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有一个成语叫“晨钟暮鼓”,本意是在寺院里,僧人们被要求在清晨时敲钟,在黄昏时击鼓,一方面是表达对佛的敬畏,表达白天修行功课的开始与结束;另一方面也是报时,在古时缺乏计时的环境下向全寺通报寅时与申时的到来。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一些城市也会选择在下午播放音乐,比如《红蜻蜓》与《海滨之歌》,也有的城市通过传统的钟声向市民示知黄昏的来临。比如三井市在七百年来都会敲响晚钟,唐土也有晚钟的相应的歌曲。不过到了现代,随着人们自己已经有充分的手段随时掌握时刻、欣赏音乐,这种城市放送也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
现在,用声音提示功课的起始与终止,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标志上课或下课的铃声。工厂、军队等等虽然也有标志上班和收班的信号音,但它们的普及率并不高。因为每一个人几乎都要经历学龄,但未必都会体验厂房与营房。在过去,铃声是物理制造的,也就是用一个高频率左右摆动的撞锤敲击金属外壳形成振动,这样的物理传播为了起到穿透效果,势必要制造高分贝的音量,这就让在声源产生地附近的教室的学生觉得不堪其扰。再后来,校园广播系统引入了每个教室,铃声也改为电子信号,有些地方为了进一步人性化还将铃声改为了音乐声,这样一来,铃声也不再有任何刺耳的因素,应该不会再有人抱怨铃声了。
但是,在山形的一所高中里,居然还有人会对这样的铃声不满。这就让人感到很奇怪了。
感到奇怪的也包括河内同学这个刚转去这所高中的人,她已经习惯了霞浦高中旧式的物理撞锤铃声,山形的音乐下课铃对她来说无疑是天籁了。所以,她很不理解这个对铃声还感到厌恶的家伙。
“嘉茂同学,为什么这个人对音乐铃声如此地反感呢?”河内同学问道。“这个人往学生会连投了几封信,措辞很强烈,一直要求把音乐铃声换回原来的撞锤铃。”
“音乐铃是新一代产物,比起撞锤铃只有更好,没有丝毫劣势。随着教室内广播在越来越多的学校里普及,电子铃声取代撞锤铃是必然的。这位同学或许出于种种原因更怀恋过去的声音,但这股潮流并不会因为个人而退步。”
“这个感受我们也早有体会啦。”河内同学道。“我问嘉茂同学,就是想知道你说的‘种种原因’是什么。”
“可能有很多啊。比如说对当前这个音乐比较讨厌,比如说耳朵略背需要高分贝铃声才听得见,比如说撞锤铃声才有学园的氛围感,这些都可以成为他厌恶现有的音乐铃声,而要求换回撞锤铃的理由。”
“可是这些都不成立啊。”河内同学道。“他在寄信给学生会的时候,自然也得说说他为什么要求换回撞锤铃的理由。这个理由才是他成为话题人物的主要原因。据学生会传出来的消息,这个人在提出要求的信件中给出的理由是‘音乐铃声让我感到冰冷刺骨,难以忍受。’嘉茂同学,他这是在说真的还是只是在恶作剧啊?”
“这样的理由,先入为主的认识肯定会觉得是恶作剧吧。为什么河内同学你们还会是这么一个将信将疑的状态呢?”
“因为他现实表现得确实让人有些担心他。他跟我不在一个年级,是今年就要毕业的人。根据我听到的传说,他就算是大热天,也要带着一件大衣上学。第一节课上课时由于是刚在阳光直射的户外运动过,倒是还好;除此之外每到快上课和下课的时候,他就要把大衣穿起来,躲在大衣里瑟瑟发抖。冬天就更是这样了,他在冬天裹得比所有人都要严实,每当铃声响起,周围人就会听到他冻得牙根隐隐作响的声音,回过头一看,便看到他面色发青地蜷缩成一团,坐在座位上不住哆嗦。”
“这还真是怪可怜的。话又说回来,他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待第三年了,如果他每天每到课间都是这样的话,也足以相信他真的是有某种特殊的体质了吧。且不说装病演戏两年多的成本有这么高,还得保证全天候风雨无阻地不被拆穿,那可真是太难了。”
“问题就在于,他也不是一进校园就发病,而是在升入三年级后一个月左右开始出现这种症状的。我向一直在这所学校里的前辈打听过,此前,学校的铃声也一直是这个版本,并未更换。而这个有症状的人出现症状,也不是每到铃声响起都必然发作。有些时候,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的时候,他似乎就忘记了自己的特殊体质。这些‘注意力分散’的时候,有些就是老师们特意安排来测试他的,比如在课堂即将结束的时候让他到讲台上来做一道有些难度的题目,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题目时下课铃响了,却也没见他哆嗦。于是,即便是学生会把这几封信交给了学校,学校也只是认为这个人不过是在搞一种特殊的行为艺术,便也没打算理会他的要求。”
“原来他倒也不是雷打不动地发作,这倒还真是装出来的可能性高一些。那么,他这种症状在学校里出现,学校里的保健老师总该要给他看一看吧。保健老师的意见又是怎么说呢?”
“保健老师给他做了基础的检查,也请附近医院的医生来为他看了看。医生到来后还亲眼看着他的怪毛病发作。这个发作情形我们也看过不少次:首先在铃声即将响起的时候,由于时间固定,这个人会提前穿上大衣把自己裹个严实;铃声响起后,症状出现;铃声结束后,症状又迅速停止。在这个过程中,医生一直监测着这个人的若干身体指标,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即便是他自称身体发冷,冻得哆嗦,但他的体表温度的确也没什么变化。于是,两人的结论都是这个同学身体并没有什么大毛病,而且只要不响铃,他也能正常承受我们的运动量和运动强度。”
“既然专业人士的判断也都是认为这种现象是装出来的,那为什么你们会认为他的现象有其真实性,而要向我询问理由呢?”
“就是我们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啊,就算是装病,花那么大精力每天都表演节目,也肯定得要一个相当的目的才能支持他每天执行十来遍这种动作吧。我和同学们其实心里也都在嘀咕,嘉茂同学,你说他有没有中邪的可能?”
原来如此,绕了一个大圈子,到底是为了这个问题啊。我暗自想着。河内同学知道我是阴阳学世家出身,所以才将她的同学圈中一个灵异的传闻说给我听,让我帮助她判断真伪。不过此前我也已说过,我正是因为自己出身于阴阳学世家,所以才坚信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怪异。那么,河内同学所举出的这个事实,我该如何去回应它呢?
我暗中思忖:这个例子中的男同学,也不是习得性无助,也不是某种特殊情况下的条件反射,准确一点描述的话,是在注意力集中在“响铃”的时候才会发生的,身体上的不适应感。在目前我所拥有的心理学书籍上,我也没有找到和这个描述贴合的问题描述,也不像是心里头的心结(如果真是一个心结,他也没有必要一直不透露,并且也不写在给学生会的书信里)。所以我认为,这更多的是一件难以说出去的“隐事”所导致。
“河内同学,这个人成为学校里的话题人物,同时有没有一些他的传闻呢?”
“恩,有一些,但感觉都和他这次的问题似乎没什么关系。”
“不妨事,也说一说嘛,兴许线索就藏在这里面呢?”
“那好吧,他姓田崎,在没出现这毛病的时候,他倒也是个正常的高中男生。他成绩不算很理想,但他倒也看得很淡,而是以一个潇洒的风度享受这三年高中时光。比如,他经常参加社团,经常向女生的鞋箱里塞表白信然后被拒,经常和一些同样热血的同伴在卡拉OK通宵……”
“等一会,在这里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说这个田崎经常去卡拉OK通宵?”
“是啊,山形的卡拉OK其实管理挺松弛的。虽说到了基本的散场时间会有人来清理,将所有学生模样的人请出去,但田崎前辈本身又人高马大,又烫了发,他在周末穿着便服出去,还未必就会被当成高中生呢。”
“原来是这样。那我或许对这位田崎前辈的怪病有了一个解答——他在这个音乐响起的时候受了相当大的外界刺激。”
我从之前田崎的反应,已经能基本认为他有些像是“被撞破了大隐私”的症状。比如说,当一个人在作弊的时候被监考老师一声断喝,内心定然会受到相当大的惊吓,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或许还会因此落下某些后遗症。田崎在前两年对音乐铃声并没有什么反感,而是在升入第三学年后的第二个月左右发作。那时是六月,正是天热的季节,像这般热血的高中生断然是不愿意憋在家里的。而他据说又常去卡拉OK通宵,这个营业场所自然有全天候的空调,正是个躲避暑热的好地方。
但卡拉OK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去处,虽然他样貌上像是个成人,但人来人往,人多眼杂,就算他穿了常服能混过不太负责任的卡拉OK工作人员,但难保不会碰上认出他的人来。更甚者,假设他出现在卡拉OK并通宵的情报被老师或者校方截获,学校带人在晚上突击卡拉OK把他当场起获,这也和他在考场作弊被抓住时的心理状态非常相似吧。
在卡拉OK纵情高歌本是一件血脉贲张、心情奔放的事情,但突然因为被自己的管理者抓了现行,陡然落到惊恐、慌张的田地,这样的落差,的确会让人产生非常难以忘却的记忆。而学校的音乐铃声选用的音乐,没准就是他当时心情突变时候包厢里正好播放出的背景音。这样一来,每一次铃声的响起,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刺激信号,使他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那时的惨痛回忆。而那时,卡拉OK里正开着低温空调以缓和纵情演唱时身体躁动的感觉,而他所表现出莫名的寒冷彻骨的状态,也是激起那个回忆时他身体不自然的反应吧。
于是,我向河内同学作出了这个解释,并且也说,这个场所也不一定就是卡拉OK,还有可能是其他容易放纵其中,但又会因为学生身份被抓现行的场所,当然卡拉OK是最适合的。这个解释倒是很快赢得了河内同学的认同。她点了点头,确定了传闻中的田崎本身就是这么个性子,并且在那之后也再也没风流倜傥过,卡拉OK这般声色犬马的场所更是再也没涉足过。
“说起来,嘉茂同学,除了这个人,我们学校里还有一个人好像也有类似的症状。会不会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呢?这是一个小我们一年,刚是高中一年级的后辈,她的毛病是不能吹冷风,虽然这个的症状倒也有不少人有,但她的发病也是正好在夏天那一阵。你说,他们会不会是那天一起去唱歌被抓住了呢?”
我在心下暗自感叹着河内同学的单纯。其实我在方才的解释里,就有若干破绽。其中最大的破绽是学校在抓住田崎的现行之后,为什么老师还要对他搞“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的测试?这个破绽的合理解释就是,其实抓他们现行的并不是学校。再换个说法就是,抓田崎现行的是田崎的家长。他的家长既然放了田崎去通宵还要去抓他,显然是田崎做了更出格的事情,而河内同学恰好又问出了一个时机正当的女生,这也就迎刃而解了。这一对干柴烈火的家伙到了通宵的卡拉OK包厢里,还能做出什么好事?而这种行止被撞破,带来的触动才会如此之大。再加上田崎死也不肯向学生会吐露实情,还不是因为他犯下的是足以让学校扣他无数个大帽子的大事吗?
“所以,卡拉OK也像学校那样加个晚场到时的晚钟,也挺好的吧。”我这样回答着河内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