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大江以言《晴后山川清》
希崎梅子这个生意人家的女儿,我本以为她对怪谈背后的解释没有多少兴趣,但她竟然对我之前的“小豆洗”解释听得津津有味。在问过原因后方才得知,她居然在这里也打起了生意经:我给出的合乎情理的解释她虽然不感兴趣,但却可以作为日后接待旅客时的一笔谈资。所以她还是认真地倾听,并且详尽地做了记录。我虽然对这种生意经不太赞同,但也还是挺欣赏认真倾听我的角色,所以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在记录下我的这一番发言后,希崎梅子显然是意犹未尽,毕竟她所掌握的山形怪谈远不止一个小豆洗。于是,她继续道:“嘉茂同学有没有兴趣听听山形的另外几个怪谈?”
“是什么怪谈呢?”
“比如,嗯,我想想……”我原以为希崎梅子那较常人快一节的语速,是在长年与客人打交道时练出来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她到底只是天生的反应快人一截罢了,真要说是锻炼出来的应激唤醒记忆和迅速组织语言,似乎还没到这层境界。
“有了,‘孤单的双子’我觉得不错。杏叶觉得呢?”
“孤单的双子……是说山形北边的那座荒废的小楼的怪事吗?”河内同学确认道。
“是啊,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这个东西作为怪谈挺合适的吧。”
现在,希崎梅子所说的怪谈是一个山形本地的怪谈:在山形市的北部,曾经有一座废弃的独立住宅,据一般的说法,这里本来是一户富农,周围的一大片田产和佃农也归他家所有。他的房子建立在一大片田地的中间,在一片平坦的田地中分外醒目。然而,这一家的人全都因为战争而殒命,没有留下任何孑遗,这栋房子便荒废下来。而周围的农户也因此而作鸟兽散,有的便直接占有了自己一直耕种的那一小片,翻身做了小地主;有的直接烧了田契房契等等,然后远走高飞。当然,佃农对雇主的压抑释放使得这栋不再有人居住的宅子遭到了严重的破坏,里面的值钱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战后重建时,人们注意到这里原本的主人一直没有出现,又没有新的人或团体拿出新的拥有证明,于是市政部门便打算将这栋房子铲平。
然而,当施工设施开到附近之后,就遭遇了种种的麻烦事:先是重型机械总是掉链子,不是陷进阴沟熄火开不出来,就是电线老化无法操作机臂,总之,这些重型的拆屋机械在多次尝试之下都无法开到废屋附近。接下来准备拆屋的人们又尝试人工拆除,他们请了施工队,但施工队来到废屋附近扎营,第二天起来时便发现他们用来拆屋的镐头等工具全都不翼而飞。后来,市政又准备爆破拆屋,但就在炸药运过来的这几天,天气就一直在下雨,并且药桶总是在夜晚被人打开,以至于药粉全都被雨水泡坏了。这几次失败下来,让市政对这栋废屋产生了若干恐惧情绪,加上当时这里也还不是特别需要开发的地方,于是就让这块地荒在这里。
又过了几年,山形就开始传说“这栋房子里有不祥的东西出现”。有一些途经废屋的人发现,似乎有什么人将这座废屋当成了据点。后来更有人发现,距离废屋靠得近的一些人家,特别是在原富农田主死后就地占居的那些原佃农,陆续出现了怪异的情形:有的人家总是会丢失钱财、谷物或牲畜;有的人家则是家中的弱女子神志恍惚,宛如中邪;还有的人家的墙壁上被画上了莫可名状的图案。这些怪异的发生使这栋废屋周围弥漫起一股恐惧感。再加上有人目击到废屋周边有身影活动,更加使人产生了莫名的猜测。
终于有一天,住在附近的人家实在忍不住自家所遭受到的影响,开始准备应对策略。比如丢了钱财家畜的人家,开始加固自家的防盗措施;家中有年轻女性的,开始着重盯防;而被画上奇妙图案的,则在家周围的一些地方加装了陷阱。尽管防范措施是加强了,但敌在明我在暗,一个人高度戒备的神经永远不可能紧绷着。于是,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依然在不停发生。不过,无人值守的设施倒是不需要神经紧绷就能保持箭在弦上的戒备状态——偶然有一天,这个陷阱的警报被触发了,屋里的人追出去,发现一个物事带着血迹一路朝北,并且消失在远处。由于屋里的人追出去已经耽搁了时间,这时候的目击情报,就只有“一个庞大的黑影”这样的程度。
“总算要掀开这鬼劳什子的真面目了!”这附近的人相互都互通声气,这件事很快就传开,其中有些胆子大的人,便抄起家伙,顺着血迹一路追了下去。不出所料,血迹指向了那间废屋的方向。这些人追下去,走到了屋根前,便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一个黑影正背着光向他们扑来,并且这个黑影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利爪。就算是这些人胆子大,可见到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也还是被吓得不轻,这些人便带着这个更细致些的目击情报逃了回来。于是这附近的人便传言,说是这座废屋里住着一个危害附近的怪兽。
又过了一阵子,住在山形其他片区的人有些讲根据的人,认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超自然的鬼神,那个模样也不过是人扮的。所以他们便自告奋勇前往废屋一探究竟。然而,他们也向之前胆子大的那批人一样逃了回来。问其原因,他们的口中也只剩下念叨:“是鬼!是鬼!是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鬼!”
这样一来,这个流言就算正式地流传开来了。就连不信鬼的人去了那栋废屋,回来时也像是失魂落魄一般。这一批“探险家”带回来的情报,是这个鬼能“一分为二”,又能“合二为一”,于是它就被套上了“孤独的双子”这样一个名号。嘉茂同学,我也觉得这个世界上本来不该有这些超自然的现象,但这栋废屋,直到十年前城市建设即将淹没这一片之前,都一直在山形北边躺着,你也觉得很奇怪吧?
“直到十年前,也就是十年前再次扩展城市边缘时,终于到了不得不拆它的地步吗?那么这一次拆屋的情形又是怎样呢?”
“有过之前的经验,这一次拆屋大家都是全神戒备,甚至还请了远近闻名的僧侣与神职前来做法镇压。不过最后的事实似乎是证明这一切都是多余的,这次拆屋一点都没遇到阻碍,就和拆一栋普通的房屋没什么两样。所以,这个传闻最近也没有再提出来,渐渐地式微了。但在来到我们立石寺里的人中,还是经常能在长一辈的口中听到。嘉茂同学,如果基于这些我们公认的说法,我们应该怎样客观地看待这些故事?”
“我觉得嘛……黑影自然是人披着某种外皮装神弄鬼,至于是怎么做到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我觉得倒也不难。有很多民俗项目,比如舞狮、踩高跷、叠罗汉等等,都需要两人精密的配合,所以我们可以肯定,两个人只要稍加练习,做到动作上合二为一并不会太难。再加上当时观察人的心态处于紧张和恐惧当中,就算二人的配合有些小破绽,被发现的机会也不大。至于装神弄鬼的道具,比如黑布、鬼面具、伤害性的铁爪等等道具,作为农家,还是比较容易去弄到的。”
“诶,嘉茂同学已经认定了这里面是农家人在作弄其他人?”
“自然。你看他们所做下的事情:首先是把破屋子当栖身据点,然后是偷鸡摸狗,玷污女性,而且附近频繁地丢钱,这就是典型的农家人的价值观:将征服和获得物利作为价值。而且我们能从一些其他的地方得到强有力的佐证。比如说,早年的第一次拆房和十年前的第二次拆房,之所以顺利和抗拒有别,自然是因为第一次的拆房遭到了废屋中住人的暗中抗拒。之所以暗中抗拒,也可以证明他们势单力薄,不足以和成群结队的人抗拒,只能采用装神弄鬼的方式来进行。
“具体的方式我们也可以一一做个分析:大型机械为什么开不进去?我想是因为当时离这座宅子荒废还不算久。之前说了,这座废屋原本建在大片农田之中,那么大型机械开进去就很容易陷入阴沟泥沟。接下来是动镐头,施工队的镐头在扎营时定然放在仓库,能熟练地摸进仓库的,也应该是熟稔这些工具放置位置的农家人。至于炸药被雨打湿而无法使用,这又是一个天作之合了。不过我想,若是没有那一阵大雨,这些盘踞在废屋里的农家人,也会想办法将水混进去,或是直接给它一个痛快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希崎梅子问。
“之所以装神弄鬼,是因为这座废屋本来建在大片农田的中心,无险可峙,所以要装神弄鬼来营造出心理上的畏惧从而搭建防线。如果他们不扮鬼的话,在那些附近胆子大的人结伴前来查看的时候,他们说不定就已经被发现了。”
“那为什么他们只在后面那一群人那里表演‘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奈惠抢话道。
“因为在之前那次胆子大的人结伴追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因为设下的陷阱被弄伤了,没法表演好戏嘛。再说,带着一长串血迹还能跑上这么一段路,这份体力也应该是成长于体力劳动环境的证据。”
“我不是问他们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啦。”总算等奈惠问完,希崎梅子立刻把刚才的话题接上:“我是问为什么选择这栋废屋当做据点。”
“这些人把废屋当成据点,为了自己的据点不被毁掉,他们当然要想办法保全啊。周围的民居能给他们提供顺手牵羊的金钱与肉食,他们何乐而不为?”
“那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挑中这个地方呢?”
“因为他们的本性不是‘惯偷’,而是游手好闲的‘懒汉’。挑中这里,是因为这里虽然不是惯偷的好的藏身处,但对流浪者而言是一个合适的安居场所。换句话讲,这里的偷是生计所迫之偷,而非盗窃成瘾之偷。当然,它们都不值得怜悯。”
“所以,在当时装神弄鬼的两个人就把这里当成了据点,吃穿用度都靠平日里到附近的人家顺手牵羊,最后因为老病原因去世,所以最后一次拆屋时就没有再遇到阻碍。是吗?”希崎梅子将我的结论进行了扼要的总结并向我求证。显然,她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记录。
“总体上来说,我认为事情真相就是这样。并且我可以做一些补充:在故事中也提到,这里原先是一位富农的住宅,而富农家的人都因为战火而殒命;原本周围的人都是富农的佃农,对富农家怀有厌恶却又害怕的情感。在富农家被证实不再有生气后,这些佃农的去向也各自有别,其中就有依地而居的人,他们正是这一带最早的住民。那么,这些人的情感就会扩展到新来者的情感当中,最终成为共性。当富农的废屋出现黑影传闻之后,佃农想到的自然是‘雇主的冤魂作祟’,这种天然形成的额外恐惧感,也使得他们无法打起更多的勇气去一探究竟。”我凝视着希崎梅子并做了这样一些补充。“甚至我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就是这几个以富农的废屋为据点的游民,其实就是这里的原佃农。他们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能谨慎地避开大多数原同伴的陷阱;他们对附近了如指掌,所以能在附近的人的追击下依然跑回;在那些佃农当中,更有些人变卖了田产去别处谋生的,我想,这很可能便是当年的谋生失败者中的一人或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