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茕瞏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9/2/15 12:12:15 字数:4056

“瞏”这个汉字,在古代唐土衍生出两派意义的源流:一种是与“茕”相通,解释为孤独;一种是与后来的“还”相通,解释为循环往复。这样一来,古代的“茕瞏”一词也被赋予了两种意义:一种是形容形单影只的孤独,一种是形容踽踽独行的往还。三益先生在开起闻鹤堂之前的人生历程,就宛如一叶扁舟在阴晴不定的海面上往返,令人心生类于“茕瞏”的感受:每当过得几年安定的日子,就有一起波澜将他稳定的生活无情击碎,令他不得不再重新爬起,继续拼搏。他这样颠沛的生活,连妻子都没来得及寻觅,还是直到这段生活结束前不久才得到了自己的妻室。这样一段孤独又往复的生活循环,从大多数的一般视角来看,绝对算得上是“数奇”;但我却在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痕迹中感觉到,三益先生并不孤独,他还是有若许人在身后扶持的。

接下来,三益先生的身份又变成了企业里的打工者,同样是因为一次变故而令他不得不离开这里。由于是自身莫名被骗,带着愤恨情绪的三益先生本人就对这件事情比较上心,调查一番之后已经知晓了幕后有人的存在。这个人的身份一直没有暴露,现在我们也无从查起,但跳过这起事件,下一步便又回到了整个“三益先生通过河内同学与我们接触”的开端——有“味道”的管道热水失窃事件。

“看起来,与三益先生在工厂仓库同岗轮班的那个人爱贪小便宜只是个性使然,但三益先生的离开却是缘于嗣后的暗箱操作事件。这次暗箱操作事件是否又有什么玄机可循呢?”

我回忆起河内同学最开始向我们介绍闻鹤堂店主三益武夫的描述:原本不是他当班的一个时段的出入库记录丢失,恰巧数目又没对上,但在一些不善的力量的操作下,变成了他的责任,进而将他赶出了工厂。这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人为的痕迹。

我们能够确认,这个仓库是生产企业的内部仓库,进出的都是这个工厂自己的产品,不提供给外人使用;出入库记录也是在任何一个正规管理的仓储设备必然都会有的痕迹留存。出现了对不上号的问题,如果是多了,事情可能不会特别严重——总而言之都是外面拿到的少了,不找上门总归是工厂这边占了便宜;但若是实际储量比记录的还少,就存在仓库里的储藏品不翼而飞的事实,进而衍生出诸多容易令厂里人疑神疑鬼的猜测。

河内同学对于这件事情的了解,是从三益先生自己的描述中总结的。他是事件当事人,对问题记忆比较清晰。河内同学的转述也并没有漏掉什么关键,我们从而可以模拟出当时事件的发生经过:在某天,三益先生“正常”上班的时候(此时他已经应为仓管当班时的大蒜事件“闻”名单位了),听闻了自家工厂的仓库出现了对不上账的消息。他本来认为,这应当是一件和自己没有责任的风闻,但风声却越来越对自己不利,甚而出现了“是三益武夫把材料昧了下来”的荒诞之说。众口铄金,谣言甚嚣尘上,最终的调查也到了自己头上。虽然自信清白,但调查结果还是把责任都甩在了自己头上。

心知内中有鬼的三益先生因为之前一件事情的坏名声,在工厂中难以容身。他也不再像做企业打字员时那般为自己鸣不平,而是忍气吞声地离开,这或许便是他现在这个万事波澜不惊的性格得以形成的诱因。

但我们也知道,他忍气吞声的性格让他虽然得不到几个为他撑腰说话的铁杆,却也不会让他不明就里地被他人忌恨。若是像在玻璃加工企业那样因为地位低下而沦为替罪羊,势必说明他为之背锅顶缸的是一个极精运作的人物。但这样的人物往往活跃在社交圈,当一个与三益先生同岗的书记员兼仓管未免屈才。好在,我们毕竟知晓这个工厂因为不符合环保新规定而被市政关停,它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清楚的。

“河内同学,你的调查结果是,这个‘明太郎’工厂的关停原因是因为不符合山形的环境保护新规定,又无法在设备上更新换代,而它当时的收益还不错,是这样吗?”

“是的。据说明太郎工厂生产的是橡胶。”

我点了点头。橡胶生产工艺我虽然无法详细地说明,但也可以肯定这种东西的生产需要炼制原材料、进行硫化、挤压成型这些工序。它的燃料废气、添加剂废物、设备模具的大量低效使用,包括自身难以回收利用都是对环境的严重污染。虽然在环保的压力下,橡胶的生产工艺被驱使着不断进步,但大量的旧式设备依然需要长期的使用才能收回成本,这也是落后工艺的工厂不愿意技术更新的主要原因。

“虽说橡胶生产污染严重,在每次的环保的新规新政出来时都是要打的出头鸟,但我还是心存一个疑问:如果一家工厂在新规定出台后发现不达标准,无论是市政部门还是工厂自身,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并不是直接拆除才对。”

对于市政部门来说,环保规定不过是整个施政大局的一部分。在施政大局中占绝对主力的还是经济指标。若是一家工厂效益正好,能为市政带来高额的税收和产值指标,市政也不乐见因为环保不达标被强制关停,甚至会想方设法压低环保数据,让它得以留在标准线内。对于工厂来说,一家工厂若是被市政部门关停,工厂主要寻找其他出路,要极尽利用工厂的剩余价值,要为员工安排善后……如此庞杂的突发事件,会使得每一名工厂主都不愿在效益尚好时因为其他理由关停工厂。既然工厂效益还好,双方又都不会在第一选择时关停工厂,那么在嗅到环保新标准的风声之后,市政部门和工厂方面肯定会有关于下一步怎么处理的交涉。如果工厂里有这么一个交涉力强,各方面吃得开,又能上下其手搞暗箱操作的黑脸枭雄形象,那么挽救工厂的行动,工厂主定然会想到这个人的。

“我感觉渊子就很适合这个形象嘛。”

“不要打岔。”我打断了奈惠。“若是有这么一个人代表工厂去市政部门交涉,会得到什么结果呢?从最终结果来看,工厂走上了最坏的结果——拆除,这不像是一个交涉力强的人最后得到的结果。”

“也就是说,工厂里并没有嘉茂同学说的那种高人的形象吗?”

“不,是反而可疑起来。既然双方你情我愿,都不想工厂关停,那么连交涉高人都不用,只需双方都是普通水平领导谈判艺术的人就能把事情谈成。工厂关停,使市政和工厂主都蒙受损失和大量扫尾善后工作,若是双方都派庸才,还互相看不顺眼把谈判搞崩,这样的选人眼光在市政层面已经低劣到无法想象。也就是说,工厂关停是另有原因的。”

原因既然不来自谈判破裂,那也只能来自“不可抗力”。山形那段时间没有天灾,橡胶制品在当年行情也不差。那么关停的原因就只有某种“人力”,并且还是现象级的人力。符合这一条件的猜测有两种:一种是环保人士的集体抗议和对工厂的冲击,另一种是工厂内的工人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而采取对抗。在当年,环保意识和人权意识尚未普及,掀起大规模环保游行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更倾向于后者。而具体形式,我也有了一个猜测。

纸里包不住火。任何一个关乎一个群体命运走向的消息,即便是初衷要控制在极小的知情范围,也会因为风吹草动而在当事群体中引起猜测或风潮。在有关环保的新规定公布之后,这家工厂“不达标准”的事实定然为工人群体所知晓,那么“未来的走向”必然会成为同事间的谈资。而在工厂派出谈判者与市政部门交涉的消息,自然也会被知情者或更多有心人慢慢散布到整个工人群体中。对于一名普通工人来说,左右工厂命运的重要性多半不如自己的未来前途,一旦工厂需要作出什么改变,他们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待遇和收入。

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工厂与市政部门的代表进行了谈判,在双方都愿意将工厂保留下来的前提下达成了“各自动用一部分资源,将工厂进行一番无关痛痒的改造以掩人耳目”这一最善的方案。但在实行的时候,却往往会有走样的问题:比如说,工厂的一些设备更新,实际上的采购却比预案要来得低;新的材料,质量或许比原先预想的要差。这些问题的产生,来源于挺过那段经济危机时代之后的幸存者们所形成的一个坏习惯——雁过拔毛,层层剥削。比如,假设市政部门出台了一项每个贪吃鬼每天能领到五个蛋糕的好政策并确定了贪吃鬼总数,蛋糕生产厂家按政策进行了每人五个的生产,却只给运输企业每人四个的量,而昧下一个作为厂家自己人儿女的零食;运输企业的人们也作如是想地昧下一个,交给学校三个;负责配发的学校又昧下一个,配发到班里只剩下两个;而班主任又昧下一个的话,可能作为贪吃鬼的奈惠享受到的政策蛋糕只剩下一个。

再假设一下,如果奈惠知道了按原本的政策她能拿到五个蛋糕,她面对手里的这唯一一个蛋糕,肯定会痛恨中途环节这些人的盘剥克扣。然而,她只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高中女生,对这种盘剥的习惯也无力改变。但若是一个班上有数个奈惠这样的贪吃鬼,他们就会联合起来要求班主任还回昧下的一个;若是这样的贪吃鬼遍布学校,学校昧下的那一个或许也会在要求范围内;若是这样的贪吃鬼遍布全市,恐怕连生产和配送方都不敢生出雁过拔毛的念头。

说完这个例子,工厂的人们的行动或许便可以理解了吧——在市政和工厂达成某种协议后,具体的操作自然是市政方面提供一笔资金,工厂方面做出某些改动,而这些改动势必会影响到一线习惯了旧式生产流程的工人们——他们面临技术淘汰造成的学习压力、失业压力等等,于是要求工厂提供补助。但是,在那场世纪末的金融危机将人的眼光添上了大剂量的唯利是图成分后,这些按照政策本该落到每一名工人身上的补助,却在路上为本来只是“运送者”和“分发者”的角色以种种名义克扣。虽然这种行为在道德上无疑是绝对错误的,但在那个价值观被一定程度上异化的社会,道义上正确的“不这么做”反倒成了小众。

原本这些雁过拔毛的事情需要周密的计划和隐蔽地执行,将知情范围尽可能地控制在小圈子里;但在这种异化思潮占主流的背景下,一笔自上而下的钱会被抽丰宛然成了公开的秘密,乃至于成为冥冥中的必然。有人获利便有人不平,在工厂这种集体氛围浓,“刺头”性格又容易养成的环境下,不免便有“一者发而众人应”的动力出现。

卢德运动——原本是工人痛恨机器的高效抢占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进而迁怒并破坏机器的现象级行动,放到现在这个环境,便成了工人愤恨工厂高层的剥削与克扣而破坏生产设备的情形。橡胶生产工厂的一切外部环境都乐见它继续运转,但它的结果却是关停。这个矛盾所能得到的唯一解释,便是有一股力量破坏了运转所必须的硬件条件,而这股力量只可能来自那个思潮异化的社会中唯一吃亏的阶层。

“所以,三益先生的离开,在某种意义上是又一次的被高人所救——他若是被裹挟进了这样的闹事,恐怕他身上穿的就不是这样一身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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