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棋的时候,我们为了完成某个更高层面的目的,会有意识地付出局部或片面的牺牲。比如象棋中刻意弃子让吃,围棋中不救任提等。虽然我们在更大层面上赢得了胜利或主动权,但在这一部、一地之上,则是彻头彻尾的一出悲剧了。有人会说,既然是一个人下一盘棋,那么眼睛里就该看到一整盘棋,而不是计较一个地方的进退得失,这样的说法确实有理;然而,若是这一盘棋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个人反而成了一枚棋子的时候,此时被弃的子,又会作何想法呢?举几个很简单的例子,在战争中,殿后、冲锋、攻高,这几种任务基本可以抱定有去无回的信念。
若是说战争中肩负无情任务尚且能用家国的使命感来减淡自己被“舍弃”的悲凉,那么在非战争背景下的“弃人”,又该作何想法呢?比如说,那首凄婉的《七里滨之哀歌》的诞生故事,大约一百多年前,神奈川逗子开成中学的12名男生私自驾驶学校的帆船出海,但遭遇风浪沉没,他们的遗体漂回了七里滨边。在这一事件中,与逗子开成中学同一运营法人的镰仓女校一则变卖了部分校产土地用以支付慰问金,女校的学生们募建了这十二人的慰灵碑,这首挽歌也是女校的三角锡子老师所作。只因逗子开成当时是男校,势头正盛,故而入学者少的镰仓女校就只能充当事件中出钱出工的弃子。
一百多年前的女校,都是仿照西方的学寮而进行基督教式的教育,那里的师生们也大多信奉悲天悯人的牺牲精神。若是以此为据,弱化她们内心的悲恸的话,我们不妨再说一个故事,就如我在和奈惠探索“梦幻和菓子”的途中提到的电影《楢山节考》一样,依然有许多没有得到社会救济的老弱病残,被家里人嫌弃进而遗弃,只能孤苦无依地被赶出不见容的社会。有人会问,那么“舍弃”就只会发生在弱势群体当中吗?从趋势上来讲是这样的。赫胥黎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生物界的大规律放在人类社会当中也是成立的:不适应社会竞争的人,终究只能被社会所淘汰。然而,人类是社会性的动物。不比物竞天择的自然界,对于在社会竞争中落后的同类,社会的主流观点是“理当给予人文关怀与救济”,于是才有了“应得救济而未得”的悲哀。
但是,在尚未沦为“社会竞争中的失败者”的人群中,同样也会出现舍弃的现象。比如,叶山梦纪的信件中所出现的这件事情。
随着叶山梦纪写信的时间推移,她已经离开了大学,成了一位初入社会的求职者。然而,她的字迹却没有随着四年的变迁而产生明显的变化,既没有进步,也没生疏多少,信件内容依然是打印字迹。讲述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叶山梦纪进修的是金融学,毕业后计划选择金融分析的方向。为此,她也需要做一些事前的实习以增强工作经验。熊本也算九州极其发达的城市,创业者、各种规模的企业、单位都需要这种经济、金融领域的人才为自己的公司、会社进行打理,照理说这个职业的就业前景还是非常广阔的。然而,和之前所说的一样,公司在为实习生安排岗位任务时,总是会尽量避免他们接触到公司真正的核心,但金融业务的打理又是一个能揆度出公司命脉与走势的岗位,于是,在金融打理这一块,叶山梦纪被安排的职务便是——
端茶倒水。
她在这家实习公司里的境遇,她自评说,真的可以用“奇遇”来形容了。她是在校园招聘中获知这家公司提供实习机会的,于是便参加了应聘并成功得到了意向。这家公司这一次提供了两个实习机会,除了叶山梦纪赚到的一个名义上是“企业财务核算”的岗位,还有一个“综合文秘”的岗位被另一个女孩子所争取到。所谓综合文秘,实则也不怎么综合,说得难听些也还是端茶倒水。
虽说只是端茶倒水,但两个人的工作却也不尽相同。在叶山梦纪所做的财务岗位上,虽然正式员工前辈们总是以“你还年轻,这些需要专业知识的活还是让我们来”的理由将她挡在公司的核心数据之外,但倒也没让她闲着,除了端茶送水,叶山梦纪还充当着本部门的打字、图表制作、文件收发、材料归档,以及日常勤务等等。财务和人力可以说是任何一个行业的公司的命脉,安排在这些命脉上的正式人员,也往往是团队里责任心强,又肯吃苦的人。叶山梦纪在信中抱怨说,他们不让自己接触业务,却始终要求自己和他们一起作息。他们又是一群经常加班的人,逼着叶山梦纪每天要早早到岗做好勤务整备,晚上又要拖到九十点钟乃至深夜方能离开。这些日常琐事杂事并不能充斥如此长的一段上班时间。叶山梦纪没奈何,便经常会无所事事地用手机和网页打发时间,因此也没少被财务部门负责人正色提醒。
相比之下,见习于“综合文秘”岗位的人就相对要安逸一些了。虽然端茶倒水的活差不多,但她的“业务”相比就要单一许多。她不需要熟悉种类繁多的数据报表与分送途径,而只需要对这个公司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就可以胜任。她做的事情无非是三项:一是按照早已形成的通例套写一些事务性文件;二是把公司各头的资料汇总整理,其中就有叶山梦纪所在的财务部门;三便是和叶山梦纪一样的内勤工作。这个综合部门倒也不具备太强的服务性,因此也不是经常加班。因此,这些基础性、重复性的工作倒是足以填充这位综合实习生的工作日程,让她不至于因为偷闲玩手机、看网页而被公司的上中层所训斥。
叶山梦纪与这位实习生因为是同期、同学兼同性,便自然而然地因为这些牵绊而走得比较近。虽然她们依然分租在两地,但彼此间经常聊天,掌握的信息也比较全面。实习期是三个月,期间,公司的上中层会观察她们并给出合格与否,是否能正式成为公司一员的评定,这个评定当然是在最终宣布前不会公开的。她们两人都认为,这家公司算是当地的一座龙头,能留在这里总要比离开好。笃定了这个评判,她们在实习的过程中都极力地做到谨小慎微,尽量不让工作出现差池。
然而人总难免失手。在实习期里,叶山梦纪等两位实习生各犯过一件稍大的事情,并且表现和性质也都相同:某一次在公司内部召开会议,正式员工都集中到了会议室,两位实习者则留在了各自的集中办公室里。根据风水的安排,她们的位置都是正背对门的最不利位置。谁料想这时候,正好有生客来到这家公司。他们需要找特定的一位负责人洽谈,但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于是在途经综合与财务的办公室时,分别向唯一驻守在办公室里的实习生问路。实习生对于公司办公楼的地理非常陌生,于是两个人都没能给出正确的答案,而是回答了不知道。后来,这个情况也在他们最终会谈之后传到了公司这边,公司的上层认为,“就算你不知道也先让他们等等,打个电话问一下我们不就行了。”于是,这两人都被各自部门的负责人真正训斥了一回。
不过这种失误毕竟是上帝都会原谅的年轻人的错误,算不上会影响去留的扣分点。在三个月期满将届的时候,两个人更是一面卯足了劲,一方面又留足了心,生怕会因为“表现不如对方”而被涮了下去。当然,两个人表面上依然表现得要好和亲热,正常的情报交换也是存在的。从表面上的情报来看,双方既然都不参与核心工作,也都中规中矩。若是没有什么小动作的话,两个人应该都能合格地度过实习期才是。过了实习期,接下来就是这家公司与有意向继续在此工作的实习者签订试聘用合同,进而开始有劳动合同,能接触核心工作的试用期了。然而,这两个实绩相似的人的命运却是不一样的:叶山梦纪成功留在了这家公司;而综合部门的那位实习生,则遗憾地落选了。
若是同留或同去,二者间的友情依然真挚而深厚;但在相去悬殊的路途之下,失败者在认为自己“付出等量的努力却没能得到同等的回报”的情况下,难免言行就有些冲动。既然她已经注定了离开的命运,那么她也不再有什么“讲事实”或“留情面”的必要。于是,她在结束自己的实习历程的时候,也没忘了给叶山梦纪留下一份不怎么好的礼物——乌烟瘴气的若干流言。虽说流言不过七十五天,但作为工作压力的舒展也是很容易被作为谈资的。于是“叶山梦纪有门道”“有可能与掌权者有裙带关系”等等虚言甚嚣尘上。她在入职的这一阵子,着实有一阵子被这个“临别礼物”弄得焦头烂额。所以,她便写了这封信回山形,一方面是向生母报告自己工作的着落,一方面也是倾吐自己方刚踏入社会便遭遇到的委屈。并且,她也非常不解,同样是做着相同的工作,也都犯了一个错误,自己还经常偷着玩手机,为什么最后是她不合格,而自己却成功留下来了呢?
这个问题也同样摆在了几年后,重新阅读这封信的河内同学、奈惠与我面前。要是按照我们一般的观点,综合部门的人,在公司接触的人多,留下的印象也深,按理说留下的希望反而更大。既然叶山梦纪也假定双方的工作态度、能力都差不多,又无关工作实绩,并且“上班偷闲”的印象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人的去留决定截然相反呢?唐土的《诗经》里有这样一句诗:中谷有蓷,暵其乾矣。这个古植物名“蓷”便是今日的益母草。它从这种草在野外被晒得干枯的景况说起,感叹的是下层的人失去了那个时代的人身依附关系后的生活状况。我们都知道,野草的生命力都很顽强。若非到了时节,从土壤中吸收水分而生长的野草是不会被晒得干枯的。叶山梦纪可以说是幸运的,她没有被公司所抛弃,那么,那个无端被抛弃的人,是否像这些暵其乾矣的益母草一般有着“无根”的原因呢?
“叶山梦纪的事件让我想到了最近的两起新闻,说的是两个家境相似的家庭,各有一对青年夫妻,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和一位老人。因为夫妻各自有工作无法顾及育儿,老年人也无法照顾到孩子的方方面面,于是便各从家政公司请了一位保姆。保姆的层级、培训技能也都大抵相似,但两家人安排给保姆的任务却不同:一家人让保姆‘大包圆’,也就是家里的卫生保洁、买菜做饭、带小顾老、大修小补等等都交给了保姆;而另一家人则只让保姆做照顾小孩的工作,其他家中杂务一概由老人来办。两位保姆也同样在聘用期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聘用结束后,家政服务中心收到两家的反馈。其中,让保姆大包圆的那家给保姆的是非常好评,并且提到了‘尽管她有一次喂奶时让孩子呛了好一阵子,但整体工作还是完成得非常好’;而另一家则给出了差评,而理由也很简单‘她在带孩子的过程中有一次喂奶让孩子呛了好一会,我们让她专心带孩子她还出现这种致命失误,她到底能不能对得起我们的出价?’
“同样是身份与技能水平相似、从事的工作与犯下的纰漏相似的两个人,但却得到了两家人不一样的评判。我想,在叶山梦纪和她的同期实习者身上也是一样的。那就是叶山梦纪作为财会职业,不认识公司高层的办公室还有情可原;而作为综合部门,这个错误就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