用手腕压住针孔止血。
过了一会儿,眼睛还是看不到什么,耳朵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人来阻止自己的动作。我似乎被护士或是医师遗忘了。很正常,毕竟医生们并非三头六臂,面对多个病人时想必分身乏术。既然苏醒,且有力气移动,那当然要做点表示。
手臂相互接触,但同样不是肌肤的质感。好像是一些打点的纹路,就像印花纸一样。绷带?
我试着动了动双腿。几乎没有力量,但好在能动。但就是这么一动,我的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这使我倒抽一口凉气,并迫使我停下了动作。
我似乎伤得很重,又或者是病得不轻。如果是受伤,我为何受伤?如果是得病,我为何得病?
头疼。不只是在颅骨内部、像是其中有刺一般的疼,脑后也有灼伤般的疼痛。
从刚才腰腹部的拉伤中缓过劲来,我伸手去摸头上疼痛的部分。头发、绷带、板结发脆的血块和头屑,被手指一碰便碎裂,滚下来。
包扎并不专业。这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视觉开始恢复,不过所见的并不清晰,稍远处便只剩简单的色块。大片染血、蓝白相间的床单,油漆剥落的天花板,明灭不定的日光灯,破旧的木柜,挂着一个空瓶的生锈铁架。
周围?脏破的床帘遮住了右侧,而左侧摆放着一张带轮子的升降椅和一个小推车。没有窗户。
过于浓重的消毒水味一下冲进了我的鼻腔。不像是医院日常打扫时会用的量,更像是有个新来的清洁工不小心把消毒液踢翻在了地上。可这完全不是一小块区域,而是整片地面,不,应该是整个楼层一般的覆盖度。这让我警觉起来,在面对可能的危险时,身体紧绷带来的疼痛便被忽视了。
我想起了什么。我在篮球场上找到了他的几个跟班,一个用球砸我。我砸了回去,并拿出了一根水管。我对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砸下去,直到水管断裂,我将它卡入一人的咽喉。
他们一开始嚣张,用各自随身的武器反击;接下来他们惊叫,他们四溅的血液撬动了理智;之后他们哀嚎,痛苦扩大、尊严扫地;后来他们求饶,只求免于一死,但换来的只有沉默。
水管断掉后,我便用拳头。眼眶、太阳穴、鼻梁骨、腹部,哪个离我的拳头近,便打哪个。
警笛、警车、警察。模糊不清的叫喊。集中于颈后的高温、牵连全身的剧痛。
我伤人,被警方控制了...这里不是医院,或者至少不是一个正常病房。什么情况?
叶辰枫...父亲是叶道明。道明化工;道明大厦在市中心。玻璃幕墙、霓虹灯。产业...经济收入、主导地位。
不、不。不能再想了。来不及了。走,要走!
啊,等等,不行。被发现的话,就没有退路了。他们会直接开始,消灭声音。
要活下来,要保存证据。必须有一个解释,要让正确的被人们听到。还有更多事要做,不能被发现。我一定会救你,一定。
安静,安静,深呼吸。好,小心些。只要不被发现,然后出庭作证,事情就还有转机。
我缓缓将双腿向床边移去,去接触地面。这一次,尽管腰腹间还传来酸痛和无力感,不过没有再次出现剧痛。移动上身,小心。
双脚刚落地,我顿觉头重脚轻,在晕眩中扑倒。所幸我在右侧下床,只是拉扯了一下床帘,没有碰到小车。
站不起来啊...就先爬。门外的墙面上有扶手。
灯光中突然出现一个细长的阴影,左右晃动。有人。我向右边翻滚一圈,紧贴墙壁。咚咚,脚步声。
那人大概是向我的房间里看了两眼,走了。阴影在我的身下顺着墙角延伸,幸好木柜够高。
出门,左右窥探。之前那人顺着楼梯下去了。窗外的天空很灰暗,走廊的灯只能基本照明。
起身,借力,站好。一步一摇,步步停顿。正大门不行,人太多。后门,有摄像头。去解决摄像头吧。
时间,时钟。墙上,3点半。希望不要碰见保安或者医护人员。关掉电闸。
出门,公交车,镇静。
密集的、愤怒的车声听不见了。公交车上下颠簸,我忍受着腹部的疼痛和刺耳的嘈杂,努力表现出并无大碍的样子,以免被察觉不对而被遣返。靠在车窗上,脑袋疼,不要紧。外面的光能够遮盖汗珠。
大雨的冲刷并未使得车窗干净起来,反而在模糊视线的同时,裹挟着灰尘脏污一同流下。
视线模糊、意识亦模糊。所有的我都想不起来,但我不能在这里停下。
我努力回忆你的外貌。中等长度的黑头发,纯白衬衫,拼色运动鞋,肥大粗劣的校服外套随手扎在腰上。与别人一样,却哪里都不一样。眼波流转、一颦一笑,不须千金来购,自有秀艳高绝。
高高舞台上的牡丹逢场作戏,染染红尘中的昙花故作疏离。你是水仙,出于浅水而芬芳馥郁,善解人意而出奇送喜。
这样的你,本不该自寻不快,落得声名狼藉。
公交车驶出市区,一切都安静了。车声、人声、马路、高楼,皆如潮水一般退去。白色的建筑拔地而起,石砖的路面在我的脚下蔓延。草地、树木、花海、蜂蝶,充斥视野。初春之风虽仍有寒意,但更显得阳光温暖明丽。
你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从暗无天日的深井中带出。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沐浴在阳光中,看到我之前只止步于道听途说的美好事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却充满魅力,让我惊慌失措又不知如何是好。
而你,虽笑我窘迫模样,但并不含着恶意。你让我蹲下来,从一片草叶开始,去认识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先自己轻抚一遍,再指着另一片点头示意。你看我不动,便抱怨着拉起我的手指去触碰它。我没有抵抗。
我相信你,我信任你,我希望我能更多的了解你。你在我的眼前绽放笑容,那么我想我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我的生命随你的动作流淌。
而那时,从手指上传来的不止草叶细微的纹路,还有你的温度。看到我脸上的欣喜,你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你说了什么。
我...我。我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吗?在这里,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像是没有听清楚你的话语一般,我问道。
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可你回答:当然,不是吗?你喜欢这里。你嬉笑着,抚摩我的脸颊。
那一刻仿佛定格,定格在阳光、春风中,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可怜如我,亦得救赎。我相信你一定能得救,即使出现在你眼前的不一定是我;但我一定会踏上那一条救你的道路,然后在你脱离窘境、重见天日时,在人群中见证你的笑容。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下车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在双眼模糊的情况下回到了自己家、打开门锁、躺到床上的。
但那一觉睡得很香。真相开诚布公,欺负她的几个女生销声匿迹,学校的管理层引咎辞职。她伤势痊愈,回到校园,过完高二的最后时光,在后面一年的高考中取得优秀成绩。
那是你应走的大道,那是你应得的未来。
我...?
哈哈哈...浑噩、庸俗、颓唐、出身低下、不思进取,如何地形容我都不过分。
我知道我是什么,我知道我怎么样。我是平庸中的一员,是被量产复制出来的肉块,生来便是为了去侍奉、去衬托那个光明的世界,死后也只会混在晦气的尘灰之中,成为一切繁华的基石。
我看到你的万丈光辉,我看到你走进同你一样烨然的人群中,与他们推杯换盏,与他们谈笑风生。我能送你什么呢?一切具体的都太庸俗,一切抽象的都太虚妄。我永远进不去那华堂,只能以目光相送。
就像一开始一样吧。就算是送你的,你也不会知道;就算是爱你,也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祝你...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