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茂同学,听完你的解释,我才醒悟过来,原来闻鹤堂的店主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为我指点了容让的方向。”河内同学在视频通讯的窗口中对我说道。“我向闻鹤堂的店主报告了我们前一日的谈话,并且将嘉茂同学的推断向他进行了确认。我向他表示道歉,不应该这么晚才发觉他当时的真意;但他说,‘河内同学既然已经确实地向积极开朗的性格转变,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个别小举动没有收效又何足道哉呢。倒是河内同学你说的,那位在霞浦的你过去的朋友,她那精准的推断能力让我更感兴趣呢。’”
“哦?前半段倒是在我意料当中,不过远在山形的一位文具店老板,为什么会看上远在霞浦的不起眼的女孩子的瞎猜呢?”
“嘉茂同学又在妄自菲薄了。若不是你的瞎猜有那么高的命中率,其他人也不会对你的瞎猜那么感兴趣吧。”河内同学在彼端不着怒意地数落着我。“话说回来,嘉茂同学你也能猜得出来,闻鹤堂店主对你的推理能力感兴趣,是他自己也有若干问题想借重你的这一能力。那么,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转述一些他的问题呢?”
河内同学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可能再好意思拒绝。显然,闻鹤堂的店主有恩于河内同学,并在这一笔人情的基础上提出了请我思考几个问题的请托。不过,虽然闻鹤堂的店主在先前的几个事例中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若干印象,但他直到现在,依然是河内同学的熟人而非我的熟人。嘉茂家的人作为占卜师,倾听问卜者的问题时,总是先要和问卜者熟络熟络,套一些问卜者的话以便最后用似是而非的巴纳姆效应给出若干回答。所以,我认为在正式地回答闻鹤堂店主的问题之前,有必要先熟悉一下他这个人物。于是,我反问河内同学道:
“既然是河内同学的请托,回答问题我当然乐意。不过在此之前,河内同学能否先介绍一下这位闻鹤堂的店主呢?”
“嘉茂同学都答应了,这种小事就不需要征询我的同意啦。”于是,河内同学开始了介绍,而我将她的介绍以书面化的形式进行转录,并对一些她基于共知而省略的背景进行扩充和补写之后,形成的便是这样一篇记录:
河内杏叶同学在山形的学校名为县立新成高中,由于是县立公办,选址便也没那么讲究。于是在校区的建筑之外,顺着围墙与街道的结构,就延伸出了一些买卖与学校相关的物品的店家,文具店闻鹤堂便是其中之一。闻鹤,取义于唐土古老的诗歌集《诗经》中的名篇《鹤鸣》: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店主的姓名是三益武夫,虽说名字显得比较“刚猛”,但他本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属于“文质彬彬”这一范畴内的。
三益先生在河内同学的描述中,曾出现了“年轻时吃过不少苦”的叙述,具体而言是这样的:三益先生现在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在到新成高中附近开店前做过各种文职的活计,例如小店面里的收银员、工厂里的书记、企业里坐办公桌前的打工者、书房的校字工等等。之所以说“吃了不少苦”,是因为这些工作都特别费脑、费心。加上他的工作性质历来是合同工,这种身份不能进入“业绩—升职—进入管理层”的上升序列,所以他进入社会的二十年大抵都是扮演着“受人指派与压迫、工作成果被他人占有、自己时常会成为替罪羊”的身份,因而没少受不公平待遇。比如说,他在工厂当书记员的时候,原本不是他当班的一个时段的出入库记录丢失,恰巧数目又没对上,但在一些不善的力量的操作下,变成了他的责任,进而将他赶出了工厂。看惯了“世态凉薄”之后,他总算积攒起了对抗“受压迫的生活”的力量,用积蓄在新成高中边上开起了这样一爿文具店,小本经营地延续到了现在。凭借长期隐忍和受压磨练出的好脾气,他在学生当中获得了不错的口碑。
“在河内同学的描述下,我心中三益先生的形象丰满了许多。那么,他想询问什么问题呢?”
“嘉茂同学,三益先生想知道的问题并不止一个。在我和他的接触中看得出来,他虽然表面上给文具店的顾客以和气友善、循循善诱的印象,但他自己心中却并不是一片阳光的。只是我们心中的阴影远不及他的沉重,他愿意用自己的经验为我们排解罢了。”
“嗯,那么三益先生自己心中的阴影,又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呢?”
“我先说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问题吧,因为它是‘有味道’的。”
“有味道的?”
“这同样是一件三益先生在工厂当书记员的时候碰上的事情。虽然促使他离职的事情是之前说的移花接木,但据他说,他在工厂里变得受人冷眼侧目,其实是另外一起事件。由于这件事情非常的‘有味道’,所以在他的印象里也是非常深刻的。那是一年的冬天,他作为工厂书记员,需要值仓库看守任务的班。这家工厂仓库存放着一些需要恒温环境的器材,所以仓库使用了供暖设施。
“某一天,他在当班快结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仓库中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这种刺鼻很容易描述,就是我们常见的大蒜味。三益先生被这味道呛得难受,知道这是异常,但他在仓库里左查右查,就是没有发现问题出在哪里,只好不了了之。然而他也疏忽在‘没有及时把这个问题报告上去’。于是第二天,接班的人同样闻到这个刺鼻的气味,他也查不出问题,但接班者将这个情况做了报告,并且将这个异常归结于‘上一班的人在仓库里吃大量的大蒜,才留下了如此刺鼻的气味’。于是,他就在这个圈子中落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这个冬天,大蒜味一直在仓库中挥之不去。他的班次是两人轮班倒,‘既然这个人不吃大蒜,定然是另外一个人吃’,这样的判断指引下,三益先生的口碑便也越来越差。‘每次值班都带一堆大蒜到仓库吃,搞得仓库里乌烟瘴气,这可苦了和他同岗的人了。’加上三益先生自己那时也拙于言词,困于争辩,以至于这谣言愈发愈趋向真实。加上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起令人遗憾的暗箱操作事件,三益先生便离开了那个群体。”
“大蒜味……还真是‘有味道’的事件呢。”我自己也下厨做饭,对“大蒜味”是个怎样的感受深有体会。虽说大蒜对人而言算是利远大于弊的一种调味食品,但对它味道的评判,却着实是肯定的人数远逊于否定的人数。
“这既然是再明显不过的谣言,等三益先生离职之后,只要这股大蒜味依然存在,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这不就能还三益先生清白了吗?”奈惠问道。
“对三益先生来说,谣言最终是否被揭破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作为底层,无法进入上升序列的合同工,被一个谣言搞臭了名声,就算时间还了他清白,他也无法再在那个曾经传他谣言的群体里立足了。换作我们也是一样,假设一个人在班级里被传出了流言,就算最后证明了这个人的无辜,但彼此心怀的芥蒂,还能使这个人在班上和其他人正常地缔结友谊吗?我想很难了。这还是原本互为同学的平等关系,换到三益先生那样,居于团体永远的底层,这样的身份差距,这个谣言肯定会使他无法再立足于那家工厂当中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所蕴含的负能量,有些时候的确让人难以抵抗。现在,三益先生已经不再和当年的工厂有任何瓜葛,那么他向我委托这件事,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弄清这股大蒜味到底从何而来”。于是我确认道:
“三益先生时至今日,依然不清楚这股大蒜味从何而来。而这正是他向我委托的问题,是这样吧?三益先生肯定能确信自己当时并没有吃那种数量级的大蒜,也能确认并非是同岗的那个人吃这许多大蒜并且栽赃嫁祸,我这两条推断有问题吗?”
“没问题,情况正是如此。”
“为什么就不能是同岗的人栽赃呢?”奈惠插口问道。
“工厂的一间要人值班的仓库,怎么想都有厂房大小了。奈惠,咱们不妨试一试,让那么大一个空间都充满刺鼻的大蒜味,需要带多少大蒜进去才能达到这种效果。反正,一麻袋大蒜至少是做不到的。若是一个人一天吃的大蒜能按麻袋计算,我严重怀疑这样的人是否存在。”
“总而言之,嘉茂同学的意思是说,这么浓重的大蒜味显然不是吃大蒜能营造出来的,更可能是有人带进去了某种大蒜味的药剂或是什么东西吧?”
“虽然我也很愿意接受这种可能,但事实上,散发‘大蒜味’已经能够算是一个很特定的特征了。散发刺鼻味道的东西有不少,但能‘不靠大蒜,模拟出打算味道’的东西,我并没有想到什么比较常见的可能。若是其中一人把偏门到这种程度的东西放进仓库,那只能说‘所谋者大’,问题也就不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层面了。”
“嗯。我想,那个年代的工厂,也不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的。”
“如果事情停留在我们认知范围内的层面,那我倒是有一个猜测。至于它的验证,需要向三益先生询问一个涉及较远的记忆的问题:那便是‘这个仓库在那时是否濒近了70年的使用年限?’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我觉得我的猜测应当是成立的。”
河内同学的确并非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唯一一个聊天窗口之中。在我这边的要求传达到位后,她在视频里展现出的动作显然是将它体现到文字上发送给另一个通讯对象。在收到回复后,河内同学在视频聊天的区域中点了点头。
“三益先生确认了。不过,凭这一条这就能揭开仓库弥漫大蒜味的真相吗?”
“不能说一定是真相,但应该还算是一个靠谱的猜测。”我不无余地地回答道。“我认为的真相是,与仓库一同建设的供暖设施年久失修导致热水泄露,以至于为这间仓库供暖的锅炉工在水管里放进了阻止偷水的大蒜精。”
我方才说,“不靠大蒜,模拟出打算味道”的东西常识范围内并不存在,但大蒜精作为大蒜的提取物,其味道可比同质量的大蒜要浓烈千倍万倍。
“什么是热水泄露啊?又是为什么热水泄露了,就要放大蒜精呢?”
“这么说吧,首先我们必须知道,事情发生在过去挺久的一座老库房,几十年前的设备,给一座仓库供暖,用的只能是水循环,通过散热片供热的集中式设备。这种设备将锅炉房中的热源通过水输送到供暖空间,因此必然要埋设管线。管线和仓库同时建造,既然房屋在那时到了使用年限,管线定然也因为水循环的腐蚀而锈烂不堪,那么漏水现象是时常有之的。然而,锅炉工的自我感觉却很良好,他们在发现‘供暖水回流量减少’的现象之后,第一反应往往是‘在供暖对象处有人偷盗热水’。于是他们就在供暖水中加入异味品,以此让偷盗热水的人反感,其中最廉价的异味品之一就是大蒜精。于是,仓库的某处地下,就因为供暖管线的破裂而使热水散出,将大蒜精的味道也带到了管线之外。三益先生在仓库内查找,自然发现不了问题。非得是等这个供暖季节过去,又或是仓库到了使用年限拆除,这时才能证明这股味道并非来自大量的大蒜。然而,此时的三益先生,又早已进行了新的敍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