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出还算稳妥的剧本之下,我们拿到了山形两个地方的土样。但比对一番过后发现,这两处的土样也没什么不同。作为几个没什么专业知识的高中女生,我们顶多只是从手感、分量、色泽、气味等角度得出一些表面的判断;而为了保险,我甚至又跑了一趟乡下,向祖父嘉茂敦清先生请问专业的意见。当专业意见也明确指出,这两瓶土样没什么不同的时候,我们这一群霞浦的高中女生,便彻头彻尾地傻了眼。
“不得而知。”这是垂头丧气的我最后的总结:我们费尽心力,得到了一个“古贺直氏在两地之间倒换土壤”的最后可能,可采集来的土样又表明“两地的土壤情况基本一样”。那古贺直氏有什么必要在这两地之间大动干戈呢?其他人尽管对我的方法有着或此或彼的思考,但对于我们面对的这个大问题——古贺直氏无来由地驱逐自己宅基地上的原住人是为了什么,在场的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都无法给出另一个完全合理的猜测。
送走自己的这些同学之后,为了纾解郁闷的心情,我换了外出的便装,打算去附近的超市里为家里补充一些食物库存。到了惯去的超市门口,我蓦然注意到一个“古贺物流速递”的网点。古贺物流是域内屈指可数的物流大头,在霞浦超市附近有个网点本不奇怪。但因为我最近对古贺直氏的事情的上心,使我不由得对那个网点多看了几眼。
现在临近日落,放学高峰已经散去,下班高峰尚未到来。无论是超市还是快递网点都不怎么热闹。这时候,商家这边理当是抓紧时间整理货架,而快递网点这头则停着一辆大车。大车车身有古贺物流的喷漆,几位工作人员正在将一个白天来收到的快递件装车。
霞浦这座城市虽然不大,但随着物联网络的发达,每一天快递的数量也不是小数。在我们住宅区里走街串巷的身影,已经从小时记忆里挑担推车的货郎小贩变成了骑着载货小三轮的快递送货员。一个工作日的白天,这个古贺物流的网点所接下的快递件,就已经到了要用大车来装的规模,我不禁感叹起快递行业的发达。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对快递过度包装而造成空间浪费的感叹。
我在超市门口出了一会神,趁这个工夫,穿着古贺物流制服的工作人员们便已基本将一天来的收件装车完毕。一般来说,到网点寄件的都是个人来往的小件,这些工作人员们也是以火场接力的方式将店后方堆积成山的小件一手手接力到大车的后舱。眼见得这些工作人员收拾完小件回进网点门面里,我便有“收件已告一段落”的想法。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些人走进门面却不是结束作业。在一声号子之后,便是几个人合力提着一个大包裹走了出来。我不由得大为好奇,甚至忘了自己去超市买食物的初衷,转而绕到这辆卡车敞开的后厢一侧,等着一看这个大包裹的详细。
大包裹大约是个长宽两尺,高一尺多的立方体,外面被塑料布包裹着。四个年轻力壮的工作人员戴着厚麻布手套,各自用双手托着包裹的底部,以“共同抬重物”的发力方式将这个大包裹从门面后场运到卡车后方。卡车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候,四个运物人先是共同发力,将包裹提到够放上后厢底,并且让一个角先站上后厢。接下来,车上的那个人扎个马步,双手提起了扎在包裹上方的牛筋绳,趁着他这一施力分担了他人的压迫,站上后厢那一角两边的两个人迅速撤力弓身,钻到了包裹下方,然后用肩抵住了包裹,发出一声吆喝;这个讯号又引导最后两位用手抬包裹的人撤力,一样照葫芦画瓢钻到包裹下方,用肩发力将包裹撑高。这四个人顺畅地发力之后,车厢里站着的人再将牛筋绳往身后拽,这么五个人配合下来,总算是将这个大包裹给送上了车厢。接着又跳上一个人,和车上原本的那个人一起,将这个大包裹推到车厢的一角。待这些工作都完成后,这几个工作人员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五个人错落有致的粗重呼吸清晰可辨。
搬完这一件狼犺物事,这五个人都是筋疲力尽。他们纷纷脱下手套,其中一个跳下后车厢,给车厢上了锁,然后坐回到前面的副驾驶座;其余四人则回到了古贺物流的门面里。
这个包裹看来就是最后的一道了。但我既然是不出力的局外人,自然能比他们多注意到一点东西——在运货的大卡车开走,其他人八成是坐在门面深处休息之后,我走向原本他们卖力气的地方,捡起了一张纸片,这便是那个大包裹的快递单。
快递单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双层纸张,信息只印在最外一层的,这种单子是电子下单的式样,多用于经常发货,货源与快递之间有密切联系的网店等处,发货人与快递方都以电子形式存底,到货后收货人将外层的快递信息撕下即可;另一种是三层纸张,层与层之间都有复写成分,发货人笔填信息,笔尖的压力使三层纸都有同样的字迹,发货人与快递各执一张纸质留底,第三张则成为收货人的凭据。后一种单据多用于偶然的寄递,这个大包裹便是这样。三层的快递单,最后一张背面有粘性,稳稳地固定在包裹的塑料布上,中间的一张已经作为凭据被寄件人取走,而外层的一张本是作为快递留底,理当在派送时由收件人签收,然后送货人撕下带回,但它却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现在就从包裹上脱落下来。
这个特殊原因想想就能明白:刚才在这些壮实的劳力们将包裹运上车时,最后一段是采取“推”的方式,而快递单恰好贴在包裹与车厢底摩擦的那一面上。包裹自重显然是非常重,众人在使劲发力的时候也没注意这个细节,而失去了第二张快递单后,第一与第三张快递单的联结也并不紧密,在较大的摩擦力之下,使这张快递单直接被磨了下来。而这些当事人们也并没有注意到它。我正好对这个大包裹有很浓厚的兴趣:因为快递并非计件收费,而是称重收费,这么一件笨重的东西,快递费要花上不少,而大件的东西又不太会有贵重物品(因为过于名贵的器物文玩不可能通过快递这种公共且不甚负责的流通方式转手),我很好奇寄件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愿意花上这么一笔成本。
因为摩擦,掉在地上的快递单被挤压成一个紧密的波浪形。我走到远处摊开快递单,发现这张快递单非常离奇——它只有寄件人信息,没有任何收件人信息。
按理说,快递单至少需要有以下信息才能被网点揽收:寄件人、收件人各自的姓名、地址、联系电话,以及包裹的内容物。这张单据上,只写了寄件人名为爱发正史,地址在霞浦某地,留了一个电话,内容物也没有写。这个人名我并不熟悉,我也无意贸然去按照地址或是按照电话询问过去,倒是这些寄件人信息更能吸引我。
作为对书道有若干研究的人,我只要看到特定的一个笔迹,便能大致判断出他的用笔、着力方式和一些明显的书写习惯。若是笔迹的着墨有特定的特征,我还能断定出写字人用笔的偏好。就拿眼前的例子来说,被摩擦下来的这张快递单是寄件人直接书写的第一张,完整地体现了原始笔迹。单据上的字是硬笔字,用的是靛蓝色墨水;笔迹很粗,约莫有水彩笔或幼儿蜡笔的粗细;在书道方面谈不上什么成就,倒是墨迹呈现一个特殊的痕迹——每当长笔画的收尾,比如爱和史的最后一捺,正的最后一横,都显得力道不足,墨水难以继续浸染纸面,这些长笔画便成了前半靛青,中间青蓝,收尾淡蓝的渐变色彩。
这并不是书写者力道不继,因为我将快递单翻到背面,还能够分明地感觉到笔画书写在纸面上所形成的沟壑——摩擦挤压出的纵纹路之间,横纹路更加清晰易辨。这也不是墨水质地较差——劣质墨水并不能让拙笔固定在这些长笔画的末端出现,而是不确定地出现在笔迹的任何一个字的任何一笔当中。再加上我已断言他书道了无可取,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书写法门刻意写成这个模样。那么,问题就只有出在“笔”上了,也就是书写工具的问题。
首先想想,快递网点里会有这种笔吗?显然没有。快递网点提供给客人填写快递单的笔必然是便宜的自来水笔,这种笔的笔尖约在零点五到一毫米之间,写不出那么粗的笔迹。于是下一个问题便随之产生:这支笔是寄件人特意带去的,而现在,又有什么人会在办“寄一件快递”这件事的时候,还特别记得带一支笔呢?
再结合寄的快递特别笨重,又没有填写收件人信息反被古贺物流照常收件这两件事来看,我倾向于将寄件人认定为“古贺物流在茨城(至少是土浦、霞浦一带)的头面人物,穿着体面,好用自带的笔”,他所寄出的快递同样是寄到古贺物流的某个周知的下处,所以才不用填写完整的快递单,只需要凭自己的身份和某些信物,就能让快递网点的职员们效劳。他的面孔无疑是身份的证明,但快递运输途中还需要进行分拣,虽然这件笨重的物品会给人很深的印象,但它的“可信度”还是要通过包裹上的某样东西来证实的,而那就应该是快递单了。我能相信,这种特殊的笔,理当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而存在的——它出墨不甚顺畅,笔迹却非常粗,寄件人在使用时还很用力,这不就是为了“匿名快递”而生的笔吗?这样的笔配上较重的使用力道,很容易在第二、第三层的复写形成特殊的痕迹,而不顺畅的出墨又可以防止墨水在大力书写下过度流出污染纸面。这样一想,这支笔所写出的笔迹,仿佛就是昭示寄件人身份的信息。
并且,我也不用再费心去察访“古贺物流在这一带有没有一个叫爱发正史的头目”或者“这些信息是不是他本人的真实信息”。因为,这张快递单上还有一个信息,那就是快递单号。现在快递网站的物流查询功能非常便利,只要在他们的网站上输入单号,就能追踪这一单目前到了哪里,并且最终是去往何地。在理论上,快递单只在收件、寄件和快递方三方之间知晓,这些人之间也无需为快递件的行程保密。但我可不一样,虽然我现在只是站在街角的僻静处观察这张快递单,可当我坐回到家中的电脑前,再过得几天,便能追踪到这张快递单最终的目的地。
“还有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呢!”当我将自己今天偶然的所得向奈惠说明时,好奇的她始终没有放过其中任何她未能明白的地方。“那个笨重的快递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们方才不是说了吗?普通快递是按称重收费的,虽然这是他们内部的快递不会找寄件人要钱,但对于运输成本来说,这一件也是相当高的。换句话说,它既不是贵重品,却又要当得起古贺物流速递为它所付出的运输成本。我们霞浦有这样的东西吗?”
“这我哪里知道嘛。”
“那我换个说法,这张快递单的最终目的,我方才查了一下,就是山形,而我想了这么一个问题,霞浦有什么东西,是山形没有,要专门寄过去,是以塑料布包装,还很笨重。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我觉得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什么?”
“当然是霞浦北部的特产,含有较多铝铁成分而呈青色的青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