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许多“看似可能”,却终究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的梦幻泡影;也有许多“看似不可能”,却最终奇迹般地得到了完成。前者的例子,比如我们经常在设想的永动机;后者的例子,则是各种跨时代的发明,比如今天几乎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机,这样的局面放在二十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智能手机的出现得益于科技的飞跃式发展,但一些自然物,比如山石草木、花鸟虫鱼,它们的变化过程往往非常漫长,足以在我们一代、几代人的历程中当做“不变”的例证了。
于是乎,一些“看上去绝无可能”的自然物例子就被广泛地用来当做赌咒发誓的类比,比如两情相悦的恋人说着“海枯石烂”的誓言、矢志不渝的人立下“铁树开花”的宏愿、当然更为常见的说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唐土的《诗经》里就有这样一组起兴: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庭院中用瓦铺路,山上长满了绶草。绶草是只生长在阴湿地区的野草,不可能长在山上。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在感叹世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进而引发自己对受到莫名谮毁的忧虑。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这般显而易见的事实,只要周围的人不断地灌输“太阳是从西边出来”这个观念,自己的信念终归会受到影响的。不变的真理尚且如此,何况是世理呢?比如,在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中,陆海的交界轮廓不断发生着改变,小型的内海更是生灭不断,一个“沧海桑田”的成语就足以断言“海枯”确乎存在。又比如,石质的主要成分是碳酸盐和硅酸盐,降雨又是酸性,也就是“风吹雨打”总也能将石头磨烂。通过自然界的磨洗达到“海枯石烂”需要较长的时间,然而在人际社会中却不尽如此。
比如说,老人群体对健康问题往往有相当的关注。而这个群体又恰有两个特点,一是自身掌握的知识往往被最新的前沿知识甩在后面,二是比较迷信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各类“权威”。于是,我们的身边不时便上演着这样的剧情:一个谣言从某个小圈子里悄然炮制出来,通过光鲜的包装骗取老年群体相当的信任,再让这个群体充当不自觉的传播者,进而影响本有明确判断能力,但禁受不了家中老人的年轻人们。这样一来,潜伏在这些谣言中的产品软广告、诱导品牌选择、刺激消费等等行为就获得了它的收益。
叶山梦纪在一封信中也讲述了自己的苦恼。她向她的母亲诉说了这么一件事:她在实习期后顺利进入到这家中介公司任职,担任财会部门的最年轻职员。这家公司既然是在熊本排得上号的龙头,又是中介性质,那么结交广泛的人脉自然是不可少的。叶山梦纪在入职后不久,自己聊天软件中登录的联系人数目便涨了好几番。
我们在智能手机上用以聊天的实时通讯工具就那么两三种,几种加起来就几乎是整个市场,所以在信息的传播上也极尽迅速。举个例子,出于礼节需要和“与客户保持良好关系”的需要,假设某个自己负责维系感情的客户发了一则消息,作为弱势方的叶山梦纪就得去捧场、奉承。好在一般的客户也都上了些年级,自身都有繁忙的业务工作要处理,没什么时间打探或编写旨在博人眼球的短消息;可有些人不同,他们就喜欢这种类似“心灵鸡汤”的短文,并且不时还将中意的消息挂上自己的界面里以让没有关注到原作者的人也能看到所谓的“好文”。并且,在我们对一些流传相对较广的谣言进行辟谣,并委婉地规劝时,甚至会遭到“好心没好报”“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个心眼总没差”“你怎么就能证伪它”这样一些白眼。叶山梦纪在心中诉苦的就是自己的不走运,分配到了一个在此道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这个人是我们背后的一个大的支持者,他的公司在东京。这个人特别爱将一些真伪存疑的东西作为‘重磅消息’通过聊天工具展现给公众。比如‘西瓜与水蜜桃不能一起吃’‘猪肉中有诸般对人体不利的重金属元素’等等,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真东西。他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大客户,我们必须安排很多人与他交换联络方式以为他‘壮声势’,他一旦发了什么东西,我就得昧着良心在他的消息底下故作惊讶地发表评论,表现出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今后将遵照指示重新规划自己的饮食结构等等。
“过了许久,我终归是忍受不住这样的昧心习惯了,并且我也迎来了一个机会:有一天,这位大客户转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关于手相的,取了一个‘手的细节关乎你的一生’这样哗众取宠的标题,而内容则是某个所谓的看相大师的软广告。我们都知道,手相这种东西是做不得准的迷信,我就在这条消息下面放了这么一条评论:‘我听人说手相都是看相人说来骗人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准的吗?’没想到,这个客户回复了我的评论,他是这样回应我的质疑兼暗示的:‘我本来也不是很信这一套,但我老母亲带我去找过一次这个大师。那次,我开车载着老母亲来到他的占卜工作室,他听我老母亲介绍了我的名字和职务,然后就为我做了一次体验看相。他看了看我的手,然后告诉了我几条信息:一是我的腿脚有点风湿的毛病;第二第三条是我付过费才得到的,其中二是我住在东京世田谷区还要往西南,算是郊区山区的独栋别墅里;三是我三十五岁左右得过一场大病让我的头发掉了不少。这三件事我和我老母亲肯定不会告诉这个看相的,但全给他摸了出来,这我还能不信吗?’
“客户的这番话让我心下一个咯噔:看手相真有这么神奇吗?这个身在东京的客户能够实地造访,我在熊本是没办法自己去了。但我又借着这个话头确认了一件事情,这个免费的初步看相体验依然在进行中,甚至可以‘网络看相’,也就是手心手背各拍一张图片上传给他们。我于是试着拍了一张,按照指定方式发了过去。这个免费是抽选制的,我当时也没指望选中,但在不经意间,我突然收到了邮件,是说我被选为免费体验看相的人选,并且告诉了我结果。邮件里说,根据我发过去的照片,看相的师傅得出两条结论,一条是我近来的体重在逐渐增加,另外一条则超出了免费看相范围,需要付费才能获悉。我对手相原本就没什么好感,这种引人付钱的老套路自然不会去搭理,但这第一条我着实有点惊讶。我也会经常管理自己的体重,他所看出的‘我的体重近期正在逐步增加’这一点的确是事实。但我现在感到很疑惑,手相真的能透露出这么多信息吗?”
这是叶山梦纪在信件末尾所提出的疑问。现在,我望着电脑屏幕中出现,已司空见惯的信封与信纸;而参与这场远程聊天的另外两人——河内杏叶与宇野奈惠,她们的焦点则投向了我。原因很简单:我是她们心目中很适合的答疑者,因为我便出身于以占卜为家学之一的嘉茂家,并且手相一道确是占卜这一行中屈指可数的大行当。
然而,我却以自己对占卜内幕的熟知和掌握,以及对友人、对问题负责任的态度,用相当真挚的感情和语气作出了一个未免令她们失望的回答:“手相绝不可能看出这些东西”。
“那这个手相师傅是怎么做到的嘛?”奈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反驳我。
“很简单,因为手相师傅在看相时,看的东西绝不仅仅是我们理解中的‘手相’。”
与面相、骨相等等相同,手相也是一门在占卜的实践中逐渐成型的理论,虽说是理论,但从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富贵贫贱,与面相骨相手相的某种组合划上必然的等号。手相师傅之所以能从“手相”中读出诸多信息,除了套话的话术,也就是巴纳姆效应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手相师傅还看手相之外的诸多信息。
举一个最基础的例子,我们在街上碰到一个穿短袖的人,假设他小臂皮肤细嫩,色泽白,面色红润,身体壮实,我们可以有理由相信他的生活条件绝对不差;反过来,假设这个人的小臂皮肤明显是被晒得黝黑,外皮粗糙,不少血管突出可见,身体又显不出多少富态的话,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目前依然处于出卖体力换取衣食的中等生活条件。这种判断,我相信河内杏叶自己也能办到。而手相师傅之所以能判断出那些信息,也只不过是将这样的观察进一步向深入挖掘了若干。
比如,手相师傅观察身有风湿的东京企业老板,所得出的几条结论完全是可以通过这种观察来得出的。第一条是风湿,这位企业老板是与她的母亲一并登门拜访手相师傅的,两个人的步态身形自然早已被手相师傅观察。身患腿脚风湿的人行动不够利索,二者又有相当的年龄差距,在他们明示身份后,就算是我也会猜测:儿子总归要比母亲年轻至少二十岁,为什么他的腿脚反而看起来不如他母亲灵便呢?若是他脚下有什么残疾,他就没法自己开车过来。所以这个原因只能是腿脚有毛病,而影响行动却又最不被一般人当做病的症状就是风湿。
腿脚不灵便的人,由于其行动发力方式、受力点选择等等与常人有别,所以其鞋底的磨损和常人也有一些区别。看相师傅找机会让他翘起二郎腿,或者他自己不自觉地露出鞋底的动作,都能让手相师傅断定他的猜测。我想,在这个时候,手相师傅不仅发现了他脚底的磨损情况,甚至能留意到因为他有别于常人的行走方式而在鞋底带上的土壤。这个手相师傅也在东京,风土人情的掌故定然也了解。这个东京人的脚底上的泥土,要断定它来自世田谷还是世田谷之外是非常好猜的,因为世田谷多是传统富贵人家的大宅,那里的土质未受到城市建设的过多破坏,还有较多的原始风味。而在世田谷区更西南的山区郊区,那里的泥土将更为潮湿。只消见到了这种泥土,断言他住在这一块便也可以肯定。
至于第三块的问题,他得过大病头发掉了许多,这一点从外表上都看得出来。因病掉过头发之后的头部,也会留下若干痕迹,这些都好说。关键是如何推断三十五岁这个信息。当然这个信息的证据依然来自皮肤的创口。举例来说,小面积烧伤新愈后的皮肤与周围的旧有皮肤有明显的差别,但过了若干时日,就因为风吹日晒而逐渐与之同化。这里同样能沿用这个道理:手相师傅先套问或预估这个重要客户的年龄,再测算头上的痕迹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霜,约莫就能知道事件大概发生的年岁。再加上手相师傅“绝不先由自己将话说满”的老油条话术,也足够糊弄这个人了。
“那叶山梦纪呢?她可是只拍了一双手,其他什么都没告诉啊?手相师傅又是怎样推断出她近来体重增加呢?”
“人体各部分的密度总归是那么回事,增加的体重终归要体现在体积上。这么说吧,只要看到自己的手背有逐渐延伸的纹路,顺着这样的纹路看去,像是不断有新的皮肤加入表皮,那么就可以断定,自己的手部在不知不觉间是‘长肉’了。”
“那第二条呢?”奈惠又好奇地问道。
“这种诈人付钱的东西,连叶山梦纪都不信,你居然还把它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