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哲有言,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既然已经形成了社会,每一个单独的个体便无法游离于社会之外生存。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孤悬海岛的鲁滨逊,他在荒岛近三十年得以生存,也还是依赖了人的社会知识。举一个普通的例子,我们在生活中想要办某件对社会有影响的事情的时候,也总是群策群力好过孤军奋战,甚至是“没有社会的认可与支持,事情便无法办成”的局面。也难怪在我经常从事的风水与卜卦一道上,会出现“利见大人”“贵人扶助”的措辞。毕竟,这些说法也代表着在认知尚未科学化的时候,某种“得到社会认同与支持”的朴素感受与愿望。
赢得社会的支持与认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当今位于流行一线,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赢得无数拥趸的明星或偶像来说,在他们站上这个位置之前,也经历过自身籍籍无名的阶段,这一阶段远比现在的光鲜来得漫长。在他们尚是韫椟藏珠的时候,也总是恰好遇上了生命中的“贵人”才有了宝剑初开的一刻——例如发掘他们的星探、慧眼识才的导演、倾囊相授的业师、力排众议的邀演等等。一来是自身本是璞玉待琢,二来是机缘天造地设,便成就了我们所看到的一位位耀眼的明星。
然而,机遇总是只给有准备的人。就像星探的眼光不可能驻留于没有才华者,一个无所追求却又好高骛远的人,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辅弼。然而,这个顺着一篇大道理推导下来,看似无懈可击的结论却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颇具现实底力的反例:现在正在山形的学校旁经营文具店“闻鹤堂”的三益武夫先生。他的一生不乏波折,这些波折让他不断失去原本的安稳生活。但在我听闻了这些故事后,却感觉这些波折像是有人刻意在制造,目的是为了让他避开更大的祸患。
从三益先生最开始的经历开始梳理,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条故事线:成年后不久因为迷信的占卜结果被迫离家,却因此避开了旋踵而至的灭顶雷灾;随后进入小店铺当收银员,因为无意间破坏店老板让雇员免费加班的伎俩而被逐客,却因此躲过了之后老板在抗拒拆迁时的无所不用其极;接下来做了玻璃生产厂的书记员,因为被人诱导至一名交际花的住所附近而身败名裂,却不用遭受世纪末金融危机的失业冲击;继而是橡胶工厂的仓管,因暗箱操作顶缸离职,却免祸于盘剥克扣引发的工人暴力;最后是书房的校字工,因放过了字典的疏漏而承担责任,却侥幸逃脱了“为脸皮不要脸皮”的无赖文化流氓的反咬。一连串的事件通览下来,三益先生尚在为自己的屡遭不幸自怨自艾,我们的注意力则已转移到“捕捉三益先生背后的幽灵”。
“会有这样一个幽灵吗?”奈惠在我总结这一连串的事件后问道。“三益先生已经五十来岁,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在三十多年里发生的。真有这么一个人,躲在三益先生身后三十多年,每当预感要有不幸时就设计事件让三益先生提前离开风险区。这样的人得是有多偏执啊?”
“的确,要是真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那么它背后定当有极其深厚的情感积累。”我点头道。“现在,我们还是缺少对三益先生最直接的接触,所掌握的他的故事仅限于这几个孤单的事例,他的人际更是一无所知。眼下,我们需要更多关于三益先生‘人际关系’的情报。虽然奈惠你对人际方面的掌握是你的长处所在,但面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物,你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我们不是可以指望河内同学吗?她可是每天要从闻鹤堂门前经过,有的是机会向三益先生打听我们需要的情报。”
“可是,既然我们能够大概率肯定三益先生背后有高人的存在,高人也会相应地提防我们的窥视吧。三益先生向我们询问事情所透露的实况,或许就是经过了高人肯定后的删节版。若是河内同学再向他打听的话,三益先生恐怕已经得到了高人的指示,会刻意对此加以提防。”
“那我们要怎么办?”
“说到底,我们现在所做的调查已经超出了三益先生本人的委托范围,如果他自身不愿意透露,我们最好的办法不是到此为止吗?”
“可是,我总是想不明白这个三益先生背后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古怪。渊子你都分析到这个份上了,这不是摆明了在吊我胃口吗!”
正在我与奈惠周旋的时候,河内同学的联络突然来了。我们登时中止了互相的推诿,心知她必然是为三益先生的联络而来。
“嘉茂同学、宇野同学。”河内同学的神色有些怪诞。“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提到三益先生的闻鹤堂,是一起‘老太太站在闻鹤堂前盯着路过的学生’的事件吗?当时嘉茂同学给出的解释是‘她丢了钱财,要捕捉捡到这笔钱的,来接送孩子的家长’,随后在我们校内也有一个学生被勒令写了检查,我原以为这就是结束了。但今天早上我在路过闻鹤堂时,发现那位老太太又一次坐在了闻鹤堂前,还是相同的位置和作态。”
“也就是说,这个依然带着小马扎,提着装一瓶水的手袋,坐在闻鹤堂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学生这种阴冷的老太太形象又出现了?”
河内同学点了点头道:“是的。今天一早,老太太又向之前那样出现,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闻鹤堂门前的地界,木然地看着路过她眼前走进学校的一个个学生。我在早上上学的时候也看到了她;放学后我去闻鹤堂,三益先生也向我提到了这件事。”
这样的发现让我对自己之前的猜测来了个全盘的大检查:首先结论自然是作废了,之前的种种佐证,比如她盯着的是接学生的家长,她的目的是丢了东西,学校里有学生在这个时候写了检查等等,串起这些的线索也一律都剪断。但我们毕竟还是有信息可以利用的,比如“这里是监控摄像头的覆盖范围”。这个老太太敢于坐在监控探头之下,说明她至少没怀什么坏心眼。那么她看的是谁呢?老年人的视力弱化,学生既然下意识地因为她阴冷的形象而避开她,她也没有视觉辅助设备,那么她是看不清多少学生的行动的。再加上她隔了一段时间又再度出现,并非持续观察以锁定某个周期性出现在学校周边的人物,那么她的目标,也已经显而易见了。
她在观察的就是闻鹤堂。
虽然她是面朝马路,背着闻鹤堂坐着,但她只要有心,用成像设备观察身后的闻鹤堂绝不是什么难事。她观察的又是什么呢?按照三益先生说过的,他经营这家文具店的习惯,是早上从家里过来,把店支开,然后坐在柜台后养神。因为早上上学时间较赶,来店里的人并不多,他也乐得无所事事;整个白天店里就这么开着,偶尔会有路人达成一些零头交易;放学后的几个小时是每天经营的高峰,时不时就有学生进来,有买需要的文具的,有和自己聊天的,也有询问一些进货信息的。差不多到静校时间后,他便将店铺关了回家。
老太太是在观察闻鹤堂的什么呢?我回想着老太太携带的东西,总有一样东西特别的扎眼。这是什么呢?
“河内同学,这个老太太既然在这时候出现了,没准第二天还要接着来。你能不能在发现她之后,偷偷拍一张照片发给我看看呢?”
“不用嘉茂同学你这样嘱咐啦。我在早上看到这个老太太的时候,就知道之前嘉茂同学的解释又出现了新变数。所以我在上学走过闻鹤堂后,就已经拿手机拍下了这个老太太。我发给你们看看吧。”
紧接着,我们的手机上收到了一张照片,一位身材颀长的老人,以一种端正,肃然如神明在侧的坐姿坐在一张折叠凳上。背景是二层的门面建筑,‘闻鹤堂’的店门楣遮住了二层本该有的窗户。在奈惠甚至还没看仔细的时候,我已经拍案而起。
“奈惠,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高人。”
“嗯?”
“起先我就有一个疑问,直到看到这张照片才得到了解答。这个疑问就是,三益先生是从哪里知道‘马扎’这个词汇的呢?”
马扎,是唐土使用的一种折凳:将原本收拢的两股支开,人就可以坐在绑上了帆布的一面上。这种东西虽然是便携坐具,但它个体太小,老年人,特别是身材还高大的老年人是不适合的。这位老太太坐着的东西,虽然也是撑开后就坐,折叠起来收走的坐具,但它的撑开面是一块木板,支架也够高,并不算是马扎,马扎的坐面必须是软质的。
“马扎在我们这个国度本就生僻,将不是马扎的东西认作马扎,定然是之前有过关于马扎的认知。正因为马扎的生僻,我们形形色色的社会中用到马扎的场合屈指可数。虽然形制类似马扎的东西有一些,但用来当做‘马扎’用处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古代行军扎营时将领的座位,在现在成为了供奉在将领神位之前的供桌。”
“可这和老太太就是我们要找的高人有什么关系吗?”
“奈惠,如果是你,不清楚它的具体形制的话,你会怎么称呼老太太的坐具?”
“嗯……这个东西我觉得叫‘折叠凳’就可以了嘛。”
“没错。三益先生没有使用‘折叠凳’,而是径自使用了‘马扎’。我是知道马扎这个词的人,却也不会用它来形容老太太的坐具。这说明什么呢?要么是三益先生的认知将马扎的概念放大化;要么是老太太的概念认为这是马扎,并将这样的话告诉了三益先生。三益先生出身山形的小村,祖辈以务农为业,识得‘马扎’的概率并不大。所以我倾向于第二种猜想,是这个老太太认为她坐的是马扎,并且在闲聊的时候将它告诉了三益先生。”
“老太太将折叠凳视作马扎,她定然有某种知晓马扎并为之根深蒂固的知识背景。从她颀长的身姿、端正的坐姿和在老年人中算是可贵的耐力来看,她在年轻时打下了极好的体力基础。但这里又出现了特殊性:这个端正的坐姿非常特殊,我初见的印象是‘宛如神明在侧’,这种印象的来由自然是‘它是神事人员从事神事活动特有的坐姿’。再结合马扎的来历去想一想,她不就是一个拥有高人一等的知识面的,一个神事人员吗?”
“嘉茂同学是说,老太太就是当年为三益先生家占卜电灯自行亮起的神事人员吗?要我说,就算这是真的,也还是巧合的成分更大吧。”
“还有一个旁证呢。老太太将‘马扎’告诉了三益先生。如果是三益先生在过去听到这个词,由于它不会在日常交流中使用,没多久就会忘记,所以定然是老太太在这段时间的交流中新近向三益先生介绍这个词的。新近的交流定然会有清晰的印象,三益先生是山形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年以上,对本地方言已经有了充分的掌握。若是他听出老太太是外地口音,作为交谈的情报是一定会向河内同学提及的。毕竟,他连老太太的视线都能掌握,还能留意不到外地口音吗?”
“可是山形本地的老太太也是为数不少的啊。”
“但山形知道‘马扎’的老太太可是为数不多。”我摇了摇头。“大家都知道,山形最有名的景点是立石寺,那是一个佛教场所。在这个景点的影响下,山形的神事活动以佛教为主,供奉武将、战士的神社屈指可数。而这就是我们确定老太太身份的要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