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和国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这两篇文章的开头各自都抒发着“光阴匆匆,人世如旅”的情感。百年人世对于人类历史无疑是过客和旅人,而人的一生也充满了变迁。李白与松尾芭蕉都是各自时代中有名的旅者,涉足了无数的名山大川。现代的人们虽然被工作与生活压力束缚,难以像这些济胜之士般遍历山河,但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偶尔来上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却也不失为平淡中忽然焕发的新味。
不仅是人物的旅途,“器物”的空间移动,有时也能给人以“旅途”一般的奇妙感觉。比如说这么一个故事:作家萧伯纳先生将自己刚出版的一部新作题词后送给一位友人,但过得一段时间,却发现这本题了词的,独一无二的这本书却被友人变卖,竟在旧书摊上发现。于是,幽默的他便将这本旧书买了下来,在原本的题词后再加上“萧伯纳再赠”,又一次寄给了那位友人。这本书本是无法自主移动的器物,但它的易手经历,却在机缘之下成了一段逸话,这本书也不免带上了一些传奇色彩。同样的,假设我们将什么东西送给了别人,若干年后发现它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它的旅程想必也是一段传奇了。
河内同学的班上似乎就有这么一段“物品的奇妙旅途”的传奇。当事物品是一枚纽扣,它是在绿化委员为校园里的花草松土的时候被发现的。
具体故事是这样的:这位姓有嘉的绿化委员在新潟的新发田读国中时,有一位关系非常亲密的前辈。在这位前辈毕业升学,为他送行的时候,有嘉按照风俗向心仪的前辈索要了校服的第二枚纽扣,并得到了允可的回应。有嘉得到纽扣后回到家里,用小刀尖在纽扣背面刻下了前辈的名字,然后将自己校服的一枚纽扣取下,刻上自己的名字,再将这两枚纽扣放在一个塑料小包里,以此作为对他的情感的纪念。到此为止都还是正常的小情感故事。
有嘉在做好这个纪念后,接下来便是她的国中三年级。为了纪念这段情感,有嘉决定将这两枚纪念意义重大的纽扣放在文具盒里随身携带,以进一步铭记初恋的回忆。然而,有嘉自己有着丢三落四的毛病,她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就突然发现,自己文具盒里的纽扣少了一枚,并且少的是前辈赠与的那一枚。
若是少了自己的一枚,有嘉大不了再从自己的校服上卸一颗纽扣下来,问题不算很大。但对方这一枚却有着特殊的意义,自己的纽扣虽然与它同款,却决不能替代那枚特别纽扣的地位。以至于有嘉在那段时间上课心不在焉,下课非常消沉,一门心思都是要找回那枚意义重大的纽扣。然而以她冒失又粗枝大叶的性子,要做“找一枚纽扣”这般大海捞针的事情也是难为她了。从结果上讲,有嘉发现纽扣丢失是在进入国中三年级的两个月左右,接下来的几个月,她都是在低沉和找寻中度过。好在她的心智终究也在成长,加上她在国中毕业后,因为家庭的迁移转入了山形,这又是一段新的开始。所以,现在的她虽然还是会对纽扣丢失愀然不乐,但也不再会为它茶饭不思,算是基本走出了纽扣的阴影。
然而,事情总是在出奇的地方展现“天意”的奇妙。有嘉在升入高中后担任绿化委员,在近来的一次为校园花坛松土的时候,她的铲子挖到深处,突然在土中碰到一个硬东西。出于“有可能妨碍花草生长”的考虑,有嘉便打算把它挖出来。她小心地将土块挖出、拍散,竟发现里面的硬东西是一枚纽扣,并且款式自己非常熟悉——正是自己在新发田读的国中的纽扣,纽扣的正面便是那所新发田高中的校徽。而更为令人惊诧的是,有嘉将纽扣翻到背面,竟然发现了自己刻在纽扣背面的,心仪前辈的姓名。显然,这就是有嘉自己丢失的那一枚纽扣。尽管历经两年多的风尘,这枚纽扣已经多了不少划痕,原本打磨得平整、反光的表面也显得粗糙暗淡,但这样一来,有嘉几年来悬在心上的一桩心事还是终于完满地解决,以至她这几天的心情都是旁人眼中看得到的,出奇的好。
事实就是这样奇怪:有嘉明明是在新发田弄丢这枚纽扣的,但它却在山形被找到,并且还是被失主本人找到。河内同学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语调颇有些耸人听闻。但我却觉得,纽扣从新发田到山形的旅途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有些时候,我们会觉得‘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而在没有使用它的迫切的时候,却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它。我们这个国度也有‘神隐’这个词汇,来描述‘物到用时找不着’的这种情况。我们首先必须肯定,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纽扣绝不会自己移动;而在纽扣可能的持有人中,从新发田移动到山形的,又只有有嘉同学的相关人员。所以,我倾向于是这样一种情况。”
有嘉在国中时,因为一时疏忽或是其他什么情况,将这枚独一无二的纽扣落在了某个难以找到的死角。但它到底还是留在了有嘉的随身物品当中,并随着这一家人搬到了山形。在有嘉高中担任绿化委员的时候,有嘉又无意间带着这件藏有纽扣的物品参与绿化工作,并让这枚纽扣掉进了泥土中。当然,最后在每个班两人的绿化委员当中,偏是由有嘉发现这枚纽扣这一点,倒是真算得上巧合与天意。
不过,在我将我的这个揣测告诉河内同学时,却被她否定了。河内同学道:“嘉茂同学说,有嘉同学会带着一件能让纽扣无意间掉在那里,又会在高中时带着它参与绿化工作的物品,这是一件什么物品呢?”言语中,她的怀疑显然是集中在这一点。
这的确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满足这个条件的物品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假设也就根本不成立。我想了想,道:“只有衣服和鞋子了。”
“可是,衣服和鞋子也不可能吧?”河内同学道。“在开展绿化工作的时候,绿化委员都要换上运动装,而有嘉同学升入高中后,运动装都是高中的新衣服。鞋子这边,虽说有嘉同学可以继续沿用国中的鞋子,但鞋子里有一枚纽扣,穿起来肯定会因为硌脚而发觉吧。”
“那么,内衣呢?”
“内衣要经常换洗,纽扣更加藏不住了啊。”
河内同学的反驳有理有据,我也不得不承认之前的假设确实经不起推敲。如此说来,这枚纽扣难道真是长了翅膀从新发田飞到了山形?纽扣的确长不出翅膀,它不久前被埋在土里,更早之前就一定得有什么人把它落在这片泥土里。最有可能的人当然还是有嘉,但她在从事绿化委员的工作时,一身装束从头到脚却都是不可能藏下一颗两年多都没发现的纽扣的。那这颗纽扣又是被谁带到山形来的呢?
“在这个高中里,有没有和有嘉同学一样,是从新发田来到山形的呢?”
“嘉茂同学,你就老实承认了这个奇妙的故事吧。”河内同学听到我的问话,不由得有些得色。“有嘉同学发现这枚纽扣之后,我们早已经猜测了无数种可能了,结果都是不成立的。嘉茂同学的猜测,当时早就有人提出来,而有嘉同学也早已否定。并且,还有其他的几个猜测也都不成立哦。”
河内同学接着便说了几个其他容易能想到的可能,比如“纽扣像苍耳一样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纽扣掉在了书包里”“午餐有人坐在花坛边”等等,但都被很轻易地排除,甚至还不如我最开始的猜测来得靠谱。看起来,山形的同龄人们,在无法为有嘉的纽扣失而复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情况下,终究还是将它定性为一桩灵异事件。这倒是与古时候难以用知识索解的现象便归结于神怪的做法如出一辙,可见传统的偏信似乎还是根植于我们的思维当中。
不过,世间终究没有怪力乱神,这是更加靠谱的事实。纽扣从新发田来到山形,定然还是借助了某种外力的搬运。既然山形的同龄人们已经通过讨论排除了许多可以即刻想到的可能,那我不妨便从“未必能想到的角度”来考虑一下。之前,河内同学向我举例的那些已被排除的可能,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设置了一个隐性的前提:纽扣是被“人”所携带的。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在笃定“破解一个奇怪的现象”的冲动时,基于科学的角度,总无非是抱定了这样的认知:纽扣是人造物,自然不可能造一枚纽扣;这枚纽扣独一无二,自然不可能把一枚纽扣从一座城市搬运到另一座城市;在这两座城市间穿梭过的只有有嘉一家人,所以只能围绕她和她的家人进行猜测。
其实,这些猜测都忽略了这样一点:这枚纽扣被发现时,是被埋在花坛的泥土里的。如果按照他们的猜测,纽扣是经过或此或彼的传递,最终在无意间“落”到花坛当中去的话,它就应该是躺在花坛的表层,或是仅被一层浅土所覆盖。并且,软质的土壤也不会对纽扣的品相造成过多的破坏。然而,我们所得知的事实是,纽扣是在有嘉为花坛松土时,从土壤深处挖出来的。换句话说,若不是非得由绿化委员去做这累活,这枚纽扣还未必能重见天日。在纽扣被挖出来的时候,上面有许多划痕和磨损,这说明它在之前受过不少物理损坏。有嘉自己在发现这个硬东西阻挡自己松土时,是很小心地挖掘它的,所以有嘉倒不是这些物理损伤的来源,而是来源于它在这段跨越城市的奇妙旅行中所遭受的。
“河内同学,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很遗憾,我终究是不能承认它是一起灵异事件。”
“为什么呢?”
“只要想一想这一点就行了:新发田自古以来就是农业技术相对领先于周边地区的城市。而它有名的产品之一便是肥料。有嘉同学的纽扣,的确是无意间丢失了,但这枚纽扣却在无意间混进了肥料的原料里,然后被做成了肥料,被卖到山形,又撒在了这座高中的花坛里,还恰巧被有嘉所挖到。当然,这一系列的碰巧,倒是的确能称为‘天意’。”
肥料的生产需要用到生活垃圾。有嘉在最早持有这枚纽扣时,过的是来往于学校和家中两点一线的国中生活,纽扣落在这两个点中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这两个点的其他人不明白这枚纽扣的重要性,将它扫进垃圾堆,作为生活垃圾处理掉也是自然的选择。纽扣是金属质地,本身在制作时也做了防锈处理。故而作为生活垃圾成为肥料来源后,肥料处理的一般工序,比如发酵、除臭、腐熟等等都是无法让纽扣被破坏的。加上纽扣体积本就小,避开肥料粉碎机的破碎也是有很大成算的。于是乎,这粒纽扣便被装进了肥料袋,这袋肥料又被卖到山形,恰好撒在了花坛当中。当然,肥料制作时难免有其他硬物,于是便在纽扣上造成了一定的物理损伤。
虽说难以归结到神鬼作祟,但这段纽扣的旅途,也着实能称得上是巧合与天意的集合。我在向河内同学解释完这些之后,也在等待她的反应。毕竟,她的话语中似乎也有对我下战书的意思,我这样无情地击碎她的期望,她或许会对我有所反击。
“嘉茂同学到底是嘉茂同学啊。”河内同学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这个性格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世上真有神鬼的,总是要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出身在阴阳学世家的嘉茂同学会如此地坚信世上没有神鬼呢?”
“就是因为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才会如此坚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