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立新,不破无以立。这是我思考了松元店长的儿子目前的精神状态后得出的结论。既然要让他走出现有的低谷,那就干脆一些,把他现存的精神牵绊全部斩断,而这么做的手段,同样也是通过和菓子来完成。
“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也安排好了一步退路,那就是我们为之奔走过的‘梦幻和菓子’。”我在付诸执行前,这样向河内同学与松元店长介绍计划的全貌。“松元店长夫妻对孩子的态度要摆出更加的不管不顾,让他感受到一种‘被独立’的模样;并且让‘红白馒头’这种和菓子尽可能多地映入他的眼帘。”
红白馒头,是将糯米粉揉成团子并蒸熟后得到的食物,制作起来非常简单。说是红馒头,其颜色也不是正宗的大红或品红,而是偏向于粉的红色。这种颜色的来源是廉价的食用色素或是苋菜汁。馒头本身并不具备时令或季节性,在提供温热和菓子的店里大多能随时买到,并且也和羊羹、大福一样,是各种花式和菓子所源出的,最基础的和菓子之一,成批量地购买红色或白色的馒头,在任何时间段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当这种再常见不过的馒头以红白相等的比例成对地出现,却往往是特殊时令的标志。在这个国度,一月第二个星期一,是方刚成人的同龄人们集中表达谢恩之情的日子。这一天习惯的做法是,将红白馒头作为表达感恩之情的礼物送给在未成年人的时代有恩于自己的人。举一些例子来说:这时候适龄的人们大多是高中毕业或进入大学,他们有的会买红白馒头送给老师、父母或关系亲密的同学;有的具备条件,便自家制作红白馒头分送他人。在多年来形成习惯之后,“红白馒头”便被赋予了和“成年、自立”联系在一起的意义。以往,由于松元店长每天都要起得很早,赶到茶楼去制作早餐餐点,所以他儿子的早餐往往也只是做好了放在桌上,等他自己醒来后吃。而我出的主意便是,连续几天地,让他的早餐固定为一对红白馒头。
“松元店长既然已经向他的儿子普及了各种各样和菓子的知识,那么他的儿子在看到这一对红白馒头后,不免就会产生‘家里是想要赶我出去’的想法。对于现在性格已经变得阴郁、烦躁和易怒的他,这个时候是非常容易中这一招激将法的。并且,我也让松元店长在家里容易被找到的位置放一笔钱,大约控制在能够支付三五日的食宿费用的水平。”我向奈惠解释着我的计划。
“要是松元家的男孩理解错了意思怎么办呢?”
“所以我之前说过,这个方案是留有后路的。刚才这只是我预先设想好的剧本,若是松元家的男孩不按我的套路出牌,我也有随时中止它的办法:倘若他安之若素地吃红白馒头,我就会建议松元店长在馒头里塞一颗蜡丸,把我们希望激怒他的话写进去,明明白白地让他看到;倘若他感受到家里排斥他的意思却依然无动于衷,那么我们就一边让父母继续唱黑脸,一边采取反将计,由他的父母联络老师,请老师唱一回红脸,为他打开倾泻委屈的口子;若是他出走了却没有带上钱,他会更快执行我的下一步行动计划。”
“渊子的下一步计划是?”
“很简单,我看中的是他在国中三年情绪不断低沉,却没有走入报复的极端,这说明他至少是有社会良知的。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出走后会被那些社会的阴暗面所笼络。他既然出走,显然知道自己要带上钱,他也知道钱总是不够用的,需要谋一个生计。他若是去偷去抢,以他的稚嫩很难得手;并且他也要上学,一旦发现他缺勤,我的‘召回’预案也很快就能得到实施。”
“召回?”
“就是把这个小孩子重新唤回他的家中啊。就像红白馒头一样,吃掉了一边,心里总会念着另一边的。”
“这时候的他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吗?这么大的山形要到哪里去找啊?”
“我们这边,身在山形的人却也不止松元店长夫妻俩。”我摆了摆手,打消奈惠的疑虑。“既然是一台大戏,那么我们也可以演得真实。三五天的食宿钱可不够买一套衣服,他势必要带着衣服出门。而他穿哪些衣服,身为他母亲的,松元店长的妻子自然清楚。所以,他的校服和常用的便服里,早已经被缝上了跟踪定位装置了。无论他出走后到哪里歇宿,他并不知晓其存在的河内同学和黑木先生就会掌握他的落脚点。待到他‘待不下去的时候’,这两人就会把我们安排好的召回计划付诸实行。”
“是怎样一个召回计划呢?”
“奈惠,你看过《楢山节考》这部电影吗?”
“嗯……看过,让人觉得非常难过的一部电影。”
“是的,生活中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像阿玲婆婆那样从容赴死,所以我们倍加珍惜眼前的一切。所以,在这个小孩子负气出走的这几天,松元店长那边会同时闭门谢客,将茶楼整成一副经营不善的可怜模样。而黑木先生和河内同学,则分头从社会的层面和校园内的层面两头,向松元店长的儿子渗透这个消息:在他负气出走后,他的父母已经关了茶楼,一门心思地在找他回来。”
“这也太假了吧……”奈惠不由得喃喃感叹。
“这就是假戏真做的效果。否则,光凭一个‘梦幻和菓子’,又怎么能确保打动小孩子的心呢?等他知晓这个消息后,我们也有两手准备:若是他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河内同学和黑木先生就会进一步扮演传话人的角色,将一些东西带给他,唤起他的回忆;若是他即刻返回茶楼,看到凋敝的场景,那么我们就跳过这一步。”
“带什么东西能唤起他的回忆呢?”
“他是在制作和菓子的茶楼长大的,唤起回忆的自然也是和菓子。你想想看,我在小时候就抓着父亲的毛笔鬼画桃符,你在小时候就偷吃家里的各种饭菜甚至佐料,这些记忆都是相当深刻的吧?虽然现在想来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相当温馨的吧。假设这些回忆里的当事人的一方远离了,或者说离开了你的生活,当你回忆起这些情景的时候,原先的滋味也会变得‘不是滋味’。在松元店长的记忆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出若干重要的片段,并让松元店长做出这些和菓子,然后经由河内同学与黑木先生送到他在外的儿子手中。举一些我们也可以想到的例子,比如松元店长的儿子第一次来到茶楼的工作区域,和父亲一起制作和菓子;比如他第一次知晓某个重要的和菓子的故事;比如他第一次尝到某种梦寐以求的和菓子的味道,等等。隔三差五,河内同学和黑木先生就会向他传递这样的信息。而只要他动身回到假装关闭的茶楼,他就会看到最终幕——梦幻和菓子正在等着他。”
“也就是说,这个小孩子只要被和菓子吸引回到家里,最终迎接他的就会是我们最终确定的梦幻和菓子吗?那他如果的确是动身了,但却没有按照和菓子的指引回到茶楼或家中,而是放任自流,又该怎么办呢?”
“梦幻和菓子并不止会出现在松元店长的身旁。刺激他离家出走,其实也是为松元店长争取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松元店长除了闭门谢客,营造出生意破败的假象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从各地搜罗制作梦幻和菓子需要的食材也算要时间的。我们赢得这样一段时间,就能确保梦幻和菓子最后成功做出。若是他一意孤行,用和菓子也拉不回他的话,这就表明他有非常坚定和卓绝的意志了。那么,就像水户的老师傅为春风祐介先生安排下无言的真心试炼一般,这个‘梦幻和菓子’就会成为他被课以的试炼——松元店长将会在他的藏身处现身,将正式的出家许可和必要的准备交给他,而他在国中毕业后也将正式踏上修行之路。”
“这样不太好吧。”奈惠为这个小孩子开脱道。“若是他又反悔了怎么办呢?”
“《楢山节考》里的阿玲婆婆,也是在为家里人做好了一切的后事安排,才安然地踏上参拜楢山山神之路的。若是她对这个苦痛而挣扎的人世还有所留恋的话,她都不会去得那般毅然决然。故事里的人物是理想的化身,现实中,往往有许多的因素牵绊着我们,让我们没法做一个阿玲婆婆。换到松元店长身上,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离他而去;反过来,他的孩子硬起心肠离开父母的可能性又会大到哪里呢?这几天的时间不仅是为松元店长和梦幻和菓子而争取的,更是为他而争取的,为他争取一个破旧立新的心路历程所获得的时间。”
“我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个剧本不被上演,但我们必须为这个不确定即将怎么演出的角色设计好各种各样的剧情。”我又摇了摇头。“所以奈惠,你可以感受到,为了让玩家在游戏中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后玩得同样有趣,开放式剧本的编剧得有多么费神。”
奈惠没有理会我在一大段郑重的话中所开的这个小玩笑,似乎她对游戏世界也并不怎么感冒。她显然更为关注这个剧本中的主角,也就是松元店长的儿子最后的走向。她向河内同学打了个电话,询问了现在这个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嗯,是宇野同学吗?”河内同学的声音从山形传来。从她那里,我们得到了计划目前的现状:
松元店长说,每一天,用以激起松元店长儿子离家出走的怒意,留给他当早餐的红白馒头,每次都是吃了白色的,红色的被留在餐盘里。
红白馒头,还远远有我所未知的故事。河内同学问我:为什么在成人这一天的时节性备品要分红白两色?我回答道:根据传说记载,红白两色与我们传统的神道教服饰所使用的红白两色的含义是相近的,白色象征过去,红色象征未来,在这个节庆时刻的红白馒头,代表着过去未成年旅程的结束和成人旅程的开始。那么,他吃下代表过去的白色,是在表明他的什么立场呢?是“我依然处于未成年并拒绝成年”,还是“我否认过去并且宣示独立”呢?单从传说上来想并不能解释。然而,河内同学却告诉我,红白馒头在山形自有一套说法。
很显然,在制作一批红白馒头时,必须先蒸白馒头,需要染红的馒头留在最后。否则染色用的色素或苋菜汁都是容易随着高温散逸出去的东西,若不留在最后,便连白馒头也要染上淡淡的红色。并且,在制作比例上,就算是制作红白馒头,同时制作的一批馒头中,红色馒头也远少于白色,原因是“红白馒头是时令用品,一批馒头还要满足大多数时候人们购买普通馒头的需要”。普通馒头是白馒头,所以白馒头的用量会更大。正因为红馒头量少并且要留待最后制作,山形人便将红馒头称为“亲”,白馒头称为“子”。松元店长的儿子吃下代表“子”的白馒头,留下代表“亲”的红馒头,其用意便也不言而喻。
“他还是非常看重自己作为‘子’的身份,并不敢逾越界限。”
这也说明了,他依然眷恋着当前的亲缘与身份,但他目前所处在的这个厌学习、厌家庭、厌沟通的精神状态,却依然无从改变。所以,还是轮到那个杀招出场的时候了。
“把我们的材料,全部交给松元店长的儿子吧。”我向河内同学指示道。
附图:红白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