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比较生僻的汉诗这样写道:波涛一阻两乡梦,岁月无过双鲤鱼。这句诗上句的意思是说,与牵挂的人分居天南海北,物理的限制让双方无法相见,只能在自己的所在地做着思念对方的梦;下句的意思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堪称为“岁月”的跨度,自己便是在这种等待与思念中空老年华,彼此的音讯、联络只能通过“双鲤鱼”来传达。
“双鲤鱼”是什么?奈惠更是会问,是两条鲤鱼吗?当然不是。在古时候的唐土,造纸依然是一项高成本的工作,故而内容需要常变常新的信纸不得不一次性,信封可就不一样了。古时唐土的信封,倒更像是一方木匣。整个木匣像是一条木雕的鲤鱼,然后从中间剖开,划出凹槽,将书信放在里面。所以,“双鲤鱼”或者“鲤鱼”便成了指代书信的文化符号,在唐土的传统文学作品中时常能见到。唐土的古籍《诗经》中有这么一句:鱼在在藻,依于其蒲。这种描述自在游动的诗句,或许便是自由跨越空间的书信之所以用鱼形木匣外装的理由所在吧?
时至今日,书信已经不再是远隔两地的人们赖以维持联络的唯一选择了。发达科技手段、通信网络与先进设备,这些时代的先进产物足以让我们轻而易举地实现异地的即时通话乃至影像互现。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进步,我更乐观地相信,凭借更有力的科技手段的支持,就算是让两个人随机站在地球的两个点上,他们都能实现如我们打电话、发邮件、视频联络这样的沟通。不过,书信到底是一种传统文化,就像几乎已经被电脑和计算器全面淘汰的算盘那样,它到底是存在于我们的认识当中的。彼岸的唐土,有这么一档“读书信”的节目《见字如面》。虽然它改变传统表达“见字如晤”的方式让我不太赞同,但它的表现形式,对书信文化的融冰焐热,却是我非常感怀的。时至今日,书信在这个国度也依然存在着。我在《纪事·书》中将书信作为“书”的一个意义便是如此。除此之外,书信也是承接“语”的一种载体,像“恭请钧安”“顺颂时祺”这些表达,便是书信所承载的“语”之一例。
在我们普遍使用即时通讯工具而荒疏了书信的现在,一起“书信”的事件却突然找上门来。河内杏叶,现已转学到山形的我们的知交,正在电脑前向我与奈惠汇报山形的见闻。这时候,她说到了这样一条信息:
“嘉茂同学,宇野同学,你们觉得,在现在这个年代,依然频繁地收到书信,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呢?虽然我们依然有邮局和邮件,但沟通交流已经更多地在使用电脑和手机了。”
“如果不是什么特殊背景的话,我觉得确实是有点奇怪了。”我想了想,回答道。“这样的特殊背景,比如长年坚持书信互通的笔友,恪守古道的书道家,地位相差悬殊的人的正式请求等等,若是有这种情形,我倒是觉得使用书信还算正常。”
“但我遇到的这件事情,和这些特殊情形应该都沾不上边。”河内同学道。“具体的情形是这样的:我的妈妈在山形有亲戚,这也是我们离开霞浦后选择到这里的原因。这家亲戚是一对原姓高桥的亲姐妹,她们的爸爸和我的外公又是亲兄弟,等于说高桥姐妹是我的姨妈。”
我在一张草稿纸上迅速划出简略的折线,然后将图递给身旁一向理不清七大姑八大姨关系的奈惠。准确来说,河内同学的母亲和高桥姐妹要上溯两代才是同一人,那么河内同学称呼高桥姐妹,应当是“表姨妈”才对。
“两位高桥姨妈当中年纪较小的那一位名为敦子,便是现在正面临‘书信问题’的人。她最近向她的姐姐和我妈妈透露了这样一件事情:她是一个离异的母亲,女儿叶山梦纪随着爸爸,在东京生活并读书,她自己则一个人居住在山形,靠包租房产营生,过着用信报箱里的报纸和牛奶打发日子的生活。然而约莫在十年前,她辗转打听到梦纪罹患重症,这个姓叶山的男人似乎又另有新欢,便舍下了梦纪这个拖油瓶。敦子姨妈看不过去,便打算将梦纪接回来自己照料。但她奔赴东京时,根本找不到男人叶山氏和女儿梦纪,倒是从一位善心人那里打听到了正值适龄的梦纪已前往九州攻读大学的消息。
“此后的几年,梦纪不断有信件从九州寄往山形。虽然每每说的都是一些琐事,但敦子姨妈既然知道女儿平安,便也放下了心。梦纪在九州完成了四年加两年的本硕连读,最近的几封信里,她说‘她在九州认识了不错的男朋友’,并且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说‘她要结婚了’。身为生母,女儿结婚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便打算动身前往九州熊本,参加女儿的婚礼。然而,她将这些计划和其他人谈起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只知道女儿梦纪在熊本,她的大学、联系方式、男友情况等等一概不知。她的姐姐,睦子姨妈更是提醒她,‘这个年头女儿联系母亲哪还会用书信,都是打电话吧。小心别被人设套了。’”
“‘我本来就没有尽到养育她的本分,她肯寄信给我就很感激了。’敦子姨妈反而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就算这十年我都没见过她,我也不要求她再认我。我回一封信给她,就让她告诉我,她在哪里举行婚礼,我去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就行了。而且,若是有什么人要设套害我,那早该下手了。用得着连着寄七八年的信骗一个没钱没色没权的老女人的信任吗?’”
“见敦子姨妈这样执着,我妈妈和睦子姨妈都不好再说什么败场面的话了。但这两人私下里计议,却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现在,敦子姨妈已经将自己的第一封回信寄了出去,已经是等一封回信就要动身的状态了。所以,我妈妈在向我说起这件事之后,我便想将这件事也拿给嘉茂同学和宇野同学参详参详,确定一下这到底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若是单从河内同学方才的转述来看,是喜是忧我们还无法下断言。”我说道。“不过我们面对这件事还算比较幸运,因为高桥敦子女士肯定收藏着女儿寄来的全部书信,而书信又可以透露写信人非常多的信息,我们大可以向高桥敦子女士索要一些书信,从中掌握一些叶山梦纪的信息来辅助我们的判断。”
“但是,这些信我们也看过几封,感觉里面讲的都是一些毫无营养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小女生在记录她生活中遇到的种种稍微有些非常却又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样。”
“毫无营养的事情之上也有值得推敲的事情啊。”我摇了摇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写信就会暴露写信人的笔迹。就算内文打印,信封终归要手写,我们终究能对叶山梦纪做一个笔迹鉴定。再比如,就算是鸡毛蒜皮,也可以加上‘叶山梦纪所关注的鸡毛蒜皮’这样的定语。毕竟大千世界,人的视角终归就那么大,她的兴趣和关注领域也可见一斑。”
“唔……那我就说一个我印象深刻的吧。”河内同学挠了挠鬓角。“我记得叶山梦纪写过这么一件事。她在大学里结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家境不错,但是个网购狂,并且专注于网购服装,她租住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若是仅是这样一个网购衣服的狂人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的购物习惯,具体来说是三条怪癖:第一,她挑选衣服必须确保是著名品牌,著名与否的标准,据她所说是‘熊本这种级别的城市,路边能看到该品牌的连锁专营店’。第二,她看中了某种款式的衣服之后,并不是一次下单买一件,而是把这个款式从最小的S号到最大的4XL,每个尺码都买上一件。第三,是她买下这些衣服后却也不急着一件件穿,反而是先跑到附近的专营店,出示网购衣服时所得到的小票,将大半不合身的尺码退掉。”
“这件事情说是说奇怪,但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这位室友这么做的动机啊。”奈惠道。她也是个网购爱好者,在她某次为网店尺码难以通过试穿抉择而苦恼的时候,我就帮她出了这么个主意,于是她便记住了这一招的用意。她回答道:“各家品牌的尺码大小不一,网店难以试穿,所以把各个尺码的都买回一件,逐一试穿过后,再拿小票去当地连锁店把不合身的退掉。这样不就是依然只花了一件衣服的钱,却能确保买到最适合的尺寸的方法吗?”
“可是,这种方法只是在附近没有实体店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吧。既然她首先就要确保附近有实体店,那她为什么不去实体店试衣服呢?”
“有可能是网上的新款开卖,而熊本的实体店还没那么快到货,她又是个赶新潮的人,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啊。”奈惠道。
“那也不至于次次都要赶新潮啊,买一些怀旧风的也有必要采取这种方式吗?”
“自然。”这次回答的是我。
“为什么呢?”河内同学和奈惠一起问道。
“这个‘买一套而退大半’的策略,其实对各方来说都是有利的,并不止是‘让顾客能买到最适合的尺码’。首先,对于顾客来说,单买一件衣服,网上的旗舰店、品牌店往往拿不到优惠价,但一次性购买六件、七件,或许就有包邮、折扣、附赠小礼物等更加实惠的方式;对于当班的销售员来说,一次性多件购买,就是实打实的业绩增加,销售员当然乐意为这样的订单备货;对接受退款的当地连锁店来说,这些货物一来由品牌总部负责兜底,并不担心自己因为退货而蒙受损失,二来若是新潮款式本地尚未上货,这些退货可以作为新品继续博眼球。总而言之,这样的退货行为并不会带来哪一方特别的反感,所以它当然可以作为这个网购狂一直坚持的购物方式了。”
“那么,若是真的是出于‘找出适合自己的尺码’,那也不必每个尺码都买一件啊。”河内同学又追问道。“假设我大部分的衣服都是L号最合身,那我显然知道L尺码最适合我的身高。那么在看到新款衣服时,就算不确定对方的尺码集体偏大或偏小,那么把小一号的M、大一号的XL一并买下来也就是了,至不济大小各放大两号买五件,3XL和4XL到底是没有必要的吧?把各种尺码买齐一套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出于上面一重考虑啊。假设一套7种尺码的衣服,网购人拿走一件,剩下的6件拿去实体店里退掉,实体店还能把它们摆出来卖,凭借‘那个码子被人先买走了’的说辞,这6件起码还能再卖个两三件;若是网购三件退掉两件,这两件除非是刚巧碰上身材对路的人,否则问这个尺码没有、问那个尺码也没有,岂不是让商家自讨没趣?这位网购人显然也顾及了退货实体店商家的心情,所以一次购买多件,好让实体店接受退货时的脸没那么难看。”
“那我又有一个问题了。既然这种方式这么好,那为什么它还是被采用得少呢?就像渊子你当时给我支这一招的时候还特别叮嘱我,用一次可以,但千万不能学了用第二次。”
“因为商家也知道这是一种诡计啊。”我向奈惠道。“霞浦这种小城,开了品牌实体店的就那么几家,要是一来二去把脸混得熟了,你难免要在身后被他们戳脊梁骨。毕竟,一套衣服全被你试穿过,他们重新熨平包装所花费的人力可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各个品牌的退货政策也不一样,若是这些实体店挟私报复,借机收你一笔试穿的折旧费,你还是无话可说,这是法律都支持他们的。加上跑实体店终归不能省下脚力,所以这就是这种策略不可一再为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