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无可《送姚中丞赴陕州》
我为曲直院真帆提出了一个积极并充满期望的假设,这对她而言是个极大的鼓舞。现在,她便满怀期待地等候自己的父母将下野家的女儿送来之后,对自己说出“训斥她也无妨”的暗示。不过,下野家女儿的成行终究还需要经过一些时间,而曲直院家的父母则已提前来到了霞浦的那间小公寓里。
“会长,昨天晚上,我的爸爸妈妈突然来了。”这一天早上,曲直院真帆找到我,告诉我这么一条消息。“他们开车到我家,把许多生活用品放了进来,这应该就是新准备的用具了。他们并没有暗示我说‘等她来之后可以训斥她’,所以我担心他们还是会像会长说的那样在用具里面藏些鬼蜮伎俩,于是就在他们走之后把这些生活用品都检查了一遍,但并没有发现其中藏着古怪,看来我还是多虑了。”
“这时候已经置办好了生活用品,说明速度还是很快的嘛。餐具、洗漱用具、毛巾等都能在超市或便利店买到,这些都好说,但被褥是一个问题。虽说有专门的床上用品店,那里可以买到现成的被褥,但那是供床上家居使用的常设、大型的款式。曲直院同学的小公寓都是用榻榻米铺地,作息都是同一空间,使用的垫褥和盖被都要求小巧,也就是睡觉时从壁橱里抱出来铺上,一觉醒来再卷起来抱回壁橱里。这样的一套小型被褥,材质只能使用棉花,而不是已经成为床上用品店标配的羽绒。所以,床上用品店是没有这种小被褥的,得专门到城市化程度不那么高的地方,找依然存在的棉花匠和布匠来做。曲直院同学,两家的大人提出‘让那个孩子住到小公寓里来’的动议,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就是四五天前吧。”
“那你也检查过这套被褥,里面的棉絮的成色,是崭新的,还是旧棉絮翻新的呢?”
“颜色很白,应当是新棉絮。”并且,曲直院真帆还用手机拍摄了她翻检棉絮的照片。我也能从错落有致的纱线中透出的棉絮颜色中确认,这一床棉絮的白色是棉花的自然呈色,并非用染色剂染在旧棉絮上所形成的不自然的惨白。
“这就是了。虽说一张垫褥加一条被子,弹棉匠两天就能做好,而布匠只消尺寸也能即刻做好垫布与被套,但我还是要质疑这四五天的周期里的工作效率。若是接到这个动议之后,一方面聆听你的抱怨,一方面去筹措这些生活用具。你们的住址是城市化水平很高的土浦,平日里并不到霞浦或是其他旁边的小城,我便很是怀疑,他们是怎样找到棉花匠,而棉花匠又是怎样即刻便开工呢?”
现在,就算是农村,弹棉花、缝布匹的营生并不能完全供给一个家庭的支出,这就使得依然维持这项活计的人们也不得不将之作为一个副业。也就是说,弹棉匠自身的主业也和其他农民一样下地干活,只有在村里人找上来的时候,他们才打开作坊抄起家伙,挑一个农闲的日子来开工。甚至是那天的农活都得让找上门的人帮着做了。我在小时候,霞浦还依然保留着若干农村风貌的时候也依稀记得弹棉匠工作的场景,他们身背弹棉大弓,将散装的一袋袋去籽的棉花倒在平台上。然后喊着我不明所以的号子,用木锤不断抽着压在棉花上的弓弦。一两个小时过后,原本松散的一堆棉花便成了形状规整的一块棉絮。再加上压实、缝线等处理工作,一床棉絮需要六七个小时才能完工。而这六七个小时,基本就让一个劳力一个白天的时间都搭在里面。所以我才会怀疑,在议定这一事项的四五天后,曲直院家就能拿出一套两床新棉絮,这也着实不像是一个常住在城市里的人应有的速度。
有没有什么提高效率的手段呢?当然有,比如机械弹棉便已经在十几年前出现。机械弹棉比手工更加快捷和高质,但手工棉絮的质地,身为看着手工弹棉成长起来的我与曲直院,却都能分辨出来:曲直院父母送来的棉被与垫褥,的确是手工弹制。并且,现在弹棉匠也不会常备棉花,无论是曲直院家还是弹棉匠的渠道,在这个农忙时节和棉花尚未处于成熟期的时候,要筹措散装的去籽棉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套被褥都是新棉絮,也排除旧棉絮翻新的可能,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好两床棉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会不会是他们知道其他人手上正好打出了新棉絮却又不急着用,于是先买来别人家的成品来应急呢?”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棉絮了吧,就算是嫁妆都已经把棉絮剔出去了。”曲直院真帆的意思也很肯定:现在,棉絮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家里会额外置办以备不时之需了。在社交逐渐网络化和家居逐渐西化的现在,留宿需要的额外被褥也大多使用床上用品,就算是习惯和式家居的人家,靠上代的旧棉絮翻新也足以对付。故而,现在无论是谁家,制作的新棉絮终归是要即刻有用的,还不至于有接济他人的余暇。
“对了,我还有一个发现。”曲直院真帆道。“弹棉匠在弹好一床棉絮之后,不是还要在棉絮上贴纱固定吗?我看到的纱线就有些蹊跷。正常地讲,机械弹棉的纱线都是非红即白的纯色,并且只有纵横交错,没有花式;而手工贴纱则可以做出花卉、双喜、仙鹤等等图案,使用的纱线颜色也不拘一格。但我拆开这一套被褥,看里面的棉絮时,我却发现一个问题:这两条棉絮里使用的纱线,经线是红色,纬线是白色,也没有花纹。这既不像手工,又不像机械的贴纱方式,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如果是红绿两色的纱线,说明这是一床用作嫁妆的贺婚棉絮,这是老一辈人通行的做法。如果是纯绿色,那是用在白事上的丧絮,也很容易辨明。红白两色经纬交错,本是手工贴纱的正常款式之一,但却不带任何花式,便又不像是手工了。我对这种棉絮倒也没有什么头绪,想了一会才试探着问道:“这种花式会不会是某个弹棉匠的个人标记呢?”
“不至于吧。个人标记更应该是一种贴花才对。”
“那么,这就应当是手工弹出的棉絮,然后使用红白两色贴纱,但是时间仓促,已经不够他将纱线排出花式,所以才是这么一个结果吧。”
“如果是时间仓促,只用同一种颜色岂不是更加方便?”
“也有可能是备好了双色纱线,不用也是浪费吧。”
“还有一点,纱线在拿到作坊里的时候,总是攥成一把携带的,一条条缕出来,再严守方向规律区分红白两色,这也完全不像是时间仓促的模样啊。”
“那就只能是这一个可能了:红白两色的纱线也在传递某种信息。曲直院同学你方才说,两床棉絮都是红色经线和白色纬线。长方形的褥子,经线纬线有明显的长宽区别,倒是很方便确定;但盖被所使用的棉絮往往是正方形的,经纬线得靠装进被套的方向才能确定。曲直院同学,你认为这是你的父母叮嘱弹棉匠有意为之呢,还是仅仅归为一个偶然呢?”
眼前的一个小细节将我的注意力从当前的“大问题”转到了一个“小视角”上。曲直院真帆似乎仅仅将这个发现视为偶然。毕竟,若是按照弹棉匠人的心性随机选择方向贴好纱线,再由布匠随着心性装进被套,最终也是会有一个等概率的备选项中选的。但是,我却依然注意到一个地方。
“既然我们也否定了时间仓促的可能,那为什么还要将经纬线布置得‘错落有致’呢?一床棉絮,正常的布线总是按照长宽比,每条线之间的间隔都差不多,经纬线组成的一个个方格都是正方形。无论是手工还是机械弹棉,最后形成的棉絮上,这种等距的规律美也是自古以来所坚持的传统之一。但我在照片上看到,你用手牵扯出的棉絮的这条边,红色的经线相隔的距离却是我肉眼可以察觉的不相等,有的相隔甚宽,有的又几乎是靠在一起,特别是这露出的一条边的中间部位,就没有红色的经线。若说它不是仓促之间做的吧,它又显得这么不自然;说是仓促之间没法对齐吧,它与纬线构成的方形却是角度匀称,绝没有将长方形变成不规则四边形的个例。所以,我还是觉得,这种排布一定有它别的用意。”
如果贴上的纱线不按等距离地排布,会给使用者带来什么影响呢?首先我们确定,纱线是用来固定棉絮,将经过弹棉压得均匀的棉絮不至于重新松散的。之所以均等排布,也是为了控制力道的均匀,不至于因为控制力的过于集中或分散导致棉絮产生松动。我们便能从这里得出,若是纱线分布不均,就有可能让棉絮的厚薄产生些微的变化。
“曲直院同学,问一个比较细节,并且可能容易忽视的问题。”我顿了顿,道。“即将搬来你这里的那个女孩子,你有过和她住在一起的经历吗?”
“嗯,有几次,我被逼着和爸爸妈妈去走亲戚的时候,彼此间各自住过几次,每次也有一两天。会长想知道她的什么情况呢?”
“她在睡梦中,有没有咬被子的习惯?”
“真的,是有这个坏习惯。”曲直院真帆猛地拍了拍脑袋。“我记起来,有一次我们两人住在我家里,她走后我收拾她的被褥时,摸到被子上靠头一侧的边缘有一块非常潮湿。这就是咬被子的证据了吧。”
“既然她有咬被子的习惯,这种错落有致的排布就有可能是在照顾这种习惯。”一般来说,我们盖一床长宽差异不算明显的被子的话,若是花纹上没有什么方向性,那往往就是随便扯过一头就这么盖了。这一床被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确定方向的标志,在具体使用的时候也很可能被随意确定方位。若是一个人在睡梦中有咬被子的习惯,一是代表着这时候牙齿进入了一个快速发育期,二则是一种不健康的用齿。而咬被子的位置,一般是被子一条边的中间区域。
这一床被子中的棉絮,在每条边的中间区域都没有纱线进行控制。这么做的原委自然是照顾有咬被子坏习惯的人——若是这种人在夜晚磨牙癖发作的时候咬上被子,若是咬断布被套里的纱线的话,整床棉絮都有可能直接散架。而事先让纱线避开最有可能被牙齿攻击的位置,就能减少棉絮被破坏的风险。
“你的父母真的是厉害啊,这床棉絮我们已经确定了它是刚置办的新品,但你的父母在仓促之间,连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我当真是佩服他们的细致。”
“会长,他们真要是有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我在平日里就一直看不出来呢?更何况,他们是到哪里赶出这么两床新棉絮的,到现在不还是没有解决吗?”
“也许是你一直在这么厉害的父母的陪伴下长大,也习以为常了吧。至于这两条棉絮的来源,既然肯定了‘你的父母想到了照顾她咬被子的习惯’这一点,那也可以推断‘在短时间找到肯定制特殊贴纱工艺棉絮’的渠道少之又少。换句话讲,你的父母定然有卖了人情,能够在这时候用得上的弹棉匠人。换句话讲,这两床棉絮,可以确定是你父母找之前便有交情的弹棉匠人夤夜赶制的。而红白两色的经线和纬线,便是这种做法的明证。”
一床棉絮,纯红纯白是普通用法,红绿相间是作嫁妆,纯绿是丧被,那么红白相间呢?答案就是加急用。在古时为军队赶制大量棉絮时,使用的便是一面红,一面白,直接将纱线压上去以求尽快完工的加速做法。于是,这种红白相间的设计,便作为“加急”寓意的代表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