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家的未来令人担忧。但小野龙次本人一没有直接找到我们倾诉问题,二没有通过相谈屋提出委托,我们作为外人也不好硬生生地建议他们“该如何做”。看着身边的小野龙次对自家的命运怀着朴素的担忧,但他本人的性格却让他钻进了死胡同,我不由得暗自叹息。
好在小野家终究不止他们这一家人,他们到底是个讲团结、和睦的大家族。比如小野龙次的三叔父,他这几年便一直将自家大米口味下降的问题挂在心上,并且在近来生出了“买辆车去市外开开眼界”的想法。虽然他淘来的二手车让他又卷入了一场风波,但在我们通过河内同学转达“请警视把当事车辆查深一些”的建议后,到底还是揭穿了这么一场骗局,这辆车也到底实打实地归在了小野龙次三叔父的名下。这两天的时间里,这位三叔父开着车沿着山形外围兜了一圈,然后将两张照片发给了河内同学,并附上了请求。
“请帮我们看看这是为什么!”
似乎,我们给出的建议也获得了小野家三叔父的信赖,以至于他在遇到这桩难事时也想到了我们。不过这个老实的农民将照片交给我们的方式也有些令人发笑:两张照片中有一张是新拍摄的。他似乎不太会操作新型的手机,这张新照片他是先请同行人拍摄,然后冲洗出来,再打电话约上河内同学到小野家的店铺,再加上一张老照片一并交给她。
照片上是小野家的稻田,从远处的山体山势来看,两张图的拍摄位置大体相近。稻田作为主景,我们自然能想象它的主景是满目金黄色的稻穗。两张照片都是如此,老照片是大约五年前,稻田一派丰收的景象,稻田中修建的田屋若隐若现;而新照片上,这座田屋却出现了令人不愉快的变化,而这也是小野家三叔父向我们求问的原因:田屋的屋顶,变得异常的灰黑。
田屋是由简易的木质梁柱铺上茅草、秸秆等等捆扎的“苫”,而搭建起的简易棚子。用途上讲,是供庄稼人放农具、避雨、临时存放东西等等的地方。《小仓百人一首》的第一位作者天智天皇,他的“秋の田の”一首,便想象处在这种田屋里写作的。这首短歌描述的是刈稻人在田地里搭起田屋歇宿,却在夜晚因寒气醒来,发觉夜间的露水已经将衣袖沾湿。天智天皇想象的这样一幅农耕镜头,反映出田屋在过去的农事活动中的“安居、小憩”的闲适之意。的确,田屋的存在,让农人得以省下从田地到住处的移动,从而有了更多时间在田地里劳作,或者给予他们更充分的休息。并且,田屋作为一处陌生的住所,也给暂时栖身于其中的人一种新鲜的感觉。
现在,小野家田屋的屋顶的“苫”变得异常灰黑。就像之前所说,“苫”是由一捆捆的茅草、秸秆串起来形成一个平面,然后将这个平面当做望板铺在屋顶的椽柱上。茅草与秸秆都是植物干枯的茎叶,自身已经不会变质;栖息在田中的蛇鸟蛙虫也不会对它们产生兴趣。换句话说,它异常的发黑是没有自然的解释的,定然是某种异常的原因。
在田地里劳作时,由于身高所限,难以观察田屋屋顶的整个情况。小野龙次的三叔父也是偶然间经过地势较高的道路上,想起自己当年摆弄老式相机的时候,曾在这里经朋友指点拍出了一张不错的照片,这才重新眺望这片田地,并发现了这个毛病。也正是由于这些故事,我才能通过河内同学得到这两张时隔五年的照片,并接下这个问题。
异常灰黑,具体来说的话就是“像田屋顶被撒上了黑色的沙粒”,在茅草秸秆的平面上,密集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斑迹,在远处看来就像黑沙撒在屋顶上,并且它在整体上分布得很均匀,没有哪一片有过于集中和稀疏的情况。小野龙次的三叔父在发现这个问题后,也搬过梯子到田屋顶上详细查看,但具体的情况是,这些黑色的沙粒并不是额外、可剥离的黑色颗粒物,而是茅草自身呈现的星星点点的黑斑。
“茅草都干枯了,怎么可能再生虫发黑呢?”我们都对这个问题感到费解,于是由河内同学带着我的若干问题找到了小野龙次的三叔父,与他进行了一场不算即时的异地交流。
“以我的经验,这不是生虫的自然发黑。若是生虫,那么黑色斑点就该完整地出现在一根茅草上。但现在,黑斑是在‘整个屋顶的平面上’星星点点地出现,有的一个完整的黑斑是分别在两根茅草上各出现一半的。所以,这肯定是某种其他的东西造成的。”
“那么,这种现象是仅出现在这一座田屋上,还是其他小野家的田屋都有这种现象呢?”
“我后来去其他地块上也看了看,都有这个问题。如果只是一座田屋有这个现象,我们大不了把它拆了重新搭一座就是。可我们的田里一共二十几座田屋,顶棚上全是这种黑点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啊。”
“您既然上屋确认了那些黑色的痕迹,那你有没有试过触碰它,确定它的成因?”
“我用小树枝戳过,感觉和硬度周围完好的茅草一样差不多,也没有特别软或特别硬。”
“如果是一座田屋,倒是可以花心思去伪造痕迹,进而制造恐慌。而二十多座田屋都有零星的斑点,那就只能是用一种快速、统一的方式制造的……”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这种零星细碎的人为痕迹,要制造出来就只能是‘喷洒某种物体’了,而且应该是能形成液滴的液体才会是这种情况。在田地里喷洒液体,这样的情况有很多,比如喷灌或者喷洒某种液体肥料,又或者是喷洒某种杀虫剂。那么,会不会有某种这样的农用液体,会给茅草造成这样的影响呢?”
“不会有,如果有这样的液体,附近的稻穗也一样要受到影响啊。”小野家这位老把式农民认为不会是这样。稻穗与茅草也可以算是“本是同根生”,若是某种液体能够对田屋屋顶的茅草或秸秆产生影响,那么也一定会影响到附近稻田里的稻米,而他也对附近的稻谷进行了检查,并没有发现稻谷上出现相同的现象。并且,他也是每一年都要亲自打理田地的人,小野家种植大米如何选种,用哪些肥料,播撒什么农药等等,他都一清二楚,小野家自身所使用的各种农用品中,也没有任何一种能对茅草造成这种影响。
“不过这也不一定吧。”河内同学道。“假设在喷洒的时候,用防护措施把旁边的稻穗保护起来呢?”
“如果在田屋周围拉上四面墙围起来,再在这个空间里喷洒,喷洒完再把墙撤掉,倒是可以保证不波及稻田。”可是,若是其他人刻意在二十多座田屋上制造这种现象,就得绕开小野家在稻田边缘设置的监控防备,找到藏在稻田中的田屋,再在每座田屋边拉起屏障,喷完液体再将屏障撤掉,这若是还不能被小野家察觉,可就太迟钝了。再说,喷洒这种会对田屋屋顶产生影响的液体,还要喷到田屋屋顶,那么喷射液压需要达到一个很高的压力。田屋有两三米高,在偷偷摸摸进行作业的情况下,就算是可拆卸、非常灵活的防护壁,也绝不可能在液压能喷射到两三米高的喷枪下防护住所有飞散的液滴(比如说液滴在恰好的角度和力道碰上防护壁,被反弹出界限外,这也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我们费了些口舌,甚至无法弄清这些黑色斑点是如何形成的。不过我又记起了一些东西:在昨天放学后,我们把江之岛同学的一份大米重新包装后寄出,明石同学则来到我家将自己的一份大米捎走,现在我家的那个一整石大米的包装已经清空了。它正好是竹草编制,我剪下一小块,对折一道形成一个倒“V”字形,架在我家院子里的晾衣杆上,这就是一个有些高度的田屋屋顶了。然后,我找出家里浇花用的喷枪,装了些水,然后半蹲下来,在稍低些的地方举着喷枪——这是模拟往屋顶上喷水时理当的高度。然后,我扣动了扳机,一股水柱喷射而出,那块竹草编的“苫子”上便有星星点点的暗黑痕迹。不过,由于我将这块竹草编折了一道,故而我面对的这半边溅上的水迹比较多,而另一面就比较少。并且这些水迹的多寡也清楚地反映出我是站在哪个方向扣动喷枪扳机的。从这个模拟实验中,我注意到了问题的所在。
“对于方才的判断,我们还要加上这么一条:如果这些人是站在地面上拿着喷枪向上喷洒液体的,那显然会造成田屋屋顶两个坡面的液滴分布不均。根据喷枪喷射方位的不同,液滴分布应当呈现有规律的疏密分布。而在我看到的两张照片上,这些黑色的斑点是均匀分布的,田屋屋顶的两个侧面并没有呈现出疏密的显著区别,并且也没有明显的‘喷射状’的痕迹。所以,这是喷溅的痕迹,却又不是站在地上,用喷枪喷射上去的。”
不妨再把话说得明确一些——这些痕迹,是从高空播撒某种东西所造成的。在农作业中,也有通过小型飞机播撒农药的做法,不过这仅限于联合经营,地块大到足以有我们一座小城市面积的农场,像山形大米这种规模的城市边缘地块,还犯不着请出飞机这般大手笔。所以,这种高空播撒的东西,目前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最近一段时间,这一带有没有进行人工增雨作业?”作为拥有大片耕地的大农家,对天气情报的关注度是必然会很高的。而且,人工增雨作业多半也会知会这些人家征求他们的意见。人工增雨的原理是用飞机或火箭向云层播撒人工晶核,比较通用的药剂是干冰或碘化银。虽说这两种东西并不会影响茅草,但一旦增雨的目标是一片已经被污染,特别是工业污染的云块,那么降下的雨水便可能含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物质。
小野龙次的三叔父长年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对天气的记忆里自也不错。他否认了近来山形有人工增雨的情形,并且还确认近几年山形的气候都不错,该晴时晴,该雨时雨,几乎没有什么天灾。
“既然不是天灾,那就只能是人祸了。这些黑色斑点状的痕迹,是有人刻意在耕地上空播撒的。只有这样,才能绕开小野家设在地面上的监控与隔离措施,来对小野家的稻田做下这些手脚。而我可以更进一步的判断,这些液体很可能是某种遇水即溶的物质。”
当这种物质喷洒在农田上时,由于土壤和生长中的稻谷都含有水分,这些播撒的液体通过溶解进入稻谷或土壤内部;然而喷洒在茅草上的液滴,却因为茅草本身干燥失水,只能原样潴留于茅草上。从它过多地停留在茅草的一处会使其发黑可以看出,这种液体显然对植物是有害的。更令人心凉的是,这种液体若不是撒在了田屋上,很有可能就会因为被土壤和稻谷吸收,而真的是“来去无形”了。至于这种液体到底是什么,小野家的稻谷会受到什么影响,我的经验显然没有这位农民丰富。若是我个人的判断的话,我倾向于把它定为一种强碱,也可能是某种脱水性极强的腐蚀性酸液。
“可是,不是说只有飞机才能播撒,而山形这里还用不上飞机吗?”
“像坚州或罗刹那般的大农场的飞机我们自然见不着,但若是有人真要与小野家作梗,完全可以用稍大一些的无人机进行播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