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王之道《再用前韵谢张济之见和》
曲直院,读音是きょくちょくいん,也就是音读。这个姓氏非常少见,以至于我将家里历代祖上遗留的笔记都翻找过一遍,也没有发现关于这个姓氏的记载。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国度的姓氏、苗字,其数目在维新之后便呈现爆炸式的增长,其中也有相当大的比例是完全的“凭空生造”。也就是说,有很多苗字其实本就是生造出来的,无可查考。看来“曲直院”也便是这个群体的一份,顶多是生造者让它听起来更文雅一些罢了。
曲直院家现有两代人,与我们同辈的曲直院真帆是我在霞浦高中的同学,也是大我一届的前辈。但她现在正面临一件棘手的问题,而我则为她性情中的仗义与正派所吸引,自愿为她解决这个难题。难题的具体表现形式是:曲直院家被另外一户有亲缘,却在经济往来上掐住命门的家族屡屡提出无理的请求,于是曲直院真帆便想通过她自己的努力摆脱这个枷锁。然而,在她有打破枷锁的实力之前她必须委曲求全,于是她便向我提出了“希望能予以迁就”的请托。但是,我想做的并非是苟顺私情而开方便之门,而是怎样在这个阶段就将那套枷锁彻底打破。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还是需要弄明白一些背景情况的,比如“曲直院家被扼住的要害到底在哪里”等等。而在所有想弄明白的问题当中,这个问题又最为重要。曲直院真帆自己似乎并不是很愿意吐露这方面的详情,在她向我们倾诉烦恼的时候,她也只介绍说“父母在土浦做生意”。而询问与她最为熟悉的,包括柳河、汤谷等人在内的体操社社员,她们也都纷纷摇头表示不知。于是,我便拿出了曲直院真帆在进入霞浦高中时所填写的学生信息表,这是我们能够不惊动曲直院的前提下能找到的最后的途径。
不过,就算是在这张信息表上,曲直院真帆所填写的信息也极为省略。学生信息表要求填写父母亲的姓名、年龄、职务与单位,曲直院填写的父母信息便是这样两条:
父—曲直院隆道,45岁,商人,土浦X町二丁目;
母—曲直院琳,42岁,同上,同上。
这些信息也顶多让我们知道了她的父母从商,土浦的那个地点是他们经常活动的据点。土浦离霞浦毫不算远,何况我也认识鹿洋商业街的不少友善的店主,他们其中便有经常在土浦进行活动的,而我向他们确认这个地址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却有些不太对劲。
“嘉茂小姐,这个地址的确是有,不过这里不是商业街,是大型工厂的厂区啊。”
我问过几个对土浦也很熟的人们,甚至自己也用地图软件查了查,都证明这就是事实:这个“土浦X町二丁目”的地址,对应在实际地点,是一座城市工业园区的中腹地带。城市工业园区,我们便可以想到中小规模、噪音和污染小、临近交通枢纽这样一些特点和区位。若是说具体的产业,比如零件生产、电子元器件、组装装配、污染小的日化,这些都是常见于城市工业区的企业。若是曲直院真帆将父母的职业填写成工人或企业职务等等,再配上这个地址,那就丝毫没有疑问;但她偏偏填写的是“商人”,这就让包括鹿洋商业街的人在内的许多人感到“不太对劲”。
在我们的一般理解中,“商人”这一职务代表着经商,举几种经典的经商形式,比如从一地带着货物跑到另一地奇货可居、坐地起价,这叫行商;从各地进货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售卖,这叫售商;拖着货品走街串巷地叫卖,这叫商贩;接受网络的购买需求并将符合要求的货品通过快递寄去,这叫电商。凡此种种,若是曲直院父母从事这样一些行动,填写商人这个职务倒也应当。然而,在这个位于城市工业园区中腹地带的地址,能够出现这些经商形式吗?
首先,城市工业园区并不设有居住区,在工业园区上班的人们都是自行乘交通工具往返,也就是说,工业园区的道路,更多的是供货车拉货和客运车辆行驶。因此,走街串巷的商贩是完全没有市场的。其次,工业园区的生产现在已大半实现机械化,雇用的人员规模并不算大。这样一来,在园区里开零售店也没有必要,因为上班的人们来时即来,去时即去,上班时间要投入在繁忙的行政或是生产一线当中,也没有去往零售店打牙祭的工夫。接下来是行商,作为进驻工业园区的企业,生产规模都是要有相当保障的,并且它们也靠近交通枢纽,若是有什么大宗的订单,双方还会约定交货的时间、地点、数量、质量等等,也不会让中间商横**来。最后是电商,电商也需要充足的货源和多重的款式,若是指着说好的一家的产品做电商生意,那反而不如填写自己是‘某企业某部门’的分负责人;若是做整个工业园区的电商,那这个规模可就大得很,我们在鹿洋商业街打听的时候就该听到有关的风声。
很多人还有可能想到这样一节:这些工人和管理人员在中午也是要午餐的,若是在园区里开一家饭馆,这样的能否称作商人呢?我觉得也不可能。作为工业园区,其道路规划就没有设计门面,就算是想利用工人形成的客源赚用餐高峰的收入,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开起饭店。更何况,企业为了让员工安心地工作,也会各自设置集体食堂供给本企业的务工者。这样一来,“饭店经营者”的猜测也碰壁了。
这几种可能都不太现实,换句话说,这样的城市工业园区中,就不会存在一个把“商人”身份作为主要身份的人。那么,将一个城市工业园区的地址作为主要活动场所的“商人”,到底要怎样解释才会合理呢?
我抽了个时间,自己骑着自行车去这片土浦的工业园区打探实际情况。与我预想的差不多,这一片园区从外部看起来的确是一片寂静:道路上没有门面,只有一家家企业的正门。偶尔有大型车辆驶过,那是应约前来运输材料或拉走产品的队伍。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就算是有,也是临时去近邻的厂区进行一些沟通,又或是清扫路面的市政人员。而我也知道,死寂的街道并不代表这座园区真是空无一人的鬼城:可以看到各个企业的地盘里停着无数车辆,厂房中隐隐传出的机器声显然代表着其中从事着生产活动。若是我赶在集中上下班的高峰时段,这几条道路上也会是车来车往的吧。
但话又说回来,我的确没能在这样的园区中找到能够作为“商人”身份出现的人。找到那个具体的地址,我看到的是一座名为“鹤子仪表”的企业。它将整个二丁目占据,沿着围墙绕行一圈,行政办公楼、仓库、停车场、食堂等等设施泾渭分明,并且这里有着大量装有大烟囱的厂房,烟囱还在冒烟,证明这确乎是一家仪表生产厂家。大门口的岗亭里有不住向我打量的保安,那副嘴脸也使我不甚愿意靠近去询问。在这种企业里,出现的职业有企业的头面、中低层行政、一线工人、工勤人员、运送材料与产品的外人,他们都有各自的职业名称,却都不是“商人”。而且,仪表是一块管很久的家伙,仪表厂自也不会浪费人力去专门搞零售或网上销售。
一个工业园区也自然有一个牵头管理各个入驻企业的协调机构。我来到这里,向当值人员确认鹤子仪表这家企业是否与“曲直院”这个姓氏有关的时候,得到的也是否定的答复。这个姓氏非常特殊,只消这家仪表厂的高层中有人顶着这个姓氏,那么在登记表上一眼便能发现。不过,这一条路似乎也被证明行不通。
会不会是曲直院真帆在学生信息表上填写的信息就是假的呢?若是这个鹤子仪表的地址是她胡诌出来,又恰好撞上的,那我们自然也无从查证。但我又想起她之前在相谈屋倾诉烦恼的时候,一开口说的便是“鹤子”,随后再改口说“土浦”。若是她一时在信息表上胡诌这么个地名,那也未必记得牢靠,待到有求于我的时候,她哪能撞中那个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名为“鹤子”的仪表厂的大运呢?所以我相信,曲直院真帆与她在信息表上填写的地址,是绝对有渊源的。
但一座仪表厂又要从哪里找“商人”呢?所谓“商”,就是买与卖的交易行为,仪表厂里,会在哪里发生买与卖的行为呢?
我顿时明白了。
从工业园区里挑出一个普通的企业,梳理它的生产过程,我们自然很难找到其中存在的买卖,因为原材料从厂外购进,产品再卖出厂外,显然中间环节是不可能有商人的空间。但是,一家企业要维持正常的运转,通过生产赚取利润是支柱、栋梁不假,但要支撑起一座大厦,单有独木之梁显然不够,还要零星的椽、檐等等。而在工业园里,这些东西就是行政、人事、财务、后勤等等。这其中有商人吗?显然便有,而且环节很确定,就是食堂的承包。
企业虽然需要提供食堂,但厨师与食堂的服务员与企业总体人才队伍的方向并不搭调,若是要专聘这些食堂服务的人员,其人力成本自然便要增加。而将食堂业务承包出去便又是另一个模样:企业只需要从承包人那里按约定收钱,盈亏自有承包人负责;而承包人进可以组建大规模的厨师与服务员队伍,按成本安**自己揽下的大小食堂;退可以坐地起价,以一个食堂为据点揽足。我想,曲直院真帆的父母,应当就是这家食堂的承包者。
与承揽多家食堂,组织大规模队伍交叉投放的大承包商相比,小承包人的模式则可以通过压榨餐品质量、以次充好等模式在单独的一处赚到更多的利润。这种伎俩虽然能使食堂承包变成“肥缺”,但也会授人以柄,而证据又往往落在发包的企业主本身手上。再结合这种小承包人的选择往往会因为是“肥缺”而造成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结果,我对曲直院家的模式,便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这一家名为“鹤子”的仪表厂,其中一位高层,或者说高层中很大的一股力量,是归曲直院家那位让人不舒服的亲戚所掌控的。而这一家便按照亲缘的情分,让曲直院父母顶了食堂承包这个肥缺。曲直院父母也心知肚明,想要在这个肥缺赚钱,便要一方面讨好自己的亲戚,一方面压缩经营成本。于是,曲直院家的脉门便被扣在了对方手里,一旦忤逆了对方,曲直院家可能就要被闹得个身败名裂。
并且,鹤子这个名字,是曲直院真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这更加说明了她对这个名词有着非同一般的记忆。鹤子作为姓氏同样也不常见,但若是个女性的名字,倒也不算面生。于是,我带着探问的口气,向因为我的允诺而稍微宽慰的曲直院真帆联系道:“你的父母,是在鹤子仪表厂的食堂搞个人承包吗?”
“会……会长已经知道了吗?”曲直院真帆的话语显得有些失措。“我可没对霞高的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啊?”
“说老实话,若不是看过你的登记表,我也根本无从知晓。不过,你留下的那些信息,到底是遮掩的痕迹过于明显,以至于被我猜测出了唯一的可能。”我将我进行思考的过程和去土浦实地查看的经历告诉了她。
“会长的思维之敏锐,我算是亲眼认识到了。”她摇头叹着气。
“所以,曲直院家之所以难以违抗对方的意志,原因便是这样一条被扣住的脉门吗?”
她木然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