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任何一个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所幸,这个多山的岛国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河川,环海地形也带来了充沛的降水,可以说这个国度的住民基本不用为“饮水缺乏”而担忧。话又说回来,我们生存所需的水,其洁净度终究有一定的需求,所以我们也切不可因为水资源的丰沛而自满,无谓地将洁净的水浪费污染,以免坐实暴殄天物的罪状。
我们参照西方的宗教礼节,在进餐前往往会说一句“いだだきます”,更为讲究的宗教学校或是严守礼法的家庭,则还要加上诸如“主啊,感谢赐予我们食粮”的语句。虽然这些礼数不免有繁文缛节之嫌,但它终究传递着一种正确的取向,即“对自己向自然的索取保持感恩”,这样便能尽可能地珍惜食水,不至奢靡与浪费。
然而,加速的社会生产和丰富的物质生活,也向一些人传递着“我们的周围充满了供不应求的珍馐美馔”的信号。接受了这种信号的人当中,有一些便变得挥霍无度、花天酒地起来。唐土《红楼梦》里前半段的贾家,一顿螃蟹宴的靡费够一户普通农家用度一年,无疑是一个确例了。可悲的是,这种生活方式,竟然在现在还成了一些年龄层或地域范围内的主流,这不免让向来崇尚节俭,也生活在一个朴实城市的我生出若干叹息。
然而,贾家的奢华,背后有着雄厚财力的撑腰,来自上方的恩赏,下方地头的佃租,才养起了这么一群终日莺歌燕舞、不思进取的小姐们。但今日、浸染了这种生活方式的一些人,明明没有贾府“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财力,却偏要贪图那种生活,这就显得不自量力了。于是,我在接触到这种习惯的人时,在话语中或许就要带上一两句的规劝了。
河内同学也同样如此,她的生活习惯我也比较认同。但在来到山形之后,她隐约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显得“总有些不同”,虽然能认识并熟悉一些人,但总还是“没法完全走到一起”,换句话说就是没法像她在霞浦时与明石同学、江之岛同学那样无话不谈。她观察并反思了一阵子,最终得出自己在山形缺乏挚友的原因,是自己出身在生活简单的霞浦,难以跟上山形的生活所致。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转入山形的高中后,和几个向我搭话的,比较友善的女同学一起在中庭午餐。其中有一个人忘记带水,便到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然而,她就着午餐喝了大半瓶水之后,剩下的小半瓶在午休结束时就这么丢在了中庭的垃圾箱里。我觉得,剩下一些水完全可以留在下午的课上,等完全喝完再丢瓶子不迟,于是便劝了一句:‘还剩下小半瓶水就扔了,怪可惜的。’”
“‘没关系的,大不了要喝水的时候再买一瓶就是了。’这是那个丢瓶子的女生的反应。并且我从他人的语气里隐约感觉,这些人都是这一派的。”
“这还真是一种浪费了。虽然我们的饮用水产量还真不小,但若是每一瓶饮用水都是喝半瓶扔半瓶的话,浪费的纯净水资源也不是个小数了。说起来,我这头也正有一个‘不过是半瓶水’的故事呢。”
在我们的一节体育课结束后,因为剧烈运动而失水的同学们纷纷寻求着各类补水途径:贪爽利的男生们跑到水龙头下,用水给自己的脸部降温,同时也不忘喝上几口缓解机体内部的渴感;相对矜持一些的女生则大多选择饮用瓶装水,有的是回到教室喝自带的水瓶中的水,有的是顺路到售货机上买饮料。我生性并不爱运动,体育课也是巴不得早结束早好,但这次体育课不知为何,我莫名地被老师指定去进行原本是轮值的,回收排球并放回体育仓库的工作。今天这个任务并没有轮到我,纯属加派,我不得不拖上奈惠帮忙,就算这样也还是让我也累出了汗。所以一到下课铃响,我便拖着还意犹未尽的奈惠往更衣室走。
在我们回到教室,正准备补充水分的时候,我倒是有了些其他的发现:由于我们是从教室后门进入,会先看到垃圾箱,于是我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体育课前刚换的大保洁袋里,已经躺着一个矿泉水瓶。水瓶很新,应该是今早之内扔进去的,瓶里还有一半的容量,显然是喝了一半而被直接浪费的。我又看向教室里,那里已经坐着先回来的两位女同学:鹰司贵以和三宅薰。鹰司贵以一反平日里浓妆艳抹,流眄嫣然的张扬姿态,而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趴在桌上,三宅同学则坐在她身前的位置,将座椅掉转过来,朝向鹰司。
这两人虽然是我的同班同学,但她们有些过度的身份意识使我难以和她们接近,仅仅停留在点头之交的层面。虽说因为若干机缘,现在的鹰司贵以被奈惠形容为“痴恋着英姿飒爽的男装丽人渊子大人”,但我终究还是尽力一个正常的态度回应鹰司的频频示好。现在,鹰司贵以没精打采,若是平素,据说她定然会转头,一边脸红一边看着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但此时的她,尽管三宅已低声告诉了她我和奈惠回到了教室,她却依然趴着,无动于衷。我隐约感到有些奇怪,便停下了脚步,从垃圾箱里捡起了鹰司贵以扔掉的半瓶水,端详了一阵。
“鹰司同学,嘉茂同学过来了。”三宅低声向鹰司道。
“嘉……嘉茂同学,别,别过来……”她依然是双肘环抱,以至于在这一句拒绝的请求听起来的语调异常沉闷。若不是在班上听惯了她的声音,我甚至会怀疑刚才这一句并不是出自她口中。
“鹰司同学?浪费半瓶水可不是好习惯哦?”再看看被鹰司扔进垃圾箱的半瓶水,我似乎懂了些什么。
“不过,不过是半瓶水嘛……倒是,嘉茂同学,中午可以的话……”
我就像是“奈何明月照沟渠”一样,刻意没有回应鹰司同学明显带有一些其他情感的“午餐邀约”,而是去然后向坐在鹰司贵以边上的三宅薰道:
“三宅同学,你可得掩护好鹰司同学哦?”
“掩护?”奈惠问道。
“可惜我们和鹰司同学坐得太远,鹰司同学又不和我们一起行动,否则,我也会义不容辞地掩护她的。”
还没等我说完,鹰司贵以便已经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断发出“呜呜”的闷声,并且耳根处没能被鬓发和衣领遮住的部位也可以看出大片的红潮,想来脸上也是如此吧。此时,走廊里已经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听到这个代表其他人也回到教室的声音,便知趣地住了口。
尽管奈惠还是一股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从我的发言和鹰司贵以的反应来看,我显然是戳中了鹰司贵以的一根软肋,此时的她正有一些难言之隐。这可苦了向来以好奇心炽盛而著称的宇野奈惠。她尽管知道径直询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可能有些不太好,但她终归按捺不住自己“被未知卡住了嗓子眼”的憋屈感。
“渊子,你说的掩护鹰司同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在接下来的课堂上,我便对奈惠的各种“骚扰”来了个完全隔绝,无论她是丢小纸团,还是用我们两人约定的眨眼打暗号,我都故意地视而不见。得亏是我们的座次按照五十音排列,从“うの”到“かも”之间隔了若干姓氏以“お”开头的同学,使她既没法直接回头询问,也没法隔着几个人传递对我的恨意。不过,她也明白鹰司应该是出了点情况,比如说,鹰司只在上课时才抬起头,一到下课,她便将头埋在了臂弯里,而三宅同学也是一到下课,便站到了鹰司身前,用身体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奈惠自己定然也意识到了,鹰司的“隐情”,定然是面部有了什么变化。
等到午休时候,我已经能够猜到自己将被奈惠逼问的发展。于是,我抢先一步,带着自己的便当盒来到鹰司和三宅的附近,扯过一副课桌椅,向鹰司搭话道:“那么,作为鹰司同学之前邀请的回应,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好……好啊,可是……”鹰司显然也意识到了,她进食必须要抬头,而这样一来,自己面部的秘密就会暴露,留在教室吃午餐的同学也有不少,并且都已经将头转向了这里,因为这是八卦传闻中“鹰司×嘉茂”的百合配对第一次被抓到实打实的证据。
“没关系,鹰司同学,尽量吧。”我在坐过去之后,奈惠也是如影随形地,带着一脸怒气地跟了过来。然而,我已经趁着凑近鹰司的机会,从课桌底下偷偷向鹰司传递了一件物品。鹰司朝向地下的视线看到之后,脊背微微一震,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个东西要怎么使用。而我也在这时候,被奈惠强行拖离了这两人,带回到教室里我和奈惠一般活动的区域,连自己的便当都沦陷在了鹰占区。
“渊子,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快说!”
“你还不明白吗?”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半瓶水道。“你自己看看吧,看的时候,顺路陪我去售货机买点面包当补偿。”
奈惠接过水瓶,看了许久,才回应道。“水里好像有别的杂质,不是纯净水。”
“没错,鹰司同学用半瓶水做了别的用途。”这时,我们周围已经没有熟悉的身影,过往的他人也几乎不见,我总算可以将我看出的实情告诉奈惠。“简单来说,鹰司同学的妆花了。”
与崇尚素颜的我不同,鹰司在方才已有结论,是个上学都要化非常浓的妆的人。不过我在猜测出鹰司“有隐情”之后,她尽管埋住了五官,但面部边沿还是让我看到了“红潮涌起”。若是以她常态的浓妆艳抹姿态,这些源于血色的红潮决不至于如此明显。那么,这时候的鹰司已经把妆卸了。用什么卸的呢?自然是那半瓶水了,因为学校里可没地方去弄正经的卸妆水。这样一来,一些化妆的粉末便通过瓶口落进了矿泉水瓶里,也导致这半瓶水没法再喝。然而,浓妆却不是用普通矿泉水能卸干净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抬起头的原因。
鹰司同学正常地化浓妆上学,却莫名地把妆卸了若干。她有没有上体育课我并不清楚,但从“上过体育课的我都发汗严重、急需补水”的状态来看,她显然是没有的。
为什么鹰司没有去上体育课呢?当然不是身体不适的原因——那样她要么直接翘掉这半天课,要么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回家逃离窘境。所以,这只能是她的面部的妆被破坏,导致她突然窘迫。
“为什么鹰司同学的妆会花掉啊?”
“我在体育课下课后,把你拖回教室前,我们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哪里?”
“更衣室……啊,渊子是说,是鹰司同学在将校服换成运动服的时候,衣领把她的妆磨花了?”
“是这样。但是鹰司同学历来化浓妆上学,也参加了不止一次的体育课,那么她定然已经有了‘换衣服时要小心妆容’的意识。这次妆花了,定然是一个意外,而意外也很好猜测。我在体育课结束后被加派了回收排球的工作,但我却没有在课前被加派‘送来排球’的任务。而且今天这个任务是莫名地失去了本该有的轮值者。这样一想,答案就不难猜测了。这个任务历来由两个人完成,今天轮到的是鹰司同学和另一个人。他们在进入体育仓库收集排球的时候,另一位同学动作幅度比较大,或者是更草率的‘直接把球往推车里扔’,在这时候,球偏离轨道,让鹰司同学的面孔突然接触到了其他东西。我回收球的时候要出汗,鹰司同学准备排球时定然也要出汗,这就已经让自己的妆底子松了。再加上这么突然的一击,妆花掉也是可想而知的吧。”
河内同学听完了这个“半瓶水”的故事,最后她问的是这样一句话:“嘉茂同学,你在午餐时递给鹰司同学的是什么呢?”
我清楚地看出,她问的时候,也是忍着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