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菅原笃茂《萦流送羽觞》
山形的栗山太太是个信佛,热心肠,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平日里乐善好施、与世无争,就算是邻里嘴碎爱说闲话的主妇们都挑不出她什么毛病。近几天前,她出于好心,收留了自称“被不孝的儿子儿媳赶出家门”的希崎家的老太太,这条消息也随着她在散步时和同行人的无意透露,在老年人群体中流传开来。谁料想,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情报已经散布出去”的时候,就有警视找上了门。
“你们好,你们好……”栗山太太显然没见过这么严重的阵仗,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好在警视力量也不总是一脸凶相,在一路人马细心地安抚并向她解释来意之后,另一路人马也在一个空房间里带出了希崎奶奶。
“他们已经找到了我,那就是我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了。”希崎奶奶在与栗山太太话别时,倒没有显得太过慌张,似乎“自己被找到”这一步也没有超出她的预期。
于是,警视带着希崎奶奶回到了警视的办公地点,希崎家的主妇和希崎梅子已经等在那里。虽说亲戚相逢的场景往往是真情流露的时刻,但此时的希崎家人却没有拥抱和泪水等被媒体看好的画面。相反,希崎家的主妇和希崎梅子则是满脸怒色,径直就向自家老人抱怨起来,一则是“她不辞而别”;二则是“她直到现在还没有透露外出泷泽的理由”;三则是“她将儿子儿媳的名声没来由地败坏”。但希崎奶奶此时的态度倒温顺得令人觉得怪异:他对子辈和孙辈的埋怨是全盘接受、不作一辩,屡屡向她们道歉。唯独在“理由”这一节上,她总是用沉默作为回避手段。
“你们动过我房间里的东西了吧。”回到家中之后,希崎家的年轻主妇又得赶去立石寺帮忙驿头的工作,而希崎奶奶则由希崎梅子监视。她看着自己房间里的摆设,向希崎梅子道。
“那是自然,为了找你,警视和我们肯定要翻看你留在这里的东西。”希崎梅子没好气地回答道。
“然而我去泷泽的原因就在这间房里,你们却没人能够发现。”这时候,希崎奶奶的神色突然张扬起来。然后从她唯一带回来的那个小包裹里掏出一个木盒子。“你先把这个东西读懂,然后我再告诉你理由。”
希崎梅子打开盒盖,只是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物,便将盒子迅速地关上,甩在了一旁的小圆桌上。随后,她走到那幅艺术价值不高,却装裱得异常笨重的书法作品跟前,用指尖在一个个嵌入木边框,外露半球形的金属装饰上划过。说道:“是这个机关吗?‘五十年后,在你开始为疾病所苦的时候,就回到泷泽的家中寻找良药吧——’”
“你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学习的盲文?”希崎奶奶突然好奇起来。“你既然参透了这个机关,那我给你带这本盲文入门书倒还不必要了。”
“我并没有学盲文。”希崎梅子道。“奶奶你的视力并没有障碍,我也没有,你学盲文是你的兴趣,我既然没有视力障碍,那么我也没有学它的必要。”
“你既然不懂盲文,那你是怎样读出这上面的信息的?”
“奶奶你能找到帮手,我自然也可以。”
“那你找到的帮手也挺厉害嘛。她不是盲人,却也能从这上面看出‘藏有盲文的信息’,这不就说明了她也懂盲文吗?既然她把这一句盲文信息告诉了你,那你也该从她口中得知我为什么要去泷泽了吧。”
“嘉茂同学跟我说过,‘若是你的奶奶是因为视力减退而去泷泽寻找自己宿疾的良药,这个问题就解开了’。可我向她否定说‘奶奶的视力依然很好’。所以,现在她也不明白这个问题。奶奶,你的身板这么硬朗,八十岁了还能一个人说走就走地去泷泽。若是像这条盲文信息说的,真是因为‘身上得了某种病’而去寻找解药的话,我是不太相信你有病在身。”
祖孙两代人之间的埋怨与马虎眼还在继续。这些情况,希崎梅子也都通过河内同学转告了我。她这样转告的意思也很明白,她依然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奶奶的用意,于是便想通过我来解惑。然而,我在为希崎梅子基本解开“她的奶奶为何去泷泽”的谜题时,有一部分内容我选择了沉默和回避,那就是“她到底因为什么病去了泷泽”这一点。是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吗?自然不是,是我不敢在未确定的时候,就把这个猜测说出来。
的确,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有着如年轻时一般的充足的行动力,刚完成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一切都不像是“病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然而,有些病症有潜伏期的存在,又或是一些表现得不像是病症的病症,却也能将宿主拉入病人的行列。当然,五十年对于任何一种威胁人类健康的疾病来说,都已经过了潜伏期,所以,若是希崎奶奶身上患有某种早已被她的本家人掌握,却要在五十年后才会发作的病症的话,那么答案就很显然了:她自身并不是病人,但她却是病因的携带者。这是什么呢?答案是遗传病。
最经典的隔代遗传病莫过于红绿色盲:这一病症是伴随着X染色体的遗传病,所以多发于男性,并且遗传性质多是跳过女性的,外公—外孙的隔代遗传。并且,隔代遗传也不仅限于中间隔一代人,也不仅限于男性。现在,希崎家就极有可能面临这样的问题——希崎奶奶自身是某种遗传病的携带者,顺着这条脉络,遗传病因也传到了希崎梅子的身上,而她本身,已经出现了得病的某种征兆。之所以分家的“户石五郎”会为这个病状定下“五十年”的期限,应当是他已算准了这种病将会在希崎奶奶之后的下两代人身上发作出来吧。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这种遗传病的?
这就是我为何在之前,算出希崎奶奶前往泷泽的用意时,最终选择了在希崎梅子和河内同学面前选择沉默的决定。从情报源流和情报隐私性的角度来考虑,能够掌握“希崎奶奶是遗传病的携带者,并且病因传到希崎家后在希崎梅子身上发作”这种情报的,显然与希崎奶奶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可以怀疑,既然分家能够掌握这条重要的情报,说明的是“希崎奶奶与户石分家的亲缘反而更接近”。
这么判断的理由是:在医疗设施和检查条件还比较落后的那个年代,想要检查出某种在这名个体身上仅呈现隐性的遗传病,必须要针对这种遗传病进行针对性的检查,并不能通过一般性的体检检查出遗传病。换句话说,希崎奶奶名义上是本家的千金,但分家却得知她有遗传病因,这条情报的流出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分家为希崎奶奶做了这种针对性体检;另一种是户石分家自始便能确认希崎奶奶是这种遗传病因的携带者。而这两种解释都共同指向一点,那就是希崎奶奶的血缘,其实来自户石分家。
作为分家的血脉,却在户石主家成长,这背后定然藏有对我们而言还未揭开面纱的另一段故事。然而,希崎奶奶自身却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落款人“五郎”的身份是自己的上一代人,分家的当家户石五郎;她发觉了这块装裱得狼犺笨重的书法上藏有的盲文机关,知道这句话是“五郎”这个身份的人对自己所说。并且,五十年内的某个时间开始,她已经发觉了自身携带着一种遗传病,所以她才会在这个约定好的时间动身返回泷泽。于是,一个可能性便在我的心中逐渐产生:
那位在正室之外另纳偏房,使户石家产生分家的老当家,心中对无法被纳入户石家既有体系的分家家系始终是怀有歉意的。在分家的计划下,老当家应当协助执行了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技巧:那就是让分家的子嗣进入主家。我记得我们在听泷泽的警视介绍当地豪族户石家的时候,依稀有印象提到,分家也有个和希崎奶奶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女性,不过因为分家这种人在屋檐下的属性,使得她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压抑,并且寿数也到了大限,若干年前就已去世。这个人,说不定反倒是本家的亲骨血。
当然,这些都是我心里的盘算,既然希崎奶奶自己不肯吐露,我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并不好直言说出。既然有了这个猜测,我便自己向第二步挺进,那就是“这种遗传病是什么?”
这个问题应当从这样一个特点来入手,那就是“分家暗中让希崎奶奶接触盲文”,并且“希崎奶奶在诱导自己的孙女学习盲文”。这样来看,这个遗传病应当是与视力的损失有关。户石五郎无法确定希崎奶奶发现隐藏信息的时间,他担忧这位分家的亲骨血可能因为视力减退的原因,在将来无法发现纸质明文的信息,所以特地将信息做成盲文形式。而希崎奶奶也担忧自己的孙女,在从泷泽回来之后,就开始诱导她学习盲文。
这说明,希崎奶奶也是去过泷泽之后才知晓这个遗传病到底是什么的。那么,她会遵从那个指示回到泷泽,就代表着“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视力的减退”,否则她不会从“自己事先被教授了盲文”这一点感受到户石五郎的先知能力。所以,她在自己上了年纪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视力的衰退。
然而,视力的衰退若是发生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能够把它确定为一种病症,那这视力的恶化可得到一个相当严重的程度才行。然而,恶化到非常严重的视力,定然会给日常生活带来非常明显的变化,而这时候的希崎家人若是再察觉不出,就根本不可能了。也就是说,希崎奶奶顶多是视力有损,却谈不上恶化;但她知道自己若是发病,必然会导致失明。
所以,这种病的具体特征已经可以作出以下描述:是一种隔代遗传病,希崎奶奶是这种病因的携带者,到希崎梅子这一代极有可能发作,这种病在本土已经有几代人的历史;它的发作会使人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最终导致视力严重受损或完全失明,但一开始并不会立即陷入这种状况;这条末路未必能及时察觉,但从之前的一些表征中,就已经能断定这种病。
答案呼之欲出——贝赛特氏症,又被称作“丝路病”的症状。它会导致病人在最终完全丧失视力,但在视力衰退之前,体表特定部位,比如手臂,出现的若干溃烂症状就已经能断言它的存在。
“希崎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思前想后的最终结果,我还是回应了希崎梅子的请求——她作为最可能的受伤者,还是应当尽早建立思想准备。不过,我显然也不能直截了当地把这些话说给她听,这反而会激起她的对立情绪。于是,我还是选择用旁敲侧击的方式给她一个提示。而这个提示,就是“丝路病”的初期征兆,它应当也会在希崎奶奶身上有所体现吧。
“希崎同学,你的奶奶在不辞而别和回来后,身穿的是同一套衣服。现在还是暑热尚未退去的时节,她穿的是一件短袖,还是一件长袖呢?”
“一件长袖。奶奶说她不喜欢穿短袖。”
“嗯,如果可以的话,希崎同学不妨在奶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问问她为什么不喜欢穿短袖。”
这就是提示了,希崎同学。若是你将这几句话告诉你的奶奶,她便会明白,自己孙女所请来的帮手为她给出的建议。或许,一段时日后的希崎梅子,会知晓这几句提示背后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