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每一秒都是历史。随着人口绝对数量的不断增大,单位时间内历史的“卷帙”也在与日俱增。过去的史官将一国一朝的历史编纂成册,但现在的一部地方志便能有相同的篇幅,可见今日历史的巨细靡遗。然而,古往今来,最高的政治权力单位一直是国家,国史的沧桑与宏大一直独领**。我们并非每个人都怀有忧国忘家的情怀,甚至是小市民的思维在我们脑中占据高地。因而,我们往往在感念国史的厚重感时,也会关注着“独体的历史”。比如说,一些小人物的奋斗史、感情史同样令人唏嘘。以此改编为文艺作品的,比如唐土的《西厢记》《桃花扇》,本国的《敦盛》《曾根崎心中》,都是时代所孕育的佳作。
再说到我们具体的人物身上,当一个人物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回放出来,这数十年的“历史”也足以成为一部文艺作品了。就比如三益先生,他的过往,在因为他“想弄明白”的委托之下为我们所知,但在一番观察与思考之下,他的人生演出,隐约多出了一个角色。
一位出身山形本地少有的神社的老太太,在暮年来到了闻鹤堂附近。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似乎与闻鹤堂和三益先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底是为什么呢?”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就算是将她当作那位救三益先生于苦难的高人,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没有解决。”我突然想起一节。“奈惠,如果你像我这样坐着,你会用什么办法来喝水呢?”
我模仿着照片里老太太坐在折叠凳上的姿势坐在我家的凳子上。很显然,这种脊背挺得笔直,双腿紧绷,腹部紧缩的姿势,是不适合仰头喝水的。但是我们也从三益先生的叙述和河内同学的照片上看到,老太太每次出现在闻鹤堂,手边一定会带一个小手袋,里面装着一瓶水。一瓶水的空间很大,几乎挤占了手袋的所有承载能力。可以说这瓶水就是带着手袋的主要目的。老太太在门口也就坐半个小时,三益先生又在那段时间无所事事,那么确认她在观察过程中不饮水也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把话说回来,问题就是——老太太每次出现带着一瓶水,到底有何用意?
“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那可不然。随行带一张折凳已经很碍手碍脚了,要是没这把折凳,带个手袋倒是不能说上什么。”
“会不会,瓶子里装的其实是另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呢?”
“这倒是有可能。但无色透明的液体实在太多,也不能说就是某一种液体,更难以分清它是干什么用的。”
讨论陷入了僵局。在最后,我们所能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从少数的神社场所开始调查”,毕竟寺庙等佛教场所是不会使用马扎的。但河内同学自己并不具备调查的思维,于是我便告诉了她这样一个思路:在战后,无论神社还是寺庙,所有的宗教法人都必须进行登记。查一查在那场雷灾前后,有无本地的神社被注销的记录,若是后续有一家寺庙随即迁入,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佐证了。河内同学依言去了一趟市政部门的宗教事务司后,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嘉茂同学,你说的符合要求的神社找到了。在雷灾那年前后,的确有这么一家神社被注销,在备注中还有这么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记载:这家神社被注销其实是情非得已。因为在当地迷信的人眼中,他们把神社当成了遭来雷灾的祸源,进而群情激愤向神社冲击。这里的人耐不住他们的蛮横,所以才注销并另谋生路。”
“这是一间怎样的神社呢?”
“和嘉茂同学你猜想的一样,这里是生灵社,就是过去的藩主为奋斗过的家祖们供奉而设立的,也就是供奉当年的武将、武士们的神社。但接下来要怎么追寻,我还是不得而知。”
“能找到神社的名字就好说了。有些东西虽然在网络上找不到,但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就像之前所说的史籀典籍,在网上几乎难以寻觅到全文,但在现实中却往往能在不经意间,于私修史中找到不少关于一段故事的多角度记载。我既然知晓了神社的名字,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贺茂家作为阴阳家大宗师,又掌管着作为全国屈指可数的神社的两大家社,宗家的大藏书楼里有着丰富的神社史料。这些史料又在最近的一次变故中,泰半落入我的家里,目前正堆放在霞浦的贺茂家族所公有的一处库房里。我在这种大部头的史料中寻觅了一会,知晓了这个神社的后日谈。
所幸贺茂宗家那令人惊异的修史动员力,这部书上清晰地记载了这个名为“北斗神社”的始末:它是名义上的神社,实质上的尖兵,来源于山形的旧主人——“羽州之狐”最上义光的遗产。最上家在枭雄义光死后发生内乱,随后鸟居家入主此地,将这座神社改成了隐秘的学校,培养在江户幕府愚民统治政策下需要的治藩人才。表面上神事的伪装和历来的英才教育使得这个隐秘学校不断向外输送知识量足以在当地鹤立鸡群的人才。明治维新各藩改县,这个设施依然作为人才培养地得以保留,这也就是这位老太太的知识的来龙。
至于去脉,大部头的史料上依然有记载:神社的废弃,是缘于一名女性,认为这里已经失去了“培养人的功用”。她感觉到,周围的人将孩子送来这里当神职见习,不再是“为学而来”,而是将表面伪装的“神事”看得比正事还重。女子留下的说法是,当一名名义上是巫女的教师成了一名本质上是巫女的巫女,这座神社兼学校也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于是,她便有意地利用这种迷信的影响力,最终将这座神社用“村民不信”的契机加以毁弃。
“这无疑是教育的悲凉了。”我感慨道。“虽然现在的观念已经越发合理,但在战后的特殊时期下,教育这种‘臭老九’的行业并不受待见,‘满足建设需要的教育才合适’的实用主义思维占了主流。这个老太太在当年就是以名义上北斗神社的巫女,主要目的是教育神社的见习神职。但见习的家长们却对表面上的迷信外衣更感兴趣,忽视了自身真正的知识。这或许就是老太太决定让北斗神社断送在自己手上的原因吧。”
贺茂宗家的记录也到此为止,不过它也留下了后记,记录着“北斗神社的后人此后依然生活在山形,我们在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对其进行采访并留下了这段记录。”记录还附带了一张照片,主角与现今的老太太眉目正有不少相似。法律咨询公司,一般是为官司和官方提供咨询,有这样一重背景,了解到一块地将要拆迁这样的大动静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许,这位当年的法律顾问,就参与进了市政部门与被拆迁者的谈判当中。
“这两起事件已然联系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再找到她参与到其他事件中的痕迹,我们或许就可以断言‘老太太就是一直以来扶助三益先生的高人’了。”
“可是,后面要怎么找下去呢?”
“办法总归是有的。我们既然找到了这个具体的人,接下来也不是无迹可寻。她身材高挑,坐姿按照在北斗神社的习惯保持特有的形状,这个形象在生活中是不多见的,终归会给人以较为深刻的印象。三益先生其后在玻璃生产厂的经历中,他曾向自己蒙冤后为之抱不平的人打听,还记得吗?他得到的情报是‘抱不平的人认为是陷害者的形象,在陷害成功后也旋即离职’,并且还说‘这个人身材高挑,坐姿端正,给人印象深刻,不会认错’,这不就是现在这个老太太的形象吗?
“而且我在之前还一直有些纳闷,三益先生在玻璃制品厂蒙冤后他愤愤不平要讨回公道,但在橡胶加工厂吃了两次亏却默默忍受。起先我以为是性格和阅历让他对问题看得更透彻了,能够读出这是高人对他的保护手段;但这样一思考,我反而觉得是这个抱不平的朋友向他转述的形象触碰到了三益先生的敏感神经,以至于他在橡胶制品厂连吃两次亏的时候也不吭声。这应当是他的意识里,已经明白‘这个身材高、坐姿异常端正’的形象是救拔自己的高人吧。”
“也就是说,三益先生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后有他人的扶助吗?”
“从这一系列的猜测来看,的确是的。但问题就是目前我们所作出的还都是猜测,还缺少几个最重要的关联,比如为什么老太太现在又一次出现在闻鹤堂,为什么这个高人形象会看上三益先生如此之久。这些我们还都不清楚。”
不过,我方才的这句发言也是违心的,至少在“高人为什么会看上三益先生”这一点上,我早已在心下有了一个设想。只是这个设想一旦出口,就又会被河内同学和奈惠说成“太过于异想天开”。这个设想便是:三益先生是当年在北斗神社这个伪装的学校接受教育的孩子中,唯一一个“以学为重”的人。这个女先生实在怜惜这个当时难能可贵的苗子,所以才在预感到他家里的危难时特意将他预先赶出家去。然而,若是仅有这一段机缘,则在这一段报偿之后就该各自四散,为何还有后续如此执着的追寻与辅弼呢?
“河内同学,你在山形上学一年,对闻鹤堂应当有了不浅的印象吧?”
“嘉茂同学突然确认这个是为什么?”
“我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包括闻鹤堂在内的,沿街的店铺门面都是上下两层的建筑。一般来说,店家利用这种建筑空间的方法,是一楼当做门面,二楼作为生活空间或仓储空间。文具不是什么占地方的货品,用不着把二楼占满。而三益先生在向你展示‘不锁死收银机’所代表的宽容之后,他返回的是闻鹤堂之外,而不是从店里锁上卷帘门然后回到楼上。这是否是在向我们传递着某种信号呢?”
“嘉茂同学的意思是?”
“如果有机会的话,河内同学,请你在周末的晚上去一趟学校附近,留心一下闻鹤堂的招牌后面,是不是会透出灯光。我想,三益先生现在所做的事情,在上学的五天里并不容易捕捉得到。恐怕要等到我说的这个时候,才能有所斩获。”
在为期不长的若干时日之后,河内同学的联络发了过来:嘉茂同学,你说的是对的。可是,我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本该出现的下一句话——到底闻鹤堂的灯光是什么啊?
或许,这时候河内同学的手机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吧。我拨通了那边的电话,按理说,三益先生向我询问故事的关键,他是知晓高人的存在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既然和高人共享了秘密,那么他向我询问的便只有“高人的行动”,我通过河内同学向他陈述的答案,在他眼中便成了“高人当时为何要这么做”的回答。但在另一方面,老太太这位高人,恐怕也已从三益先生那里打听出来,新近有一位高中生在通过河内同学为他答疑解惑。那么,我这个电话拨过去,接通的很可能便是那位老太太。那么,这个电话的接通与否,很可能就代表着身为“高人”的老太太,能否允许我接触这个被尘烟所封锁的秘密当中了。
“嗯,你是河内杏叶同学的友人,也是在为三益武夫推断我行动的那个人,对吧?”在等待了许久之后,电话中出现的接通声音终归让我的精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