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王贞白《长门怨》
加急赶制却又心细如发,曲直院家的大人,似乎对“下野家的女儿到霞浦”一事看得极其重要。但作为接下来几个月要直接照料这个恣睢的国中女生的曲直院真帆,却还像是被蒙在鼓里一般,对自己父母的用意依然捉摸不透。就算是她援请了一位外援,也就是我,到现在也只是初窥了门径,并未触及她父母的堂奥。
又过了一天,便是下野家的女儿来到霞浦的日子。曲直院家已经告诉了真帆具体的日期,而她也转告了我。并且,我也和曲直院真帆商定,我将在那个时候也“恰好路过”曲直院真帆所在公寓的那条街,对来人进行侦查。
“会长,我突然有一个疑问。”曲直院真帆道。“下野家恐怕并不会像你所预计的那样,由那位股东夫妻亲自送女儿到这里。以他那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又是鹤子仪表的股东,肯定会指派他得力的手下来做这件事的。”
“我想也未必吧。这可是他们下野家的千金,若是这手下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这还得了?送女儿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我觉得父母肯定还是不会放手给外人去做的。”
“这个嘛,会长……我觉得,外人是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她这句话,我直到亲眼见到那位下野家的千金后才真正地理解。
这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便妆作恰好路过的路人,在差不多的时间停在了那栋公寓附近的街道上,拿出手机,妆出收到邮件并查看的模样。恰在我的视线偷看到那栋公寓楼下,等待着的曲直院真帆的时候,她的视线也看到了我。于是,两人相互间有了默契的心照。
不多时,一辆私人轿车停在了公寓楼前。这台车是米黄色的车身,既没有在前盖上立着标榜价位的徽标,也没有喷上炫光夺目的彩漆。整台车也像是多历风尘一般,许多地方因为灰迹而失去了本该有的光泽。轿车停稳后,从后座上下来两位成年人,一男一女。女方是一身职场女性的短正装,径直和迎上去的曲直院真帆开始寒暄,而男方则来到前门,先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便转到车后方。随即,我便看到了升起的后备箱盖。
由于距离受限,我只能看清这些人的动作,而无法听清寒暄的内容。但见曲直院真帆和这位女性在交流时也极尽礼数,双方不停地相互鞠躬;而男方则从后备箱中不断拿出大包小包,放在交流中的两人的身旁。当然,这些都是旁支,而一场戏的主角,也是我目光最主要的方向,还是那个打开的副驾驶车门。
“嗯……还真是有些超乎我的预料啊。”得亏是距离尚远,我才有自信这一声半好笑半无奈的感叹不至于让他们注意到我的窥视,也终于明白了曲直院真帆“外人绝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含义:这位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国中女生,我此前在心中还隐约有些期待,觉得像这种性格刁蛮、不通世事的女性角色会像动画里设定的那样,是容姿端丽、身材典雅、气质高贵的淑女模样;但这位现实中的公主病患者,却是十足的“呆头鹅”造型:她体躯肥胖而臃肿,衣服被体内的横肉挤成了赘余的形状;一张大饼脸的四周,分布着两枚豆丁眼,一对招风耳,一个糟鼻头,两片腊肠唇和几个叠在一起的下巴。无数干枯燥涩的头发强行梳成一个麻花辫拖在脑后,还被臃肿的后槽头拱起一个夸张的幅度。她身材倒也不低,与大她三岁的曲直院真帆站到一起,竟还比对方高一些;但两相比较之下却也高下立判:曲直院真帆是体操社实力出众的主将,长期的锻炼使她拥有苗条的身材,与过耳短发搭配显得干练而阳光;但这一条鱼腩般的麻花辫配上臃肿的体型和身躯,便像是所谓的“豚尾”一般,着实是不堪入目了。想到当年江户时期流行的大面画和再早些年的公家热衷的敷粉蝉眉黑齿丰躯,我一直觉得,这种体态的下野家女儿应当早生个八九百年。
这一场剧目接下来的剧情,便是下野家的女儿加入两人原本的寒暄,然后曲直院真帆自己,两位同来的大人各自拿起若干行李,进了楼道。于是我后退几步,退到不再能看到道路的位置,再抬起头,让曲直院真帆所在的房间处于自己抬头所见的舒适区里。
这一栋小户型的公寓楼只有两层,曲直院真帆在二层。顺着板房一般的楼梯上楼后,曲直院真帆打开房门,四个人鱼贯而入。接下来,他们显然要在房间里再做一番交流,这我就难以看到了。但我又突然产生了好奇心,非常想去那辆依然停在公寓楼下的私家车一看究竟。为什么要查看它的底细呢?原因不外乎我现在掌握的这样一些信息:这辆私家车的三个人已经下车,而两位成年人是从后座下来的,那么必然还有一位司机;之前得到的情报是下野家的生活非常低调,并不聘请使用人,所以司机的身份还有待确定;这两位成年人下车后即刻开始了忙碌,女方在寒暄中极尽礼数,男方则主动从车上往下卸行李,这两点也和下野家的大人颐指气使、凡事皆让他人动手的标签相违背(若是这两人是下野夫妻,那么卸行李的事情肯定得由司机来做,并且下野夫人也不会对后辈的曲直院真帆鞠躬)。符合既定的人物标签的,便只有那一个身形腽肭又趾高气扬的国中女生。我便在方才的观察中相信,这次将下野家女儿送来霞浦的,只是受下野家之托的几个人,并不是下野家本人。于是,看看这辆车,再借着擦身而过的机会看一眼司机的模样,兴许我也能再掌握一些下野家的额外情报。
于是,我便走出了藏身的小巷,迎着那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迎面得到的第一条信息便是车牌号码,但霞浦与土浦在车牌号上都使用同一个号段,并不能看出这个车牌的地域信息。接下来是车身,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但小划痕与失光倒也显示出它是一位里程不算少的老兵。轮胎的花纹还挺新,花纹的沟壑间尚未攒下多少灰尘,应当是新近刚换过。车的内装也是价格中游的一套米色风格的真皮陈设,并未露出过于富贵的痕迹。
最关键的是依然留在车内的司机。他便与这辆车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了。首先是他现在的行相:他的身材也非常肥胖,臃肿的头部宛如一个招财的弥勒。年纪大约是四十后半,但前额与天顶早已油光发亮,只有后脑到两鬓挂着若干稀疏的头毛,生动地诠释“地中海”的定义;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衬衣,将袖管高高卷起,仿佛不耐因为久候而导致的车厢内升高的温度;伸出车窗外的右手夹着一支烟,看来也是打发闲暇的选择。
他在漫长而无趣地盯着车窗玻璃外一成不变的风物时,偶然发现了一个从副驾驶一侧经过的行人身影——那自然是我。似乎是被高中服色所吸引,他的眼神也随之游移起来,他从直接的观察,以及后视镜的倒影中,看到了这个窗外的人也在用视线瞟向车内。他的心里或许也产生了若干邪思吧。右手点燃的烟,似乎也在这一阵的心旌摇荡之下抖落了若干烟灰。他也回头看了看车内,望着这些不属于车辆本身内装的东西:副驾驶座上的一张被久坐挤压得不成模样的餐巾纸,后座的一个职场女性款式的提包,一个明显用于携带饭菜的、装在扎紧的塑料袋里的紧扣餐盒,一双塞在前面副驾驶座下的旅游鞋。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心想,这位少女肯定不是被这些东西所吸引,所以她的回眸定然是因为自己的存在……
我不想再阅读那个充满邪念的眼神,而是将那些不属于车内装饰的多余物件联系起来,思考起它们的联系。副驾驶座上垫着一张餐巾纸,已经被适才的乘客,那位肥胖的下野家女儿挤压得完全贴住了坐垫。但我们也很清楚,车内环境还是比较干净的,用不着刻意再加坐垫,并且就算是要加坐垫,一张单薄的餐巾纸也挡不下什么东西。这张餐巾纸,便可以认为是无意间掉落出来的。至于是什么契机掉落的,目前暂时还不清楚。
接下来是后座的几样东西。首先是职场女性的提包,这应当属于适才下车的那位成年女性,她的装束与这个包很契合。她将这个包留在车内,也应当是信任这个司机。接下来是餐盒,这个餐盒的外包装非常严密,从心理学上判断,这便是“其中装有食物”的证据。带餐盒无非是两种用途:将家里的饭菜带到单位,或是将单位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在餐盒里装有食物的时候,我们出于“不希望它漏出来”的心理,总是会在每一层包装上都费尽心思,比如餐盒要扣稳,外面的塑料袋要扎紧等等。但对于空餐盒,一方面出于“已经洒不出来”的放心,一方面出于“为了便于拿出清洗,携带时也不必扎太紧”的考虑而放松包装的要求。这个放在车座上的餐盒扎得这样紧,定然是装着食物的。
再是那双已经塞进前面副驾驶座的旅游鞋,从尺码上看,这应当是属于男性。但为什么要塞在这个位置?若是车主人放在车里备用的旅游鞋,大可以塞在后备箱里,不必塞在前座下挤得座椅变形。这样一来,我便对这上楼的两人有个大概的了解:
他们是鹤子仪表的行政人员,并且接受股东下野的垂直管理。在这个动议的具体日程明确之后,下野便安排这两人送女儿前往指定地点。首先,时间上自然是国中和高中都放学。这个时间虽然没到企业下班的时间,但若是他们把人送到,剩下的时间也不值得再让他们返回上班了。于是,他们的送行之旅也顺带了下班的准备,比如两人中的一人从单位食堂带了饭菜回家,这时也一并捎上;男方将单位里的一双旅游鞋带了回来,女方则带上了随身的包。尊贵的下野女儿自然坐在前排,为了得到自己上司的千金的美言,这两人自然要对她百般讨好,“上座前用餐巾纸为她擦拭座椅”“下车后为她开门”“她的行李不用自己提上楼”这几条便是明证。至于这位司机,则应当是鹤子仪表的后勤,专门负责驾驶企业的各类车辆,并且也与这两位行政人员相熟识。否则,女性就算是提行李更累,也要把自己的包带在身上。车辆本身则是企业的公车,毕竟司机与车辆的风格过于不搭。若是这两人中一人的私车,这两位接送者中的车主显然更应该亲自驾驶。
依靠遗留在车里的物品,我对这送行的一行人的信息做了若干的推测。这些推测虽然要记叙下来便会是这么一长串文字,但在我的脑海中,这些品评也只是几个关键字闪过,这些结论便大抵知晓。所以,我在作出这些分析后,身体的移动也只不过是刚走到后备箱之后。
“嗯,这是什么?”
我发现了一张纸,笔记本一页的大小,一条边不整齐,这应当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吧。它的纸面依然洁白,而它落在尾部排气管后的不远处。我认为,这便是刚才的男行政在从后备箱往下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出来的。这应当不是从后备箱掉落,那样他会直接看到。所以这是在他起身的时候从身上掉落出来的。我捡起它,第一眼看到的一面没有字,但我的指尖从接触的另一面上感到了若干凸凹不平的印迹。我心知其中定有线索,便将它两手一折,放进了裙子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