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并不仅仅指称多见于我们脚下,或干或湿,或粉或块,或稀或稠的那些有机质,在一些场合下也可以用于称呼“地块”或者说“建立于地块之上的国度”。比如我们这个国度古来称呼隔海相望的那个大国,便是用“唐土”这么一个说法;又如唐土的《诗经》里有一个词叫“乐土”,这也是形容“一个能过上理想生活的国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叫法已经越发的成为“文语”,也就是不通俗、不常用。这不免让我这个文字一道上的老饕索然无味。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得以明确企业家古贺直氏在自家的老宅基和郊外新别墅之间来回倒腾,只能是为了“交换彼此两处的土”。土有什么交换价值呢?若是说土中含有珍贵的资源,比如化石燃料、贵金属或是高价宝石、矿石,那么他挖掘和交换的土就应该下到更深层,而不是像我们观察到的那样仅停留在顶多三四米的程度。这种深度对地壳的半径来说无疑只能算浅层中的浅层,甚至只拿土层来看也是如此。调换两处的土壤,只能是因为土壤彼此间存在区别,那么区别到底是什么?
答案不外乎“土质”和“成分”两种。土质,也就是之前所说,土壤的干与湿、软与硬、粉与块等等的表现。因为土壤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不同物质、不同比例的混合配方使土质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性质。对土质有所挑剔的,比如说烧陶瓷、做肥料需要的土都对土质有所要求,景德的高岭土甚至因为特殊的土质而有了特殊的冠名。不过,土质似乎并不是这个具体问题的答案,因为河内同学去了一趟旧宅基附近,取回了一些散落在工事之外,古贺家无法干预的地界上的土壤;那些骤然失去住所的住人们也曾经潜到新别墅附近,取走过一些新换上的土壤。两相比较所得出的结论是,这两份样本给人的手感是相似的。
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土壤成分上了。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专程回了一趟祖父——嘉茂敦清先生所隐居的乡下,向这位为老不尊却又着实有地学真才实学的名宿请教了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并且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所以,我在返回霞浦之后,便盘算着如何取到这些地方的土质做一番实证。
但成分的鉴定可不比土质的区别:土质区别往往都通过直观印象体现,比如我就能说出那么几对形容词,并且湿润和干枯、粉质和糯质等等用手摸一摸就有直观的感受。但土壤成分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的,就拿两块原本是同一处挖出来的土,一块融入氮肥,另一块融入钾肥,再各自重新混合后,两块的质地手感因素还是能保持一致,但两块土的成分和适用针对性却各不相同。要对土质进行彻底的分析,就得借助高水平的科技和设备,而我们显然也不具备这种条件。
“兴师动众做这种无用功,天下哪有这么闲的人?”我感叹道。“更何况,这两份土的样本都不是那么可信。”
“为什么不可信?”
“河内同学所取到的土,是工事之外,无数卡车来回搬运时遗落下来的。搬运土,无可避免地会混同,遗落的土到底来自旧宅基还是新别墅附件无从得知。甚至有可能是车轮上带上的不知何处的土。而那些住人们所带来的土一样不可信:古贺直氏对旧宅基尚且做了如此严密的防护,更遑论新宅附近这种人烟稀少且疏于管理的地方?我甚至在想,这些住人到底有没有摸到古贺的郊区新宅附近,又有没有从那里取土呢?”
河内同学发给我的,是一张左右两侧各是一撮土的照片。我只看了一眼,便没把它当做什么有价值的比对——因为小撮的土完全有可能是某个地方的浮土。
“除此之外,我们难道还有办法让古贺直氏自己把土送上门吗?这和让他自己说出实情恐怕是一个难度吧。”因为自己的友人河内杏叶在依照我的指示行动,但行动的结果却并没有得到肯定,明石雅的心情的确也有些不快,于是,她便出言暗刺我的指责很是不切实际。
“我反而不这么认为。”我也因为明白明石同学话中藏锋而激起了莫名的对抗心理。于是,在心下打好了另一番算盘之后,我对明石同学道:“我们虽然在霞浦,却也未必不能取到山形的土样。特别是古贺直氏这样的,功成身退的企业家,更加容易上套。说句不太客气的话,若是我构想好的一个剧本,里面的角色都能按照我预想的性格来演戏的话,我们甚至能等着古贺家的土样自己送上门来。”
显然,明石同学对我的话表示了一百个“不相信”,所以我必须来执行这个剧本以证明我的能力。这个剧本的确不算短,执行剧本的时间大概花了一周半左右的时间,这一段时间里,工事早已结束,一切似乎都回复了平静,拆除各种遮蔽措施之后露出的空无一物的土地,也和遮蔽之前没什么两样,顶多是之前的混凝土外层变成了土灰外层。但是,在一周半之后,明石同学等人再次来到我家时,我的桌上的确多了两个中号玻璃瓶,里面各装着大约半斤重的土。玻璃瓶上的标签分别写着“古贺家原宅基土样”和“古贺家郊外宅土样”,瓶盖上的泥封尚未开启,在一个玻璃瓶下还压着写明从山形寄来的运单。这分明便是嘉茂渊子成功执行了自己的计划并拿到土样,而向明石雅等人展示胜利成果的模样了。
到这地步,明石等人也不得不表示服气,转而,她们又开始向嘉茂渊子逼问这个剧本的始末。
这个剧本说穿了也没什么烦难之处。首先我需要的是一个身在山形,又能很自然地和“乡土气”搭上关系的人作为我的计划的实地执行人。河内同学那个学生形象自然是不行的,而在我回顾自己与山形的人们打交道的记忆,正好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那便是小野龙次的三叔父,他是个地道的农民,近来又在四处寻找改变自家山形大米口味下降的办法,这个四处奔波却带着泥土气的半老汉子非常热情,在我借着为他侄儿摆脱思维枷锁的薄情请托他时,他爽快地答应了我。
由于山形的农地散布于城市区的外圈,也就是郊区这一带,所以我请小野家三叔父做的事情是,安排两位常下地耕作的壮实汉子,让他们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下地时都经过古贺直氏在郊区的新宅那一带。他们是农民模样,又带着农具,郊区一带又确有大片的稻田,他们的经过理当是不会引起过度警惕的。
接下来,我再请小野龙次的三叔父做了这么一件事:让他带三到四个家中比较健谈、机敏的人,打听“山形市里的送餐排档里,朝古贺家旧宅基工地送餐的是哪一家”。古贺家在中心城区闹出来的动静算是不小了,这来回的车辆人工,用餐就成了一个大活计。这样的大规模供餐又只能包给市里有一定实力,专门干这项工作的排档去做,而这样的排档一个地方也不会有太多。而山形小野家这般的大农家同样是这种外包排档的客户:他们部下的佃户为数不少,为了省下中午来回一趟的时间,他们也会安排送餐排档将午餐送到田间地头。这样一来,小野龙次的三叔父可以打着“找一个新主顾”的名义在古贺家工事附近徘徊,打听到可能存在的供应者,也可以顺理成章地问起“近来做过的大生意”。而古贺家工事的规模,足以让任何一个送过餐的排档老板短期内不会忘记。
送餐量大,送餐工作者也必须开摩托或三轮机车去送。而为了方便工人取用,车辆显然是要开进工事内的。换句话说,这位三叔父若是机敏一些,可以顺着这个话茬向当时的送餐者套问“工事里面到底在干些什么”;若是他并不长于套话,也可以确定这么一节——当时送餐时,车辆开进工事又开出,而这恰好是工事里热火朝天的时段,地面上的土都是翻新后松散、未压实的状态,很容易就附在轮胎的花纹沟壑上。这样的大生意并不常有,而且送餐的排档对车辆保养不会重视,这种车辆理当就停在店门口或店后院。登门的小野家人现在是排档“可能的大客户”,他们在店前店后的行动,也可以解释为“考察餐饮制作的卫生条件”而名正言顺。我安排的小野家一行有四五个人,这是根据我估算的送餐排档在上午、下午的闲时店里大概的人数安排的:让每一个人用各种话头绊住店方的一个人,而小野家这边再抽出最后的一个闲人,到这辆送餐车附近,用针或硬质针状物把轮胎沟壑里的泥土提取出来。这样一来,我们便取到了工事内部的土样,也就是现在摆在我桌上的其中一瓶。
另一路,小野家安排的两名每天经过郊外古贺家新宅的农人,他们的任务除了每天从那个路线上经过,放松可能存在的古贺家监视者的信任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取得郊外的土样”。由于小野家中精明、健谈的人都去执行市中心一头的任务,对他们自然也不能作出什么太精细的指示,但这也难不倒我。我的安排是:让他们在基本放松对方的警惕之后,每天都换鞋下地。
一般来说,农人脚踩的田间地头也是水浆土泥,不成体统,所以农人也不会在意自己脚上是否干净。而我则让这些农人特意这样做:从家里下地时,穿一双干净的鞋,到了田地边缘,再换一双平时惯用的下地草鞋,等到一天的农活结束后,又换回还算干净的鞋回家。这样一来,这双干净的鞋便不会受到田间土壤的影响,而成了盗取古贺家郊外宅基附近土壤的工具。
鞋底往往也有花纹沟壑。根据行走的脚步发力点不同,会使特定的一部分沟壑设计变得很容易沾上松软的土壤。由于我们想到了古贺家现在做的是“以土易土”的工夫,所以新填上的土同样也是松软的,比已经压实成路或已经长出野草的土面要新鲜许多。这两个农人扛着农具,以一个不引起怀疑的形象从特定的路线经过,就算是路线“偏移”一点,恰好踩上填土区域,也不会有人说道什么。但就是这么偏移一下,脚下鞋底的沟壑就会收集到若干新填的土壤。而两位农人穿着这样两双鞋回到家后,同样用针或类似物品将泥土取出来,这就成了摆在我桌上的第二瓶土样。
明石同学对这个结果显然是不服气的——因为这些“取土”的条件她也能想到,但她无论如何无法想到我还有拜托小野家的情面,所以她始终认为我在山形缺乏执行这个剧本的人手。于是,尽管这两瓶土样摆在我面前,明石同学还是不服气道:“嘉茂同学不是说,只要条件合适的话,我们可以等在霞浦,让土样自己送上门吗?可这个剧本不还是嘉茂同学向小野家的三叔父拜托之后才做的吗。”
“也不能如此苛求嘛。”我安慰着明石同学。“但最终的结果是,小野家的‘农人’角色,比我们‘高中女生’的角色更能卸下这些人的防线。而且更实际的是,轮胎和鞋底都是有花纹的橡胶,可以用来取土,这一点其实是共通的。就算我不拜托小野家,河内同学一样可以从轮胎上取土,自己穿着特定的鞋去踏土,只不过效率就不会这么高了。”
“那为什么嘉茂同学一开始不让河内同学这么做呢?”
“很显然,这样并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