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柴木搭成的简陋车驾,残破不堪的蔽体衣物,这可以说是古时的“创业者”在初期艰辛时的穿着的切实反映。就算是到了不再为衣食住行犯太多愁的现代,创业初期的挫折与艰辛也总是胜过其他任何阶段。也难怪“筚路蓝缕”这个词会一直流传到现在。
然而在功成名就之后,过去的记忆或许是过于凄楚不忍回味,或许是有损于今日形象而不能回顾,或许是手段不光彩而不可回思。比如战国三英杰信长、秀吉、家康,他们在成为权势者后便将自己的过去进行美化或包装,似乎全然忘却了过去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的日子。到了现在,也有许多筚路蓝缕的故事被他们的当事人故意封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小野龙次正打算还原这样一段被故意封住的历史:小野家到底是怎样成为一个富农人家的?
这个问题引起注意,是因为它有这么两个可疑之处:一个是小野家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富农人家,其出现和形成只能在明治维新之后,这一点我已在之前做过论证;第二个疑点则需要对这个国度的“姓氏”源流有所了解才会得出,这个疑点是,“氏名”绝不是山形的本地产物。
历史上冠以“小野”的名人,比如野相公小野篁、六歌仙之一小野小町、本国第一书法家小野道风等等,他们的“小野”是一个姓;此后各地衍生出的“小野”大抵是以本地以小野为名的庄园、地块作为苗字,比如小野镇幸、小野忠明、小野政次等等战国时的人物。明治维新后的农民,则大多是在政令下才生造自己的姓氏,而生造的趋势也很容易预测,不外乎就地取材、随大流、攀高枝这么几种。但最关键的是,山形一带没有可供“小野”溯源的任何理据。换句话讲,小野家是明治维新后才发展的农家,而他们的祖上在接到“为自己制造姓氏”的政令后,又没有任何可能为自己安上“小野”的理由。
那么。小野是怎么来的?
同样不难猜测,有可能是这个农家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请人为家里换过一个与农耕相关又好记的姓氏;有可能是这个农家不断吸纳其他人加入,而在此过程中吸入的外地的小野姓氏最终让主家改旗易帜;也有可能是为了攀附或入赘而自行改宗。总归是这或此或彼的原因,也可能有若干不太光彩的成分。
而小野龙次,正想揭开这个谜底。
为什么要揭开这个谜团?难道单单是他对自家为什么叫小野这个姓氏而好奇吗?绝不止。小野龙次的疑惑,是他出于对“家中生产的山形大米口味下降”的担忧,进而,他掌握到的情报,将他引向了小野家的起源。也就是说,发生在此时的产品口味下降,要与小野家的过去扯上关系。这关系是怎么扯上来的呢?小野龙次在被我们押解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面对他的父母和四位同学的环顾,终于开了口:
“我还在国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单位上夜班,爸爸接到妈妈打来电话,要出门为妈妈加送一床毛毯。那时我正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房间的隔壁,爸爸的房间里有一本红皮书正翻到一个位置倒扔在床上。我好奇心起,于是就打开它翻了翻,没想到那竟是一本手写的日记本,记载着我们小野家在过去是怎么受到同乡人的欺侮的。”
在明治维新刚开始的时候,位于会津若松的小野家本是一户普通的农家。明治维新也是一场流血的运动,而会津若松正好是当时立场比较坚定的维新反对派——松平容保的根据地,故而这里也可以说是经历了幕末较重的兵燹。因为大势所趋,战争局面不容幕府势力乐观,松平容保便在自己的根据地进行了鱼死网破的动员令,将男女老少全部征发上了战场。比如知名的“两百余弱冠少年只有一人生还”的白虎队,便是这个动员令下的牺牲品。而小野家便是与白虎队同样的“朱雀队”中的一户,“朱雀队”由乡民组成,同样在战场上承担着炮灰般的可怜角色。小野家当年的人们算是比较有“头脑”的,他们看清了响应藩主命令上战场,结局必然不好的未来,于是选择了违抗政令,冒死逃出会津藩。由于守旧势力为了遏制新政府的攻心政策,对户籍抓得非常之严,会津和山形都是如此。故而小野家虽然逃出了会津来到山形,却也不敢混进城下聚集地居住,而是在荒郊野外自己搭了茅舍安家。加上他们出逃时也预计到了要自力更生一段日子,所以特地带上了之前松平容保催督春种时发下的大粒稻种,故而在茅舍的周围开始犁地种田。
不过,安生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戊辰战争落下大幕,但守旧派的若干魁渠并没有跟治下的愚民一样玉碎,而是向新政府摇尾乞怜,从而摇身一变成为新政府的华族或要员,松平容保便是如此。他虽然因为“没有堪用的才能”而如榎本武扬般被新政府特赦,但他毕竟是一号人物,于是便被授予华族身份并被安排为伊势神宫这座最大神社的宫司。而他的儿子则成为了东京安逸的华族。这些人没有什么政治能力,却有的是声势与闲工夫,于是他们便开始迫害那些曾经忤逆自己的人,而小野家也没有逃过他们的耳目。笔记本上,时不时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小野家某人被人在街上打伤”“某年某月某日,农地的庄稼被人开车压毁”的字样。
果然,小野家在之后遭到了匿名的报复,总有不明身份的人找上门挑事情,有些时候甚至不免于肌体冲突。这样一来,小野家不得不同时招募人手,既作为劳动力,又作为抵御外敌的屏障。另一方面,周围未开垦的荒地有很多,并不用担心侵占他人惹上麻烦,还能作为保护自家定居地的缓冲阵地。此外,山形历史上就是个产大米的好地方,自然条件我们已经分析过,而主观方面则是因为,村民大多有丰富的农耕经验,募集他们等于是募集熟练工的。
这些欺负看上去非得是松平容保这般大人物打消念头才是。然而,他只是个笼统的下令者,并不会挂怀具体一家一户的农民。于是,小野家尽管一代代延续,熬到了松平容保及他的子孙逐渐失势,但在长年累月策划的一件件具体的摩擦中,小野家与周围的人的人际也被火药味所包围(因为常年向小野家策划摩擦的人也需要安排人手常住在小野家周围)。
于是,小野家便是在“受到摩擦—招募人手—取精去粗—对抗摩擦—受到新的更狡诈的摩擦”的循环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最终成为这一带很有影响力的家族。而捣乱的人一代代下来,他们背后的靠山却在倒台,越发无力作正面抗衡。于是,他们也从正面冲突逐步转为了暗中使坏。比如操控无人机往小野家的稻田里播撒有害物质,挑拨他人去和小野家三叔购买二手车闹纠纷,便是他们最新的花招。
至于山形大米,这是小野家历代就赖以为生的产业。虽然最早一批稻种并不是山形本地的,但在那时还没有地域品牌的意识,也就不了了之。而在这之后,小野家既然招募了本地农民作为人手,又逐渐地融入山形,可以说“本地化”正在慢慢完成,照理说应当是在不算长的一段探索过后,便可以正式成为地道的山形大米生产者。但它口味的下降,又和这段历史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紫檀树吗?我们从唐土购买紫檀树苗,本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紫檀种下去不久也还成不了材,又为什么这么快就被盯上?显然是那些人有意拿这件事做文章吧。在被人压迫之后,我们的祸根就因此种下了。”
在当年压迫的形势越发紧张的时候,小野家决定一夜之间毁掉自己的紫檀。那时,他们夤夜赶工,将尚未成材的紫檀树直接锯下来,而根系则碾碎犁进了地里,这就是现在才逐渐显露出来的祸根——粉碎的紫檀根,并不是适合稻谷的好肥料。虽然在健康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坏处,但它的成分被稻谷所吸收,一年年下来,终究会对稻谷的口味产生影响。山形大米竞争日益激烈,彼此间只差在那精益求精的一点点差距,而紫檀树的若干差距,正好是这“一点点”。
我终于明白了小野龙次的整个行动:他从家中得知了山形大米口味下降,他又无意间知晓了家族曾经的过往,并得出了“松平容保害了我们家,又影响我们砍了紫檀树,还影响到了我们现在大米的质量”。于是,他对这一系列行动的归咎便是历史上小野家所受到的不平等压迫,并且决意以“历史的手段”来进行反击。比如,现在德川末裔依然时常遭到诉讼,被人控诉其统治下的非人行径。为此,他需要攻读历史系,不惜一切代价去挖掘当年松平容保及其部下迫害小野家的蛛丝马迹。
那么,他的父母又为什么不希望他走上这条复仇之路呢?这个问题我倒也足够解答了。
因为他只看到了表,并没有看到里。
试想一下,当一个靠仇恨所维系起来的团体真正复仇成功后,这个团体将何去何从?将这个问题摆在眼前,便不难解答小野家父母的态度了。我们在之前了解到,小野家的人际,因为松平容保安插手下追寻到附近,而使得他们与周围人的相处总是针尖对麦芒一般。在这个环境下,小野家招募人手又要怎么招呢?自然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们了。换句话说,小野家这个团体,其中的团结、秩序和纪律,是靠着“共同的仇人松平容保”所维系起来的。虽然时过境迁,这些人之间或许已经换过了联系的纽带,但他们背后,总也要有些不变的东西吧。
“小野家作为一户外逃出来的农民,能够作为原始资产的只有最初带出来的稻种。这些稻种是松平容保在春季发给各个农家进行春播的,颗粒大、外观美,但它能长出稻谷来吗?”
“你说什么?”小野龙次疑惑地问。
“唐土的春秋时期,吴越两国相争,越国居于劣势被迫屈辱地求和。在这之后,越国使用了大夫文种的一条计策:先是向吴国借粮,然后用煮过的稻种归还。夫差没有察觉,只觉得这些稻种也是颗粒大、外观美,便发给吴国农民耕种,结果颗粒无收,并且造成了吴国的饥荒。松平容保也用了这条毒计:他将不能耕种的稻谷发给农民,然后打算在秋收时强征农民自己的稻谷充作军粮。小野家在春季没有当即播撒这些稻种,而是特意将这批稻种带在身边,显然就不是为了耕作的。
“你们的祖上冒死逃出并且带上这些稻种,目的是为了将它展示给其他人,揭露松平容保的阴谋,这样才能网罗更多的人与你家合力共事;而松平容保也绝不只是因为违令出逃跟你家过不去,他更怕的是他当年的计策败露。而来到小野家的农民,同样也是受领主的盘剥之苦才能团结在一起的。小野家来到山形后所做的圈地、筑屋等等,其实是为他们而作。至于小野家在那之后种出来的稻谷,则是他带着这些农民,从别人的田地里偷来的。”
小野龙次自以为从一本红色的笔记本上探知了历史的真相,然而,就像“赵盾弑其君”一样,从记载下的文字中推出来的未必便是真实。眼见得,他因为我的话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我更向前一步,以威严的口气对他道:
“你真以为学了历史就管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