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拆屋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9/7/19 8:03:27 字数:4036

在唐土以及唐土所辐射出的文化圈中,人们对“住所”往往看得很重。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外,就该是“寝不安席”了。而拆人住所,也被视作与挖人祖坟,夺人妻女同等的恶行受人唾弃。

但河内同学却说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情:近来,有一位功成名就的山形企业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本是一件好事,但这个人回到家乡后,并不是睦邻善友、安享晚年,而是大兴土木,把包括自家老宅在内的,周围一片房子一股脑拆了个干净。可想而知,这一决定几乎是得罪了住在这一片的所有人。

正常来讲,在已经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和已经纷繁复杂的法律体系之下,“拆一座屋”引发的后果与连锁反应也已经远不是古人能想象了。首先这种会有噪音和灰尘的大规模施工要得到市政层面的允可;其次拆屋要征得土地所有人的同意;再是拆毁别人的住房总得有补偿;外加无端的拆屋很可能要被人通过诉讼渠道索回利益。

然而这个企业家的拆屋进展却是远超想象的顺利,这些可能存在的阻碍竟一点都没有出现。由于拆屋事件引发了被拆房屋的住人与企业家的对立,故而当地报纸的嗅觉也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予以大篇幅的报道。河内同学将报纸上的报道拍给了我们,我们也得以了解如下的背景:拆屋的企业家无可置喙地拥有地块和房屋的所有权。根据报纸所登载的说法,那些被拆的房屋其实都归企业家的家族所有,这些住人无非是一种特殊租约下的租客罢了。再说市政这一块,企业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现在普遍限制高污染施工的严峻背景下,拿到了市政发给的施工许可。于是整个来说,企业家的行为就是完全合法的——在自家的土地上拆自家的房子,就算噪音和粉尘会有污染,也是市政允许的。

但那些房子里的住人可并不愿意房屋被拆。虽然他们仅仅是租客,但他们却在这些房屋里住了很多年,有的甚至是一两代人,早已在这里住出了感情。而且,企业家一回来,便大喇喇地摆出“自己说了算”的架势要住人搬出,这些住人自然也生出了敌忾心与对抗意识。为什么这些住人得以在这里居住这么久呢?其实还得从那个“特殊租约”说起。

山形的报纸在挖掘和采访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些住房在若干年前,面临着被拆除的危机。在工业蓬勃发展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山形开始执行一项今日看来不免霸道的政令:空屋将会被强制征收以提供给不断涌进城市的人们。这位企业家的祖上在这项政令之下坐不住了,他深知自己的土地上有着大量房屋,但自己家里却只有几个人,就算一人一栋楼恐怕也住不完。为了避免房屋被强征,他只好设计出“借人住屋”的诡计,也就是去街上随便找了些人,给他们订下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的租约——随便给点钱就能长期居住在房子里。这样一来,这些房子总算免于被强征,终归是保在了自家名下。但在数十年时过境迁之后,这些房子里的住人也早已换过许多,屋里屋外的墙面粉刷、墙体结构、家具陈设更是与日常新,这些房子几乎像是那个哲学问题所说的“每个部件都换过一遍的船”一样了。所幸住人们依然能保有房屋主人的意识,每次对房屋进行伤筋动骨的更动,都会报告和知会并取得企业家家族的认可。并且在这些交流中,住人们也发现企业家这个家族也算好说话,他们的要求和改造大抵都得到许可,宛然是企业家将房子让给他们处置一般,也就是说,双方彼此间的印象还是比较良好的。

但这些住人终归是没能亲自领受“便宜的租屋”这一恩情,并且由于之前的好印象陡然崩坏所带来的落差感,使他们在立场上也变得决绝起来,虽然他们承认所有权的归属,但在言语中还是更多地强调自己。

“虽说房子是他的,但这么毫无征兆地说拆就拆,我们家都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了,让我们上哪里找地方住去?”这是报纸刊载的一位住人的发言,作为住人一方的情感,它算得上很有代表性。

大抵都是这种情感立场的住人们,显然是不愿意让拆屋顺利进行的。企业家拆故居的时候已经对他们发出了限时搬走的命令,但住人也做了反抗:他们先是打苦情牌,见行不通又搬出“没有明确租期约定”的事实,却都没能动摇归乡的企业主拆屋的心思。

“于是,这些住人就用这样的方式抵抗:他们非但不按企业家的命令把自家物品搬离,反倒不断将笨重、狼犺的物件往那些房屋里搬。这样做的话,一旦企业家强行去拆屋,就要承担‘故意损坏他人财产’的罪责。毕竟企业家只拥有房屋,而房屋空间内的家具,几代人用下来更新换代,也早不是企业家自家的东西了。”河内同学在报纸之外补充介绍着她所掌握的情况。

“抵抗拆屋的确会用到这样的手法,但想拆的一方也有手段来逼迫住人搬出去啊。比如最简单的‘从外围切断水、电、燃气、网络供应’,就能彻底让屋里的人丧失基本生活条件。”我说道。

“就这一点来说,我还真想问问嘉茂同学呢。”河内同学道。“报纸上说,这些住人也想到了向市政去申诉,但是却看到市政已经发给了施工许可。但他们也发现,市政的许可只是‘谅解式’的,也就是说,市政只是允许企业家这边施工并且产生粉尘、噪音,却并没有允许他让施工队去断水断电断网。这样他就没法用‘软暴力’逼租客离开房屋了。然而,这位企业家却是实打实地让这些租客神不知鬼不觉地着了道。我想知道,这位企业家是怎么办到的?”

“着了道?还能一觉起来发现房子就没了吗?”我摇了摇头。“拆房子的动静怎么都掩盖不了,又不是偷帐篷那么简单。”

有一个冷笑话:福尔摩斯与华生外出野营,半夜两人因寒气袭体而醒来,看到满天星辰,福尔摩斯问华生有何感想。华生说了若干,而福尔摩斯说出了关键:我们的帐篷被偷了。帐篷里的人睡得够安稳的话,拿走外面的帐篷是有可能的;但拆屋闹出来的动静有这么大,就算是睡得再安稳,也会被噪音惊醒的。

“这些住人们意见闹得很大,以至于被报纸注意并捕捉,有些也是因为企业家的这次强行拆屋的做法过于霸道和耍诈所致。他们对媒体的说法是:自己出门去上班,回来房子被拆了;去接送一下小孩,回来房子被拆了;去买一趟柴米油盐,回来房子被拆了。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吧?去附近买米买油顶多一刻钟,这就能让一栋房子没了?”

“如果说出门上班,有这么三四个小时,倒是足够让施工者先把房间里的家具什物清出来,再把房子整个推平,但这也难保住人不去罗唣说‘我有个贵重小件被强行拆屋遗失’。所以说,拆屋这活计总归不是那么好干的。如果这位企业家真有这么强的能耐,能做到让这些住人一不留神房子就被拆了,那我也只能佩服他的手段……不对,河内同学,我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住人们也不是各自为战,他们在集体得知企业家要强拆这一片的房屋后,岂能不同心协力?照这样想的话,他们肯定会形成一个联盟,并且约定‘时刻留人在这里看守这片房屋’。对于若干个家庭来说,只要有大概三四名赋闲在家或是养老的人,做到不间断值守应该就没什么问题。这种结盟的做法常人都想得出来,这要是再让企业家暗度陈仓把自家住的房子给拆了,我是无法想象这些住人到底是颟顸懵懂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我也没敢把话说得太满。毕竟,若是真要顶着有人值守的情况下把建筑强行拆掉,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说唐土在大兴土木的城市建设中,就有不少强行拆迁了钉子户的故事。隔海对岸的具体办法五花八门,可以是用熟悉的人把对方的值守人员骗走,也可以是刻意制造一起交通事故引人来哄抢物资,总之奉行的思路便是卸下防备加调虎离山。

那么,假设这个企业家也有非常高的智商和行动力,他能拿出什么调虎离山的手段呢?他的手上只有土地、房屋的所有权和允许施工噪音、粉尘的谅解式许可,他的能力其实是很有限的,甚至连市政设施都不能破坏。比起唐土给人以暴力、蛮横却诡诈形象的拆迁队,这位企业家手里的牌其实少的可以。

“说起来,河内同学。这些一不留神房子就被拆了的住客,在之前对企业家家族这边的印象其实还不错。若是两方之间在之前有这样的感情基础的话,我觉得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就是‘企业家的家族之前就在做着拆房的准备’。”

我也是突然想明白了一点——这些租出去的房屋是经历了那一条虐令才不得不以天上掉馅饼的方式租出去的,到现在显然也要濒近它的使用寿命了。企业家家族自然是能意识到这点的。虽然屋内的家具大多是住人们自己搬来,但要让这些房屋“不见”,却也有一个不伤及屋内的办法,那就是“不动梁柱,只毁墙体”。墙体上虽然经过了屋内住人的改造和粉饰,但墙体的所有权终归是跟着房子的,企业家能想出的手段就是拆毁非承重墙的墙面。拆毁墙面需要若干时间,但它未必就得在一时之间进行。

在长期以来,企业家的家族借助与住人之间的良好关系,每当墙体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们都会趁机在修理时做一点添油加醋的工作。比如说,一部分墙体开裂,如果这是非承重墙的话,企业家的家族有可能就会在重新搭起的墙与原本的梁、柱之间填塞若干松散的物料,这些物料在粉刷之后便被隐藏在墙体里,但由于不承重,所以也能在需要的时候再掏出来。换句话说,企业家家族在长久以来便奉行这样的计策:每当有一栋房屋的墙体需要修葺时,只要不是会泄露天机的承重墙面,他们便借着翻新的机会,将这一面或数面墙与它原本依属的房屋结构分离,当然在表面上还是看不出来的。在需要的时候,比如说企业家这番下定决定的时候,他们便拆开墙的外表面,取走填塞的物料,然后再用撬棍等工具将这一面墙往外扒弄。虽说推倒一栋房屋需要非常强的外力,但扒倒一面独立的墙,只需要几个稍有力气的壮汉,借助工具便不难办到。如果我们有这样一种担心——假设这一面非承重墙的内侧,被住人放置了酒柜、灶具等等容易被破坏的物件,这样岂不是与拆屋一样给了对方用小物件惹是生非的口实吗?我觉得并不会。因为企业家所破坏的是砖结构,并且是从内向外发力,所以内部的装饰层都还保留着。这样一来,也解释得通“出去买个柴米油盐,回来房子就没了”的说法:在一面墙被拆了之后,四处漏风的老房子自然不能再住,他们只能将自己的东西搬出。企业家这才得以拆掉搬空之后的整座房子。

“在几十年前建起的房子,房屋高度顶多就是两层,并且更多的仅仅是一层平房。所以,拆掉一面墙的砖结构,等于说直接让这栋房子暴露在自然的风吹雨打当中,也和拆了整栋房屋没什么两样。”

“不过,我们还是想知道最重要的问题。”河内同学道。“这位企业家,为什么要拆掉这些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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