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不胜义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9/5/29 18:00:06 字数:4159

从小野龙次家出来,我们也该返程回家了。虽然小野龙次这个山形出来的人认为山形大米正在面临品质的慢慢下滑,但对于我们这些吃惯了平庸大米的人来说,山形大米仍然是弥足珍贵、味道鲜美的名产。回到家,我便依照小野龙次方才的示范和传授,准备做一次山形大米的米饭。而贪口腹之欲的奈惠显然不愿意就这么离开,非得看着我把两人份的米饭放进电饭煲,再切好两人份的蔬菜,这才心满意足地,依照我的指示,去街边的粮油店买恰好用完的盐和味精。

然而,我正穿着围裙继续准备我们两人的饭菜时,放在砧板旁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不得不将又油又湿的手在抹布上胡乱一抹,再尽可能挑油水较少的部位划开接听键,将耳朵凑到屏幕边,以一个望向天花板的奇异姿势向手机的彼端道:

“怎么了,奈惠?”

“渊子,快来,粮油店里面正在闹事情呢!”

我还是得承认,在我家这块独立住宅区里,附近能买到油盐酱醋的地方只有这个粮油店。距离最近的能够买到盐与味精超市,也超出了“步行轻松”的范围之外。盐与味精都是我当即就要的东西,好在我这边的菜都还没有下锅,电饭煲也设定好了煮熟后自动保温,于是我也顾不得细细打理形象,就这么将手机抄起来扔在了围裙口袋,双手又胡乱在水龙头和抹布下各过了一道,就这么换上鞋走了出去。

这家粮油店距我家也不过是一百米不到的距离,我从出了自家院门,便隐隐能听到粮油店方向传来大嗓门的男性争吵声。我走到粮油店附近找到奈惠,她指着争吵的双方道:“现在店老板被卷进了麻烦,如果事件得不到解决,我们也没法买到东西啊。”

眼前争执的双方,一个是大嗓门的陌生男性,一个是我认识的粮油店老板娘。粮油店,在我小时候的生活中倒是还比较常见,它集中贩卖各种柴米油盐以及烟酒等副食品,总归是偏向“食”这个门类的。并且,粮油店贩卖的米、油、盐等等大多是散装贩卖,也就是不具品牌的直销货,因而价格也减去了品牌的“商标价”,显得便宜一些。然而近年来,随着综合性、大中型超市越发走入平常人的生活,柴米油盐超市里也有,并且还给人“品牌可信”的印象。于是,人们更加偏向去门类更加齐全的超市购买这些饮食用品,粮油店的生存空间不免受到挤压。现在,粮油店几近绝迹,只有在我们这种居民区非常集中的地方,才有它栖身的土壤。

粮油店的老板娘,我虽然没对她有什么负面印象,却也没对她有什么好感。她的样貌完全是“尖嘴猴腮”的最好诠释:瘦得皮包骨的脸庞,凹进去的下颊宛如猴面的两个嗉袋被生生剥走,两颗龅牙总给人“需要磨磨”的感觉,一撮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揪成一团,一根脱了油漆的簪子胡乱插在上面。这个人平日里虽也不做惹人厌的举动,但我和邻居们都清楚,在她那里买些油盐酱醋,就算是住在附近的人也没得优惠可拿。

我走近奈惠,听她介绍争吵的双方。她说,争吵的原因是男性手里提着的三桶油,这是每桶五升半的十斤装大桶,这大块头提着三十斤油在手里还能面不红气不喘地大声主张,可见他这副身板是真的不错。男性从店里拿着油出来时,触发了粮油店门口的防盗装置。装置发出警报后,店里的两个伙计立刻将他逼在店门附近监视。而老板娘随后便赶出来,认为这位男性显然是没有为这些购买物付账。男性这边虽然人数上是一比三的劣势,但他人高马大、嗓门粗壮,看上去一个人撂倒两个伙计都不是问题。但他倒也不野蛮,而是先宣扬自己的主张,那便是他已经为油付过了钱。他天生豪壮的嗓门让他即便是平稳的叙述也显得气势非常。

在他大嗓门的吸引下,除了我与奈惠,其他方向也有我们的邻居围拢过来观看这场争执。我与其中认识的邻居点头相认,彼此交流情况后,我问道:“你们认识那位大嗓门的先生吗?”

大家纷纷表示不认识,看来他并不属于我们附近的人际圈。

“粮油店这边,有明确的‘他提着油走过防盗装置时触发了报警’的证据,由此推出他提的油没付账消磁也是情理之中。那这位先生主张油已经付过了钱,又有什么证据呢?”我向奈惠问道。

“他一直声称,自己刚才已经在粮油店的柜员机付过了钱。但粮油店的人反驳他说,‘你若是付了钱,就拿我们的小票出来啊’。而这个大叔就像是吃了哑巴亏一样,在这个时候就只有‘你们要凭着良心说话’这样不再有实际证据的斥责了。”

“也就是说,这就是粮油店强行钻了个空子吧。”我们很多人都有“图省事”的心思,对这些简单的购物小票往往不加索取。而在这个购物小票成为决定性证据的时候,却只有徒然斥责的空虚。我看着这个只有嗓门还大的男性,不由得为他生出一阵惋惜。因为,从粮油店这边的指摘来看,他们显然是挑准了大嗓门男性的软肋展开进攻。若是正常的,关于“购物是否付钱”的质疑与出证,粮油店完全可以从柜员机上调取购物记录查看。但反过来,若是粮油店有心要诈对方,而由对方提出“查看柜员机记录”时,粮油店却可以堂而皇之地摆出“购物记录已经被之后的购物者刷掉”的理由堵回去。其实,明眼人一想就能明白:争吵已经开始,其他顾客的结账已经中止,那么这个人的购物记录顶多就是上一条或上两条,最古董型号的柜员机也起码能保留100条记录,换句话说就是绝不可能被后面的记录刷走。由此想来,这定然是粮油店讹上了这个买油的大汉。

但问题又随之而生:讹人总归是挑势单力孤的对象下手,比如餐馆宰外地游客、黑车司机宰单人女性乘客等等。反观粮油店挑选的对象,这是一个嗓门粗豪、人高马大的男性,若不是粮油店还有两名伙计,单靠那老板娘还真拦不住这家伙。甚至可以说,要是粮油店这边没有三个人,都没有拦得下他的成算。从这个“讹人的显然选择”又可以认为,粮油店并不是在讹人,而是确实地在为自己的正当利益而争议。

两相权衡之下,我倒也有了一个主意。周围的邻居们议论纷纷,言语间的倾向似乎也站在体格上居于弱势,人际上居于优势的粮油店一方。这与我的想法却有些出入了。我慌忙向奈惠和周围信得过的有栖川先生、桃濑太太等邻居道:“能不能帮我到附近看一看,看四下有没有停着陌生的汽车,特别是油量表接近空油的抛锚车。”

奈惠与几位邻居分头向各个方向找了找,不多时便有回报。有栖川先生向我耳语道:“嘉茂小姐你说中了,大路边就停着一辆黄皮小轿车,并且还是空油的。”

在其他几个方向的邻居也向我反馈了情况之后,我基本便有了成算。我越众而出,走到尚在争执的大汉与粮油店众人面前。我这一身围裙的“小主妇”模样站出来,有些认识我的邻居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不过,我多少还是在邻居当中有些“聪明而公道”的名声的,众人见我站出来,也都知道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并且要来解决这个纠纷。他们便纷纷鼓掌叫好,为我撑腰。这些声音顿时打断了两方的争执,也正好便于我来掌控局面。我先向为我加油的邻居们鞠躬致意,然后转身向争执中的四个人道:“再这样争执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既然粮油店的老板娘说,柜员机里的消费记录被后面的购物者刷走了,我们也不必再查。现在,我们不妨回到问题的本源:诸位的争执是‘付没付钱’的问题,但‘这位大叔在粮油店里买了三桶食用油’这件事,是双方公认的事实。但我们想一想,一桶食用油都足够一家人吃很久,何必一买就是三桶呢?”

这个大块头倒也不是如身板给人的印象般的蛮干之辈。他能提着三十斤油站在粮油店,和不讲理的店方人员长期理论仍不发作,足见他的涵养。但话又回到刚才,一次性买三十斤油怎么说也太大量了,而且是品牌的桶装油而非散装,更增添了他行动的可疑性。而为这个行动给出合理解释的,便只有这一个可能——他是驾驶汽车来到这里的外人,却忘记在出行前为汽车补给足够的油量,以至于在半途的陌生地点抛了锚。居民区更没有加油站,他无法通过熟人获得汽油支援,只好采取权宜之计——在就近能买到食用油的地方,先买些食用油应急。食用油虽然是重油,与汽油所属的轻油不同,但现在这个国度所提炼的食用油,已经基本做到了“能让轿车发动机跑起来”的进步。虽然速度很慢,油耗也很大,但三十斤食用油至少够捱到附近的加油站了。

我解释完这个理由,又拿出了相应的证据,便是有栖川先生在大路边发现的这辆黄色空油抛锚车,而且我还采取了一种比较戏剧性的方式:我让我与那个大块头各自写出一个车牌号,结果二人的答案完全一致。

这样一来,这个讲道理的壮汉的用意便被证明了。而我继续道:“既然大叔买这些食用油是权宜之计,那你应当还有要事在身。不如这样吧,我先为您垫付这次的油钱,之后‘付没付钱’的争议,由我来和粮油店确认。”说着,我拿出自己的钱包,作势要往外拿钱。我这么做的设想是:这位身材壮硕的大汉身有要事,却依然止于争论,始终不动手,证明他自己的涵养还是不错的。基于这个推测,当我提出“为他垫付”的建议时,他极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道义感而阻止我。并且,就算他不如我预料的行动,我也有其他后招。

“不了,不用劳烦局外的好心人,我自己来!”。果然,他用提着油的左手拦住了我拿钱的动作,被带着晃动的油桶顺着势头砸上了我,我不得不后退一步稳住重心。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径自掏出折叠钱包,摊平拉口,准备再拿出一笔钱。而他在这时候,注意到是自己提着的油桶将我撞倒,又慌张地将身体向前探,浑然忘记了自己已经空不出手来扶住我。就在他的慌乱之中,他的钱包里掉下了若干硬币。

折叠钱包因为空间扁平,只适合放纸币和个人的各种卡片,是不适合放占用空间大且是硬质的硬币的。若是强行将大量的硬币塞进折叠钱包,造成的结果要么便是钱包鼓出一块硌着身体,要么便是在下次付钱时没掌握好力道让硬币一起崩出来。而这时的这个大汉的情况便属于后者,他此时自己也处于失去平衡的情况。

硬币散落一地,我在此时也重新找回了重心,帮他捡起了那些硬币。其中也有些硬币滚进了粮油店的店堂,由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粮油店也无法阻止我回收硬币。在回收这些硬币之后,答案便已经出来了。

在这个国度,桶装油是大件商品。为了防止收银员收钱后不入账而避税,所以价格绝不会定在可以用简单面额拼凑出的数额,而是卡在必须要找上一堆零钱的地方。同样地,这个数目的三倍也无法成为一个简单的数额。在付钱时,如果我们有“暂时不再用钱包”的考虑,一个偷懒的念头便会占据上风,那就是“将所有找零集中放在钱包里回去再整理”,而非规矩地“将纸币理进钱包,硬币放进口袋”。我在进入粮油店的时候,瞅准了这一款品牌油的单价,又在搜集了所有硬币后,验证了“放进钱包里的硬币,恰好是一张万元纸钞减去三桶油价格之后的找零”。这样一来,粮油店想借着陌生人大额购买的机会再讹一笔的企图,便正式宣告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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