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被地域阻隔的人们想要进行联络,书信便是必然的媒介。新兴通讯手段的蓬勃发展也还不到一百年。甚至在二三十年前,邮政业务还是一个相当有分量的行当。在一年前,我曾经在千鸟夏实同学家中经营的茶屋“涟”里,围绕一起珍贵邮票失踪的事件展开思考。借着那次机会,我认识了菅谷、本乡、翼川等一批人,他们以人证的形式证明着邮政事业在上一代人的青春岁月里着实是火热的行当。唐土的《诗经》里有一句诗道:洌彼下泉,浸彼苞蓍。这一句用以比兴的,是对过去的都城繁荣的怀念。这些老一辈的邮政人们,势必也会将自己那个时代,自己事业的记忆刻在心中吧。
时至今日,邮政的生存空间不断受到冲击。一方面,自己赖以立身的“远距离通信需求”已经被电话、手机、网络等越来越先进的手段更快捷、更即时地满足;另一方面,新兴的快递业务也通过更广泛的业务领域将邮政的作用囊括于其中。现在,邮政的生存土壤已经只能用立锥来形容,以往走街串巷,对阡陌交通了如指掌的邮递员群体也成了上一代人的记忆。这一代的邮政业务虽然依旧存在,但业务量可以说是缩水了九成九,一座城市的专职邮递员恐怕也不会超过三五人的规模。现在的邮政行业,更多的收入来源是靠发行纪念邮品,办理官方文件的保密寄运,派送报刊等等。换句话讲,通过寄信的邮票销售获得收入这一原本模式,已经不再是收入的大头。
在今日的邮政规模已经像这样大幅度缩水的情况下,一个人想要调查一座城市的邮政业务,便也不再是无稽之谈。山形这座城市在国内算是第三梯队,五人规模的邮递员足以满足各地寄往这个不到30万人口的城市的邮件。据我所知,千万人口大都会,现有的邮递员也不到百人,所以这个规模的估计也是合理的。
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判断呢?这是源于我们之前的思考——叶山梦纪定然在寄给自己生母的某一封信上使用了诡计。叶山梦纪身在熊本,我们不可能飞到那里去当面质询她。但她的信件寄到山形,总要有邮递员来交给高桥敦子。山形的邮递员既然只有这个数量级,那我们不妨就穷举一番,通过这个环节来破解叶山梦纪的诡计。
叶山梦纪往山形寄信件的时间有七八年,虽然跨度很长,但这一段时间已经处在邮政行业凋零的大背景下,因此人事变动也不会太过频繁。不过,要怎样找到送信的邮递员呢?如果径直向当地邮政所询问“给高桥敦子送信的邮递员都有谁”这种问题,恐怕会直接被挡回来。毕竟邮政所有义务保护他人的通信隐私。不过,我们可以直接找上现任的联络员。办法就是“自己给自己写信”,比如我们从霞浦寄一封言之无物的信去山形,同样会由邮递员送给河内同学。这样一来,河内同学就能接触到山形的第一名邮递员。而借着这个见面的机会,河内同学便可以向他打听这座城市邮递员的送信情况。现在的邮递员出门一趟也不会肩负太多的邮件投递任务。有人通过闲聊为他们打发时间,他们也是很乐意的。
我们的信件寄出去几天,料想河内同学已经收到。又过几天,我们再寄出第二封信,为河内同学提供更多攀谈和套近乎的机会。通过这种方式,河内同学掌握了若干山形邮递员的情报,并且和我们进行了分享。
我们非常幸运:这七八年来,山形的邮递员正是一批坚守岗位从未有过变动,随遇而安的人们,我们不需要再去追寻已经退休或离任的前邮递员们。山形的市中心有一个广场,两条交叉的主干道将城市划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区块。而这一群邮递员也正好是四个人,多年来也一直按照四片各管一片的分工。河内同学也知道自己的两位表姨妈的住址,虽然和自己不处一片,但邮递员就是这么四个人,从给自己送信的邮递员那里,也能问出负责高桥家那边的邮递员的信息。
“不过,我们之间因为彼此都没什么交叉,又因为工作多数时候是在城市里跑,彼此间没什么交际,我也是只知道有这么个同事,至于怎样联系上他……除非是我去邮政所领任务的时候碰到他也在,否则我也不知道。”
“凭借这有限的机会,您可以说一些他最基本的印象吗?”
“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瘦高个,身上烟味挺大。另外说话的调调儿……也不像是本地人,像是更北边来的人。我记得的就这些了。”
河内同学没法问出更多的信息。并且她也不方便从高桥敦子那里直接询问邮递员而让她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河内同学住在山形城市的东片,她的两位表姨妈则住在南片。这就是我们所能获知的信息了。
“但我记得我们还有若干背景信息。”我沉吟道。“在之前的介绍时,我记得高桥敦子女士的生活来源是靠包租收入支持。那么她的家境应该挺不错了?”
“是的。我这两位姨妈的家境都挺好的,虽说她们现在都回娘家恢复了本姓,但在之前,睦子姨妈嫁给本市议员,生下的儿子现在在东京当企业白领;敦子姨妈嫁给的叶山氏在当时也是一个成功的企业老板。只不过这两个丈夫,议员已经年老去世,老板则喜新厌旧,人品是真的不怎么样。”
“嗯,这些背景我们之前确实也了解到了,不过我关心的是另一个角度。河内同学你曾经说,你的敦子姨妈的日常生活,是靠信报箱里的报纸和牛奶来打发每一天。换句话讲,就是她仍然在征订当地的报刊,是这样吧?”
“是啊。”
“我们刚才还在说,现在的邮政业务已经大量萎缩,单是投递不知几天才会有一封的信件已经不能再作为邮递员的营生,他们还需要其他获取收入的手段,而与当地报社合作,让邮递员兼职投递报纸正是其中重要一法。这样想来,为高桥女士送信的邮递员,也很可能兼任了投递报纸和鲜奶的业务。同样的,由于现在电子报纸越发普及,纸质报纸发行量也有相当大程度的缩水;保鲜技术的普及和超市的便利,也使得订鲜奶的业务大剂量缩水。三者的派送业务虽然现今仍然有,但它们在这座城市的业务员很大可能用相类的班底组成以减少开支。我们从这个邮递员身上得知,他这位同行是个瘦高个,身上有很重的烟味,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那么,这个人又有很大可能兼任送奶工和派报员,河内同学,若是你能再去当地报社打听一下的话,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呢?”
送牛奶这件事情并不统一,因为全国有无数个牛奶企业,各有自己的征订和派送网络。有的虽然利用邮递员或派报员,也有一些企业在订单大量集中的城市建立自己的送奶工队伍。所以,我还是请河内同学前往报社打听。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姨妈长年看报的具体种类。
“可是,我要怎样找到具体的派报员呢?”河内同学问。“到邮政所询问邮递员,还可以有邮件送错、没送到等等可以作为理由的借口,但到报社询问一个具体的派报员的动向,我想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方法。”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我们想一想派报员将报纸派发给我们的方式:先是从邮袋里拿出报纸,然后交到我们手中或放在信报箱里。我们之前得到的印象是,这个人身上烟味很重,那么他定然有较大的烟瘾,或者习惯的烟的品种非常容易在身上留下气味。我们也知道,吸烟和拿报纸都是用惯用手的。那么,经他手派送的报纸,若是直接接过来的话,读起来难免伴随着一股烟味。所以,我们不妨去向报社反映,就说‘自家的老人不抽烟,每天看报纸都感觉报纸上的烟味太大了。’有这样一条理由,我觉得就能到前台去问出这个具体的人了。”
“可是,假设我去反映了这个问题,报社却不给我立即办理呢?”
“那咱们就直接去找到这个人呗,既然报社不肯给我们派报员的联系方式,但一些信息总该是有的。派报员也是报社雇用的合同工,同样有绩效奖励,并且也会有激发干劲的对比表出现在醒目位置。我们大可以把这张表拍下来,虽然目前我们无法得知哪个名字才是我们要找的人,并且业绩表的更新也未必及时而无助于判断,但我们至少能从这里得知报社下属的所有的派报员。然后,我们就可以去下一站了。”
“还有下一站吗?”
“当然。报社的采编、制版、审稿、校对是报社的责任,由报社的员工在他们的办公区域完成;但印刷是由印刷厂承印的。而派送员只承担‘从印刷厂拿出报纸’到‘送到每个订户手中’的过程,与报社的联系并不紧密,他们的固定出现地点反而是印刷厂。所以,这个下一站就是印刷厂。印刷厂的工人习惯的是油墨香,印刷行业又是绝对禁烟的,所以工人对刺鼻的烟味定然会印象深刻。所以,前往印刷厂,询问这一群人中哪个是外地口音的瘦高个,我想,印刷厂的工人会给我们对号入座的。”
不过,好事终归多磨。河内同学在出发前往当地的报纸印刷厂之后,我们又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沮丧地说,她向印刷厂的前台服务员询问后,被指点前去找了负责报纸清点分发的一名工人。然而这个工人却说,这张名单上的几个名字里,有两个人都符合“说方言,烟味重的瘦高个”,河内同学无法把这个人物形象说得更详细,只好又找到我求助。
“你问过他们两人有什么区别吗?”
“问过,印刷工先生说,他们两个人的区别就是一个人身上比较整洁,另一个人就显得不修边幅一些。”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去问那个身上整洁的人。”
“为什么?”
“我们需要肯定的是,我们之所以会去问派报员,是因为他很大程度上也是邮递员和送奶工。新闻纸和油墨本就色泽暗淡不显脏,而且对于每天都要看的报纸,有那么些不卫生的痕迹也不怎么会在意,有的工人甚至会拿报纸包裹盒饭等等。然而对于信件和牛奶,我们的信封的纸色非常白净,而且信件这种东西在这种逐渐式微的时代越发显得珍贵;牛奶又是食品,势必要尽量保证它的卫生。倘若一个形象邋遢、不修边幅的人每天送报纸、送牛奶,订户还安之若素,那么这订户的心也着实大得没边了吧。”
“我有一位名为高桥敦子的表姨妈,十年来一直收到来自熊本的邮件。请问,这些邮件在到您的手上时,是否是现在这个样子?”河内同学依照给自己送信的邮递员提供的信息,加上我们的分析推断,最终联系上了为高桥家送信的邮递员,并且向他出示了她从高桥敦子那里拿到的,我们曾经研读过的洁白的制式信封。而河内同学之所以向他发出“信件是否是现在这个样子”的疑问,也是我所安排好的。这么问,便能给对方以“我们已经发现信封之外另有玄机”的印象,而我们其实是不知道的。倘若他的警戒心高,反过来问“你们觉得是什么样子”的话,那也足以证明,这些信封确实不是他拿到手的信封。只要他的回答不是非常自然的“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的话,那就显然证明,叶山梦纪寄出去的信封,绝不是它现在的样子。
再加上我们已经得出了双重信封的猜测,把这个十中八九的猜测说出去,也能很快赢得对方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