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心不古的社会里,老师不断地告诫我们要注意自我的安全保护,尤其是像我与奈惠这样的女高中生的年纪。若是在平时,面对一个陌生人“请我们进入一个至少有一个同伙的陌生封闭空间”,这样的邀请绝对会触发我们的警惕;但我们现在一来有请托在身,二来对方的话语与面相似乎也透着某种反过来的请求,加上奈惠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我只好在手中暗自扣好可以伤人的卦签,然后有意无意地跟在天妇罗师傅后面进了他们店的后场,并有意无意地站在了离门不远,却又挡住了关门扇面的位置。后场的案板上丢着一个揉到一半的面团,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做天妇罗的面糊,倒像是唐土的面食。这个痕迹说明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人,但因为老师傅要来后门堵我,于是把他换到了前场去应酬顾客。
“唉,明明是我不追究你们偷看手艺的责任,还好心让你们进来,结果你个女娃子还这么提防我。”老师傅无奈地耸了耸肩,将头转向后场的垃圾桶啐了一口,对我续道。“也随便你吧。我请你们进来参观,也不是白让你们看的。我在店里看到你这个女娃子的眼神不寻常,现在看到你手里还扣着个劳什子,我觉得说不定你是能给我帮上忙的人。”
“您有什么希望我能帮忙的呢?”我虽然在极度的戒备当中,却也不愿失了礼数。相比之下奈惠就显得“幼稚”得多,她浑没把这里当做危险的场所,而是极尽好奇地观察着一切她见所未见的事物。这种天真连我都不敢再耗费过多的注意力去关注她。
“我在前面给你制作天妇罗的时候,注意到你带了个小饭盒,里面还有很多炸虾天妇罗,看来你把咱们霞浦几个有名的天妇罗店都逛了一圈,每个店收了这么一支。”他的神态悠游自得,倒也没担心我会突然发难。“那我要问你个问题了。我们的和菓子中,用到面粉的和菓子,除了天妇罗,还有什么东西?”
“团子、樱饼、长崎蛋糕、五平饼……”这个问题倒是很快被奈惠接了过去。这是她的强项,她知道的和菓子种类比我几乎是只多不少,她一口气数了很多,并且从几个我知道的来看,她说的这些确实都是会用到面粉的。不过对面的老师傅似乎并没有对这些一个个数出来的名词产生什么反应,只是用沾有不少面粉痕迹的手捻着本也花白的下颌胡须。等到奈惠词穷之后,老师傅还是那么一句:“还有没有?”
搜肠刮肚已尽的奈惠只能摇头,而我早已察觉出不对,于是我便开始接着奈惠,思索起了“她不知道而我知道的和菓子”。这种东西只可能出现在我读过的书中,而我恰好就找到了这么一个。
“外郎糕。”总算,这个词让老师傅的眼睛一睁。
“就是这个东西。”老师傅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盒子。它是硬纸质地,表面纯白没有任何痕迹。他把这个盒子向我扔来。盒子的飞行轨迹很低,我料定里面定然装着很可能便是外郎糕的东西,沉甸甸的。我只好将右手的一根卦签由下向上一弹,稍稍改变它的飞行线路,然后才能以一个算是“不失场面”的姿势接住这个盒子。奈惠则帮我将弹出去的卦签捡了回来,这一手好像也得到了老师傅的一些掌声。
“这就是外郎糕了,你们可以打开看看,若是你们觉得自己的牙齿很好,尝一尝也无妨。”他说完这么一段稍长的话,又是喉头一动,接着便是扭头将分泌的脏物唾吐出来。
既然在古书上看过,我自然也知道外郎糕是怎么一种点心。在唐土的元朝这个朝代,有一位名为陈宗敬的官员迁居到这个国度并成了一名归化人。他在元朝担任员外郎这个职务,说白了就是没有定编,要多少可以排多少的“虚衔”。外郎糕是他从唐土带入的食物,并且“外郎”二字也是由他的这个虚衔而来。顾名思义,外郎糕是一种糕点,松软的食物才能称之为糕,例如蛋糕、米糕、枣糕等等。并且由此可以推知,既然命名为糕,味道不论,总归是容易下口的。老师傅特地强调了“牙口好”这点,有何用意呢?我的手中甫一接住这一盒东西,按着纸盒中腹的指尖稍稍发力,似乎便知道了原因所在。
我将硬纸盒交给奈惠,她把它放在后场案板靠近我们的一角并打开了纸盒。里面的东西,从形状、颜色上的确和外郎糕差不多——外郎糕的佐料有蔬菜汁,可以被染成各种颜色,所以任何在常识范围内属于蔬果颜色的外郎糕都不奇怪。但就是有一点:常见的外郎糕的质地很松软,手指稍稍发力就能按出凹陷;这一盒被称作“外郎糕”的东西,质地和触感却有如冰块一般坚硬,就算以明显的动作发力,也不见这一盒食物有丝毫外形上的变化。
“这是我在特殊机缘下得到的一盒外郎糕。或许你们会觉得它这么硬不可能是糕,但这确实就是一盒外郎糕,并且是实打实的外郎糕,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他的语气信誓旦旦,但时不时就会伴随着的痰液总是让本该郑重的他显得不那么郑重。“我有一个唐土朋友,他在霞浦做外郎糕的生意。但他在唐土的家人近来得了场大病,他回去照料,又陪着家人入土,店里荒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是靠我所知道的一点粗浅的手艺为他支应着店里。他回来后,为了对我这段时间帮忙照顾店里表示感谢,便送了我这么一盒‘他心血凝结的外郎糕’。我年纪大了,咬不动这么硬的东西,又看他是一片真情实意不好再向他询问缘故,只好把它当成了一个谜题。女娃子,我看你像是个聪明人,所以也拜托你给我解开这个谜。你既然想打听我手艺里的秘密,那就把这谜题解开,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当然,这段流畅的记录中间略去了老师傅无数次的咳嗽或是扭头唾吐的动作。
整理一下老师傅说的话,加以简洁的概括便是:老师傅的朋友出自感激的真情赠与他一盒外郎糕,并且说这是身为外郎糕师傅的自己的“心血凝结”,但这份糕点也和心血一样凝结得坚硬无比,以老师傅的年岁实在是咬不下去。我的任务便是解开这个谜题,思索出外郎糕师傅的用意,而这位老师傅则会将我们需要的答案告诉我们。
到现在,我还没提及外郎糕的做法,以及它是怎样一种用面粉制作的点心吧。正好,老师傅也帮那边照顾过店铺生意,粗浅的外郎糕做法他也知道。店里的面粉也是现成,在我的请求下,老师傅开始了一次正常的外郎糕制作。为何他会答应我这个事先的请求呢?因为若是要制作一个不具匠意,仅作说明之用的外郎糕,实在是太简单了。
首先,将面粉冲兑进温水里;其次,将染色和调味用的果汁或蔬菜汁与面粉溶液混合,搅拌成糊状;其三,将搅拌均匀的混合液体倒入模具,放入微波炉烘烤若干时间;最后,冷却后将模具里的块状软质固体倒出来,放上点缀的梅干(也可以不放),这就是外郎糕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要做一次外郎糕来尝鲜,这么做就没错了;但若是一家店铺的外郎糕这么简单敷衍,这家店铺怕也开不下去。在店铺里贩卖的外郎糕,则会在这个基础的步骤上倾注更多的标准化与创新之举:例如将面粉和蔬果等原料量化、水的容量和温度细化、烘烤的时间固定,这些是标准化;创新则是在面糊底料中加进让色泽更为光鲜或是味道更鲜香的制品,又或是探索更多颜色、味道的组合。但外郎糕毕竟就只有这么一个最为简单的“骨架”,无论如何为它添肉,也没法丰腴起来。
那么,一个以外郎糕为主打的店面要怎样支撑起来呢?老师傅说,托他照顾店面的这个师傅是唐土人,除了制作这种“唐土舶来的和菓子”,也还经营唐土的点心,也就是包子、馒头这些。外郎糕这个“既是唐土风味,又属于和菓子”的双重属性,使它在店里得到了同时来自唐土点心爱好者顾客和和菓子爱好者顾客双重的青睐,所以才成了这家店里的一道招牌。
外郎糕源自唐土的归化人带来的食品,这次需要解密的又是一个唐土的师傅制作的外郎糕,我陡然想到了“本意”——就像我在最开始所推测的“真正的”羊羹一样。
在我们将外国传来的东西本地化的过程中,会顺应我们的世情所需,进行一些“合乎时宜”的改动。佛教就是个最经典的例子:天竺的佛教传入唐土就有了异化,以至于天竺有些自诩正宗嫡流的佛教竟尔不认震旦;唐土的佛教后来又传入高丽,三韩的统治者又根据其统治需要择取有利的部分予以支持,另一部分教义、经文、典籍则束之高阁,这又是高丽对佛教的一次改造;和国的佛教又是从高丽传来,经过本土统治者的再一次的实用主义筛选,与天竺的佛教精义难免是天壤之别了。换到我们现在的例子便是,羊羹或外郎糕在唐土,是根据其原本的功用来制作的,而到了和国,则根据本土风情对食材或配方进行了改动。例如将原本御寒为主要目的的羊肉汤冻块改成了提供甜味觉为主红豆沙。而外郎糕的情形也是一样:外郎糕在唐土本是某种用途,而随着陈宗敬传到这边后,由于这种用途被淡化,进而成了单纯的食物。
这种用途便是药物。
唐土“食疗”的吉光片羽非常之多,许多有长时间历史、在民间流传的食物都是在“以食为药”的基础上流传下来的。比如黑芝麻糊、酥糖、枇杷膏、冰糖梨水等等。而在和国,因为“匠意”的发展方向截然不同,致使食物与药物的分野比较明显,食物重色味,药物重疗效,二者很难有相容的样例,外郎糕便是这极少数的孤例之一。我在介绍唐土风物的书籍中读到,外郎糕在唐土本是一味药材,是化痰而除口气的丸药,在传入和国的最开始被叫做“透顶香”,其后因为它的味道广受欢迎,药用作用淡化,才从这个药名脱胎出了食材。
再具体到这位炸天妇罗的师傅身上。他经常在热油锅边上,饱受油烟的侵袭。他在与我们的对话中,稍微把话说长,就要停顿下来咳嗽。这足以说明他有严重的呼吸疾病。他代为看店的外郎糕师傅是个唐土人,知晓外郎糕本意的可能性极大,并且外郎糕也正好是化痰对症的药物。于是,他便做出了符合唐土古意,却有悖于和国自身对外郎糕理解的东西送给炸天妇罗的老师傅。
“或许,这便是按照‘透顶香’的古法而做出的外郎糕。那位唐土的师傅与你相交日久,自然能注意到你的毛病。他出身唐土,知晓自己所做的食物的历史,联想到外郎糕的原身‘透顶香’对你的咳嗽或许有效,他便将自己的全心全意,都融入在这个古法的外郎糕当中了。从彼此的情理来解释,这是最为贴切的答案了。”
炸天妇罗的老师傅点了点头,随后双手环抱,倚靠在工作间的一面墙上。随后,他拿出一把带锯齿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架在那块硬得难以下口的“外郎糕”上,像锯木头一般锯下一小块来。他将这锯下来的一块放在一个敞口的碗中,用一个铁架子架在了明火灶上。不多时,这一小片外郎糕便融化成了浆糊般的流质。待稍微冷却后,老师傅便拿起勺子,缓缓地尝起了这一碗特殊的外郎糕。
附图:青柳外郎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