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菅原道真《忏悔会作》
希崎梅子的奶奶,在嫁入希崎家之前本姓户石,是泷泽一个贵族人家的千金。这个贵族大户一则是维新废置后的藩族后裔,得以在当地依然葆有若干财源;二者,是这个家族掌控着当地的铜山及开采,虽然所有权被收归国有,但他们也摇身一变,成了体系内的矿主,依然对铜山和开采具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不过,贵族人家的千金显然是用不着亲临采铜一线的。按照当时的通行观念,贵族千金只需按照大家族的首领人物的安排,提升自己的素养,最后成为权力联姻的交易品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在大正时代“和服马靴二尺袖”的女学生形象极大地解放了维新之后的女性思想后,越来越多的“个性”女性脱颖而出。希崎梅子的奶奶,也就是这个户石家族的某一位千金也同样如此。她并不甘于这样平凡和被安排的命运,而是自主选择了自己的爱情,并为之抛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甘愿和自己的挚爱前往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打拼。
远走高飞之后,这一对落难鸳侣相濡以沫,最终撑起了一个家庭并成功将它延续,这就是今日的希崎家。希崎家的其他人本以为,希崎奶奶从户石本家远走高飞之后,应当和本家已经断了关系,但在近日,希崎奶奶却再次展现了她执着的行动力,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回到泷泽,并且是不辞而别。她这件事情做得非常隐秘,一时间让家里人陷入了紧张。若不是希崎家最年轻的希崎梅子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一位远在霞浦的“狗头军师”,恐怕这一家人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家的老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在这个时间点返回泷泽。
希崎奶奶有一块非常装裱得非常过度,进而变得格外笨重的平庸书法挂在家里。这幅书法是在希崎父亲都还缺乏记忆的时候就来到希崎家中的,所以现在的三个人几乎无法回答关于它的问题。好在,它终究在我们视线的审问下,自己道出了所蕴藏的信息,以及来到希崎家的时机。于是我们得到的结论是——在五十年前,户石本家的一股力量就预料到希崎奶奶会在五十年后开始为某种疾病所苦,于是在她还留在户石家时,便开始教授她盲文,并在她突然出走后还秘密送去外人难以读出的隐藏信息,并且用某种可靠的措施,将这种病的对策方法埋藏在泷泽。所以,在对这一切都知情的希崎奶奶,自然知道自己回到泷泽之后进一步的去向。
——但我们并不知道,我们需要探求。
过去的贵族户石家,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就算在战后也是当地的翘楚。时至今日,虽然人与人之间的地位越发平等,但经济实力的外在体现依然非常醒目,比如占地面具巨大的住房与雍容华贵的服饰。泷泽的警视也知晓现在这一起事件,而他们也对本地的掌故了解得比较透彻。于是,我们也从那里得知了户石家的历史,便如我所记叙的那般。
然而,问题也随之产生:户石家的发家、延续、发展,靠的都是以开采铜矿为支撑的经济来源,在采矿业发展后又转向了投资,这是富人家常见的资产升值手段。但户石家的资本从未进军过医药行业,户石家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事治病救人的事业。甚至可以武断地说,只要不是头疼脑热的常见病,户石家的人都是没法自行解决的。
这样的话,这种病和解药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预见到的?
希崎奶奶的泷泽之行,按照同行的餐饮店“香千里”仗义的老板的说法,只有一周左右,若是希崎奶奶自身患病,要进行什么治疗的话,显然时间是不够的。不过,他们既然是开着车去,倒是可能拖着不少药回来。现在,离希崎奶奶的离家已经快有一周,若是“香千里”的老板所言非虚的话,希崎奶奶应当马上就会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当中了。
不过,她能否平安回到山形,在见到她本人之前都还是未知数,我们并不能就此放弃对她的行踪的探寻。我们已经通过泷泽的警视掌握到,户石家在泷泽以一座巨大的宅基作为本据,一年年在当地让自身的财富不断增值。希崎梅子的奶奶便是从这座大宅中潜出的。然而,这样的大家庭也必然有着繁缛的规矩和森严的等级制度来维系整个家族阶梯式的权力,否则家族内斗便足以在这个离心力过强的社会让一个大家族分崩离析。希崎奶奶会不会进入这里?我想可能性诚然不大:她的辈分,在今日的户石家中能高过她的已然不可能再有很多,若是一个身份极高的“背叛者”进入家中,局势的掌控可就要非常艰难。更何况,当年为希崎奶奶送去指示的力量,各种痕迹也显示出他们的准备是非常仓促的。于是,我又额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户石家中,有没有什么“被当做本家人,但却不太受重视,和当家人物总有些貌合神离”的力量存在呢?
这个问题的指向,我内心的期望是一些特定身份的角色。比如户石家中不太买账的分家,被排斥的非嫡子,竞争对手等等,毕竟家族过大,便绝不可能进退一致,总会有些八卦。而这些八卦也是当地报纸的一大新闻源,当地人也能掌握个皮毛。所以,这个问题很快有了回答:“户石家的大宅之外,另有一些户石家的人居住着,他们可能就是你说的‘貌合神离’的人吧。”
他们之所以会在大宅之外另起炉灶,是缘于一个老来的“历史遗留”:在过去婚姻制度尚未规定一夫一妻的时候,户石家的一位当家在正房之外纳了一位侧室,而侧室则生下了庶子。这一对嫡庶在年龄、能力上难分轩轾,因而彼此间也互相不买账。但天意似乎站在嫡子这边,在嫡庶两头各自成家立业,老当家准备退隐的时候,庶子突然因病早逝,而老当家也得以排除干扰,将家业传给嫡子。得到话语权的嫡子自然看这庶支不顺眼,却又无法否认他们的地位,于是便将他们挤出了大宅,却无法将他们彻底赶走。这个庶支虽然顶着户石贵胄的名头,自身也有一定的资本并在活跃,但毕竟处于大家族的阴影下,只是偶尔抓住机会的时候,会使些让本家恨得痒痒的,却找不到理由反过来下手的绊子。而且,还有一个最为决定性的证据——这位不因能力或偏爱,只是单纯输在了寿数的庶子,他的唯一一个儿子就叫户石五郎,因为他的竞争对手,胜过他而掌握了户石家话语权的人,已经生下了四位子嗣。但这个“享寿不永”的诅咒似乎像是缠上了分家一般,不仅是最初的分家末子、户石五郎,甚至户石五郎自己的女儿——一位与希崎奶奶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女性,寿数都不及同辈的本家人。
这幅书法便是户石五郎仓促间准备的吧。并且他写给同样是户石族人的希崎奶奶,也确实不用落上姓氏。那么希崎奶奶应当是去了这家分家吧。她是本家人,但在她抛弃原有身份之后,会主动关心她,并且寄去的信息能让她采信的也只有分家这个角色设定最能让我们接受了。然而,分家同主家一样,也没有谁有看病抓药的本事。那么解药和病又该从何谈起呢?
嗯……我似乎想到了另外的可能。这“病”与“解药”是否是某种约定好的暗语呢?如果是这样,在五十年前就预料到的事情是什么呢?五十年后,寿命、体力、精神状态、贫富贵贱、婚姻等等都不是五十年前可以断言的走向,所以,剩下的答案,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了。而这个答案的背后,又藏着什么呢?
我暂时中止了对问题的探寻,转而向我所认识的一位熟识盲文的先生请教:“在视力健全的情况下从零开始进行盲文的学习,进而达到基本上有‘将盲文作为一种语言思维’的程度,一般来说,和最快速度,分别需要多久的时间?”
“天资聪颖,可能两三个月就可以达到;但一般来说都是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这位先生给了我一个量化的答复。
“那么,我们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生长在户石本家的希崎奶奶,是如何避人耳目,在分家接触了至少两三个月的盲文的?富贵人家给自家的千金安排课程,她的行踪与时刻表也都在自家人的掌握之中。要有这么一段避人耳目的行藏,又要和分家派出的人保持固定的接触,我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师二用’。”
户石分家同样是有经济实力的。在宗家为自己的千金延请教师进行家庭授课时,这些教师也进入了分家的视野。他们与户石家只有经济上的关系,户石宗家也没法永远盯着他们。希崎奶奶在小时候,需要接受多种素养的培育,也要接触许多的教师。而户石分家则从其中物色人选,挑选利欲重的人执行他们的计划。个别利欲较重的家庭教师的观念里,做一件事,吃两家饭,自然乐得愿意。于是,户石分家便将自己的“私货”带进了宗家为自己的女儿所安排的课程中。
得出这个可能成立的方案,便可以说是解开了希崎奶奶此次不辞而行的“前因”。不过,“后果”究竟如何,倒还需要等待她从泷泽的回归。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周的时间已经过去,希崎梅子的奶奶并没有准时出现。河内同学和希崎梅子找到景观河堤岸道上的餐饮店“香千里”,发现那里也还没有重新开张。失望的河内同学将这一发现告诉了我,并且顺带还透露了希崎梅子在从希望到失望的巨大感情落差后,已经有意地在回避我的情况。河内同学将一张刚才在“香千里”附近拍摄的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并且附文说道:“会不会是我们之前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觉得,我们当时那样一步步走过来,既然是秉持着‘合理’的条件想下来的,那么它就不应该出现差错。并且,看到这张照片后,我已经感觉到了‘香千里’所发生的变化。”
“变化?它的景色和我们之前看到的,警视所拍摄的照片没什么区别吧?”
“区别在于细节。比如说,我们之前提到,这家餐饮店的地理位置是一排连续门面的边缘,有三面墙是独立的,只有一面是与相邻店家共用。这个地理位置,对餐饮店的食材购入来说,就提供了两种可能的道路:一种是直接在后巷里穿行,一种是从这条便道拐上堤岸主干道。无论这家餐饮店的老板选择哪一种,在多年的经营中都会形成习惯,从而在后巷未铺水泥的路面留下痕迹。此前,我们在警视的照片上看到,一片脏污中的那块比较规整的方形、干净的地面之外,有一条比较明显的车辙印延伸出去——这条车辙印虽说不是轮胎印在泥土里的那种明证,但两条轮胎宽度,不生杂草的印迹,顺着后巷一路而去,已经足以证明这就是惯用的车辙。但是,这张新照片上,却出现了新的印迹——轮胎印到这个方形地面截止,却不是沿着惯常的后巷路线,而是拐向了侧面,说明是从堤岸主干道过来的。这说明,已经被开走的‘香千里’车辆,近来又一次停在这里,并且还不是走惯常的路线来的。我想,这应当便有我们的答案:希崎奶奶已经回到了山形,而‘香千里’的店老板送她回来时耽误了若干时间,而在河内同学与希崎同学去往店里的时候,他正好开着车出去。我想,若是河内同学你可以跑第二趟的话,不妨再对那里进行一次查探。”
河内同学依言又一次来到景观河沿岸。这次,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嘉茂同学,‘香千里’的后巷停着货车了!”
“嗯,作为证据,请看一看它的副驾驶的门那边是不是显得特别干净?”
“是的。”
“那这就是铁证了,希崎奶奶已经回到了山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