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李弥逊《和少章喜晴》
至今,我所记录下的,与河内同学探寻山形的故事,多少总有些“不尽如人意”的意思在内:要么是故事本身“被隐藏起来的真相”不免令人不快,要么是我无法亲临现场,总是要通过转述和照片才能开动思维。约瑟芬·铁伊女士写过一本《时间的女儿》,这本推理作品倒是通过安乐椅模式进行了一场历史的翻案,诚然,这种靠他人的叙述来进行判断的模式对需要进行现场判断的抉择总归是不利的。于是,我在从河内同学那里不断地打听山形见闻的同时,也在心中隐隐期望着,我自己所在的霞浦也能有些类似的事件,以舒缓这一段时期总是“赖河内同学以为文”的现状。
在此前不久,我们探寻希崎梅子不辞而别的奶奶时,曾经也穿插着办过一件在霞浦举行的事件,那就是为我们霞高的体操社社长曲直院真帆的生日举行一个惊喜聚会。参与筹备的除了我与奈惠,还有两位小我们一届的后辈——柳河直子与汤谷祐里。她们两人在进入霞浦高中后便报名加入了体操社,但在高二年级修学旅行的这一阵,柳河家发生了突然的变故,致使柳河直子不得不退社。此后的柳河直子在霞浦的一家零售店打工,并且因为出色的营销头脑被提拔为晚班的领班店员。
这些后话暂且不提,我们还是将重心放在体操社的社长曲直院真帆身上。她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社团领导者,包括柳河与汤谷在内,体操社的社员入社后都承蒙了她不少的关照。她的实力也不俗,分别参与一届、率领一届体操社的团队两次杀入县决赛,自己率领的这一届甚至打出了县里,至今教学楼的橱窗里还放着这张崭新的“东国新体操大赛第四名”的奖状。她的社长任上,虽然发生了柳河退社的事件,但她在得知了事情原委之后,依然非常讲人情地选择了支持柳河。举一个小例子便可窥见她的仗义:比如说体操社需要体育馆或练功房作为活动场所。在学校的体育馆因为承办篮球赛而被占用,而体操社又面临全县出赛的时候,她便把我堵在学生会室,非得看着我为她们协调好一间设施齐备的练功房才肯罢休。
虽然曲直院“多直少曲”的性子与她的姓氏有些不符,并且在回护她的社员的时候也和我正面交锋过不少次,但我还是很欣赏曲直院这种仗义的性格,特别是她的仗义从不逾越规矩,一直是“为正当和应得而声张正义”,我最为赞同她的这一点。这也是我愿意参与她的惊喜聚会的原因。这次惊喜聚会,时机也恰巧是她即将从体操社长位置上引退的时候,因此这场聚会也兼有为她饯别的意思。非但是参与筹备的我们四人,其他体操社员也悉数参与,当天,将曲直院真帆所租住的一间小公寓挤了个水泄不通。
惊喜聚会的当日是周日。第二天,曲直院真帆来到学生会室,向我与奈惠表达了对昨日以及之前筹备的感谢之后,她提出了这样一个话题:
“会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她顿了顿,似乎是自己认为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开口。“但会长善于推理的名声早已传开,昨天的聚会上大家也讲了会长不少的推理故事,所以我想请会长帮我参详这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若是会长不愿意的话,也完全没有关系。”
“渊子哪会有不情愿的呢?你尽管说吧,曲直院同学。”奈惠一如既往地借花献佛,她径自走到曲直院的身边,倒像是她才是握有决定权的一方。我也只好在她身后点了点头。由于学生会室还有其他人在工作,于是我们将场地转到了隔壁的相谈屋。
“我是租住在这里的,父母都在鹤子……在土浦做生意。并且我的进路已经决定了,是要去长野的大学攻读经济专业。这是我的一点事先的介绍。”她坐在我的对面,开始了讲述。“我们家有一个亲戚,但缘分并不怎么亲。这位亲戚家的女儿小我三岁,也就是马上就要报考高中的年纪,并且她的意向也是霞高。他的父母从我父母这里打听到我的毕业意向,便提出,想让这个小我三岁的女孩搬到我的小公寓,在这几个月和我一起住。”
“曲直院同学似乎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吧?”我试着发问让她继续说下去。
“是的。我并不喜欢这个女孩,但我爸爸妈妈已经做主答应了。我也向爸爸妈妈表达过我的意见,但他们告诉我说,我家与那一家彼此之间还是生意伙伴,就算我有意见,也要为我们家的生意着想。说来丢脸,我现在也还没有像柳河同学那样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虽然小公寓的房租我可以独立支付,但大学的报名费用还得仰赖父母。所以,他们既然拿出这个理由,我也只好答应了。”
“为什么曲直院同学会不喜欢那个女孩呢?”
“因为她的性格让我很不愉快。”曲直院真帆顿了顿。“我和她都还小的时候,也常在一起玩。她的占有欲很强,每当爸爸妈妈给我买了图书、玩具、小饰品,她看到的时候总会开口相‘借’,之后便再也不归还。若是我私下里向她提起‘我借给你的什么什么东西呢?’她的回答就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小心玩坏了’,另一种是‘有这回事吗?那件东西是我爸爸妈妈买给我的’。我有些气不过,向爸爸妈妈说起的时候,还总是被教育说‘你是姐姐,要多让着妹妹一些’,反倒是两方的父母都在娇惯她一样。
“到了她上二年级,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她有一次放学时找到我,亮出了手里的一张五千元的钞票,对我提议说:‘我们去买零食去吧!’我很诧异她为何在二年级的时候就能拿到这么多的钱,于是诘问她钱的来路。她说,这是她出门时看到梳妆台抽屉里有这么一张钞票,就顺手拿上了。我认为这是偷窃,便没再理她的提议,自己回了家。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却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拿了对方家的钱。他们说,对面的父母发现梳妆台抽屉里少了一张五千元,于是问起女儿,而女儿的回答是,这是‘真帆姐姐上周日来家里玩的时候拿走的’。我向爸爸妈妈解释了我今天的见闻,但他们表示不信,还说‘二年级的小孩子还有胆子偷拿五千元的大钱?’非让我把钱交出来不可。”
“此等父母,有不如无!”我听着曲直院真帆的叙述,已然气不打一处来。待她讲完这一节,我已经一拳敲在了相谈屋的桌子上。“这样的关系,倒像是那头才是你父母的亲生女儿一样。你的父母和那头的父母,与其说是生意伙伴,倒像是你的父母在生意上完全被对方掐住了命门一般。否则,以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表态,我根本不信这会是发生在父母与亲女儿之间的对话。”
“可不是吗。”曲直院真帆点了点头。“在这次事件之后,我哭了很久,又带着恨意恨了很久。最后还是发现,恨根本没有用,我还要依靠爸爸妈妈才有衣食。并且随着年龄增长,我也逐渐猜到了,肯定是对方握着我们什么厉害的把柄,才能让我的爸爸妈妈对他们俯首帖耳。”
“嗯……”我点了点头。“那么曲直院同学,你的请求是什么呢?若是你希望让那个你不喜欢的女孩不搬到你这里来的话,我倒也有办法。”
“不,谢谢会长的好意。”她摇头谢过,感觉她的情绪隐约有些被动。“我的请求是,能否请会长想想办法,让她进入霞浦高中?”
我陡然明白了她的用意所在:这位盛气凌人的亲戚之所以向曲直院家提出让女儿在曲直院真帆备战升学的时候搬过来一起住,一来是让她负责照料,自己可以省心;二来是顺带着给曲直院真帆套上了“辅导功课、提高她成绩”的枷锁。一旦这个女孩没有取得理想的结果,那么责任便可以完全甩给曲直院。于是我问道:“以那个女孩的学力,是不是还没有足够把握考上霞高?”
“是根本没有把握。”曲直院真帆深深低下头。“她的学习完全便是在混日子,甚至小学的作业都全是由我为她代写的。”
“原来如此。”
“所以,这个问题实在是很难为情,并且也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事。若是会长觉得不想为这件事费脑筋,就请忘了它吧,这到底不过是我的一件家事罢了。”
“不,这个问题我会接受。”我向曲直院道。“我们现在可不是坐在学生会,而是坐在相谈屋。相谈屋便是处理每位霞高同学的烦恼的地方。曲直院同学是霞高的三年级前辈,方才所说的是曲直院同学的烦恼。这两点无可置喙,那么,作为相谈屋负责人的我,为曲直院同学排忧解难,这是我的责任。”
将不断表达着谢意的曲直院同学送出相谈屋之后,奈惠向我道:“渊子,怎么这件事你表态得比我还快了?听到曲直院同学这么说之后,我都觉得自己刚才给渊子胡乱揽下这么一件大事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渊子你这就答应了她。”
“曲直院同学性格仗义,绝不做非分之事,她已经开口求我,这就是已经要到走投无路、濒近崩溃的状态了。这个时候,若不是向她伸出援手,哪里还对得起相谈屋这几年在同学之间的口碑呢?”
“可是,这么一件麻烦事,渊子你要怎么做呢?”
“办法总归是想出来,或者做出来的嘛。方才,我们不是已经有了第一条结论,曲直院同学的父母在土浦做生意,但他们的命脉被对方扣住,所以不得不无原则地讨好对方,答应对方不负责任的要求。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倒不是如曲直院说的那样放那个女孩进霞高,这反而是我们在做破坏规矩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让那个女孩自己不想来到曲直院身边,这并不违反任何规矩。”
曲直院真帆的用意是什么呢?在了解了她的这些背景之后,其实已经很好猜测:她并不是热爱经济而计划去大学攻读经济专业的,因为她的脑海中已经埋下了对钱、以及对拜金者的若干恨意;并且也不会在高中选择体操社这么个和经济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团,还如此用心地在体操上做出成绩。她的想法,以她的性格来推想,其实也很好猜测:她既然知晓了自己的父母无法违抗掌控自己命运的亲戚,那就由她来完成。她希望通过经济专业的学习掌握“赚钱本领”,然后帮助自己家摆脱咽喉被人掐住的现状,那样就可以不再看对方的眉眼行事。她之所以否定了我的建议,是因为我的提议对她来说有些“治标不治本”:虽然能解决燃眉之急,但无法改变曲直院家的现状。于是,我在打算执行我方才所说的策略——让那个颐指气使的家族不再不负责任地推卸责任给曲直院之上,另外加上了改变曲直院家仰人鼻息现状的目标,在这两个目的同时达到之后,也能同样达成曲直院真帆的期望。
这样一个朴素而单纯的想法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这着实反映出了曲直院真帆的高尚:她一直以来都在不公正的环境下成长,却以自己的一言一行践行着公道正派,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精神。就算是没有曲直院在最开始捧抬我的那番话,我也依然愿意行动:在这样宝贵的灵魂遭遇磨难的时候,若是在自己能够施以援手的时候袖手旁观,岂不是平白辜负了他人的信赖?
让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