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充满着人情的存在。人情的多寡浓淡,在一定程度上便是人与人之间亲疏远近的直观体现。比如说,我和奈惠彼此之间的照顾与被照顾都非常多,相互的施与和求索已经让两人都不愿清算,而是保持着这种“一团糊”的模样并乐在其中。而在社会上,当人们面临有病去医院、子女要升学等等场合时,一些人就会寻找门路,做足人情,以保证自己能尽快享受到优质的医疗或教育资源。从这种功利的做法大行其道来看,“人多好办事”的确是不少人的信条。
于是,现代社会就形成了这样的氛围:对于一个生人,人们总是会估量他的“利用价值”,对于有价值的生人,就算不深交,也愿意陪陪笑脸,说些好话,混个脸熟;而对于没什么利用价值的人,就连本该是凑成友人交情的两人都只能止于蜻蜓点水。我们每个人都要为将来子女的上学,家庭成员的病痛等等做个“有备无患”的打算,所以,医生、教师到哪里都特别受欢迎。此外,能摆平交通事故的警察、能掌握金融政策的银行业者等等,在特定的人群中也很受待见。相反,一些职业则因为“在人情往来中难以给予他人帮助”并不受重视。
学生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提供他人帮助的身份。因为年龄层差距、社会资源少、认知与价值观有些偏激等认知,一名学生在成年人的社会中总是个边缘人。就算是看见有成年人跟在学生鞍前马后,对着学生大献殷勤,我们的第一反应也会是“这个学生的家里人和家里的资源才是成年人真正的目标。”由此可见,单纯的学生身份,在成年人社会中并不能给予什么。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学生的身份,竟尔在一次事件中被成年人前呼后拥地当成了宝贝。河内同学在最近的交谈中和我说起了这件事。
“嘉茂同学,你能说说对这件事的看法吗?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生,突然就有成年人找上门来,彼此称兄道弟、好不亲热。按常理想,成年人应当是打算打通关节,最终目标应当是这名高中生的家人或亲人。可我们学校这名同学,却根本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这是怎么回事呢?”
河内同学在此之前详细介绍了这件事情,具体有这样一些信息:在河内同学的高中里,有一位同学似乎是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这位姓一木的同学原本只是个非常孤单的高中生——他父母早年离异,他跟着的单亲父亲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几乎从不过问他的成长,从小到大的学生生涯,父亲都只是每天给他留好零花钱,凭他自己在路边买三餐。缺乏交流的环境使一木本人也相当孤僻,在学校里寡言而影薄,甚至他的同班同学都未必知道班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就算是这路边小石一样的无存在感人物也有大放光彩的时刻:在近几天,有几位成年男女频繁出现在校门口,一见到一木,便凑上前与他攀谈,并且前呼后拥地跟着他,为他提书包,帮他拦出租、付车费。有时候一木想要自己走回家,他们也不厌其烦地跟着他一路回到住处,寻找话题让一木开心。这般惹眼的群体显然不会被放学同路的好事者们放过,他们跟着旁听了这个群体的对话,一些一木公子是如何如何出手阔绰、如何如何爱交朋友的只言片语便传了出来。一时间,“一木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有钱人”的说法便疯传开来。
然而,一木的确不是什么有钱人。有若干好事的人甚至尾随着一木和他的拥趸来到住处,结果发现一木只是一个人租住在一间阴暗、潮湿、发霉的公寓小单间,生活设施也极其简陋,举止做派也排除了有钱人装穷的可能。并且,一木自己并不爱说话,随着尾随和打探的频率和人次越发增多,这群人众星捧月地环在一木周围的细节也更加明白:清贫的一木本人根本不明就里,只不过是周围的这些成年人硬要将一木当成一个重要人物来伺候。
一木常年过着孤僻而黯淡的平凡生活,这放学路上一瞬间的高光,对他的人生来说也意味着新鲜与刺激。在刚开始的惧怕、戒备和疑虑过后,他也开始有些享受的意思,在口头上依然保持大部分的缄默和克制的同时,也隐约开始应承一些奉承。这些变化都没能逃过好事者的眼睛。传闻当然也传到了老师那里,出于对同学的了解和责任感,老师也对一木进行了提醒,并且也指出了“成年人放低身段讨好学生,定然是想从你身上打通关节”的目的。然而,老师也很清楚,学生一木唯一知道的亲人就是他那个放任自流的父亲,并且他的生意也不过是小本经营,完全不存在“隐藏的富翁”这种可能。
“这就是一木同学的不可思议经历了。嘉茂同学,你说这群成年人为什么要如此奉承一木同学呢?”
“人不可能没来由地自降身段。按照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说法,成年人显然有更深层次的盘算。但按照河内同学的介绍,一木家也不能为这些奉承者们提供什么。”
“是啊,之后还有更详细的介绍。一木家的爷爷辈就是个普通的农民,早已去世;父亲一辈在城市的小巷道不起眼处开着一家零售小店,跟‘金融巨子’谈不上半点关系;而最年轻的这一代也不过是个木讷的未成年男生,听说他爸爸也早已肯定他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打算让他高中毕业后就在店里帮忙或者到城市里开出租车搞点零工。而一木家早年离异的母亲,在那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后本家与娘家更是疏了,几乎就没有来往过。这些都是经过一木本人亲自承认或是实地了解后的信息。”
所以说,这些成年人捧抬一木,若是因为他父亲是政界、商界等等高端领域的执牛耳者,那这些成年人的用意就好猜得很。但就是因为他们这一整家都是城市里极其普通平凡的一家,完全没有任何值得被捧抬的理由,才会让整件事显得异常诡异。
“我在听完你的讲述后,第一反应是这些成年人认错人了。”
“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人吧。就算前几天不明就里认错了,一个月时间相处下来,这些成年人又不是傻子,也该发觉出问题了吧。”
河内同学的反驳的确在理。若是这些成年人是奔着撬动关节这个一眼能想到的目标而去那他们的目标就只能是权钱色三者。而拥有这三者的人们,至少在谈吐、气度、风范上是显然区别于一木的。举个例子来说,习惯了左手和右手写字的人,笔杆在中指侧翼压出的凹痕也不一样,看到一个人的凹痕方位只在左手,就足以断定他是不用右手写字的,一木家没有任何值得夸耀和被别人看中的用处,又没有在言行举止上表现出自己其实是白龙鱼服、深藏不露,那么这个成年人团体的动向就十分的可疑了。
“我想象了一下,一群成年人,对着一个小孩子大献殷勤,却又不是贪图他背后的利益,那这或许就是要对他本人有所企图吧。我们经常能在媒体上看到,一些家长因为放松了警惕心,自己的孩子就被人贩子拐跑。说不定,这些成年人此刻套近乎和捧抬,都是为了将来某一天的发难在做准备。”
“可是,拐人也是以女性和更小的儿童为主吧。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中男生,就算拐了他又要出手到哪里去呢?”
这倒也是。并且从这样一点上也能得出旁证:这些人陪伴一木放学回家,要么是几个人围着他一起走路回去,要么是为他拦出租车并代付车费。这一点说明,这个团体要么没有车,要么不愿意在这前期的劝诱工作上投入车辆。假设他们真的打算强行把一木带走,也该准备用以行动的车辆。更何况,假设要强行带走一木,显然是“每天载一木回家让他熟悉这辆车,再等他无防备地上车后控制他”的策略最合适。
“这个可能看来也不成立了。河内同学,我确认这么一件事情可以吗?就是一木家说是开着一间小杂货店,但这家店其实生意挺冷清的,就算是‘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的一木父亲,也不过是待在店里磨洋工。一木家是否符合我这样的描述呢?”
“是啊。嘉茂同学在描述别人的问题的时候,还真是不留情面。”
“这样一来,我又可以补足一条猜测了。那就是‘一木家的父亲其实也没多少见识’这一点。有了这一点,我大概就能得出一个新的可能猜测。因为一木家的父亲也没怎么见过世面,并不能敏锐地察觉自家儿子的变化,也没法从儿子口中的描述里得到远见和预测。而我的答案是:既然这群年轻人不是把他往‘坏’的方向带,那就是应该往‘好’的方向带吧?当然,‘好’只是暂时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土的金庸先生有一部武侠小说就讲了这么一个情节。当一个即将到来的大难迫在眉睫时,一个天下闻名的大帮会,竟尔扶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鬼当最大的头目,目的仅仅是为挡下那一桩大难,因为大难只会指向各个帮会的头目。我们不妨这样类比一下,当这些成年人成功地将一木的自信心树立起来之后,再将他扶上某个座位,让他去扛下现实中的‘腊八粥’,这会不会是一种可能呢?”
从打探一木动静的好事者那里得到的情报可以看出,一木起先对这些马屁还是怯生生的,但随着他们相处日久,一些话也逐渐熟络和聊得开,并且一木也露出了若干自信的表情。再这样拍下去,一木或许真的会把这段众星捧月的放学时光当成享受,完全沉溺其中并放弃本该有的警惕,进而变得狂妄、对自己的斤两失去客观的判断。最后在收网时,已经完全相信这些人的溜须拍马,觉得自己只是缺乏平台的一木便会欣然接受邀请,加入这些成年人提供的一个平台,但这个平台却是挖给他的陷阱。
一木在过去的成长中,一来没有多少社会阅历,二来从来没有获得过肯定和认可,只要持续发动高帽子的攻势,总归是比较容易攻陷他的,所以这群成年人会物色上他。在攻陷他之后,成年人以“你其实是天才,只是你的家庭环境太差,没能为你提供一个大展拳脚的平台”的说法,诱骗他加入自己的团队,再将团队首领的帽子戴给他,这就算是把他推上了一个平台的顶峰。而下一步,就是“拆台柱”了,而这便是关键:因为成年人们的这个平台,显然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烂摊子。
这些人或许是债台高筑,或许是声名狼藉,总之是在当前的行当里混不下去了。然而,还有其他利益相关人不会让他们轻易抽身,所以这些人迫切地需要物色一个替死鬼。物色人才要靠猎头,而物色庸才却比比皆是,只要在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汇聚的地方,比如菜市场、老城区的小巷、贫民区的街头等等都可以找到若干合适目标。小本生意的家庭,毫不起眼的环境,少言寡语又未见世面的人选……在思考过后,这个团队应当就是挑选了一木这样的目标吧。
若是我的话,看到这么不正常的一群人围绕在一个庸人周围,我也会选择调查这群成年人的。也只能说,一木的短暂高光虽然成功引起了周围人的好奇,但也正是好奇让他们止步于当一个看客,而非真正去分析这件事的客观者。说是“人多好办事”,在某些情况下也不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