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度是个多山的岛国,比起颠簸的陆路,大宗货物沿着海岸线水运无疑更加便利。从古以来,海运就是相当重要的运输方式,而自古形成的港口贸易城市,也远比陆地上的交通枢纽为多。举个例子来说,单是日本海一侧从东到西,便可以数出土崎凑、直江津、轮岛、敦贺、松江、下关、博多、平户这一系列贸易港,向阳的太平洋一侧数目更多。而随着近代科技和造船的发达,货船之外又增添了客运功能。现在的大型、远洋轮船,它们的空间除了意在陈设富丽堂皇的游轮之外,大抵都分设客舱与货舱,以便兼顾满足各类运力的需要。现在的轮船早不是古时的小舟小筏可以比拟大小,就算是百千人同在一艘客船上,每个人的生活空间也依然非常宽裕。
那些被古贺直氏赶出原来稳定居住地的住人们,便是在这些客船或货船上谋生活的人,与过去所称的“蜑户”相类。然而他们就没有登船乘客或是高级船员那般的待遇了,他们的空间往往只安排在缺乏采光、地势低洼、靠近轮船装置这些船中最差的地方。这些本住在山形的人们,目前因为一些机缘,正将一宗大的诉求委托给了远在霞浦的我,这个大的委托虽然小有进展,却远没到云开日现的时候。不过,他们都是最朴实的劳动者,偶尔小小地抖个机灵也能赢得他们真心的赞叹,这也是我为什么宁愿自己屡遭挫折,也不愿轻易让他们听到我放弃而沮丧。
在依然保持着这种松散的契约关系的时候,有这么一桩看上去很简单的小事,同样通过我与船户住人之间的递话人——高桥睦子而传到我这边:有一位船户,他现在正面临一个非常困难的处境,希望我能提供一个为他挽回损失的办法。
情况是这样的:这些船户们在正常地为船只提供服务的同时,也会帮亲朋好友做些“捎带”的活计。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住在敦贺的某人要把一本书带给住在土崎凑的某人,若是正规地通过快递来寄要花一笔钱,若是这本书对方不急着要,敦贺的人又认识一个跑水运的人,这个人所服务的船只恰巧又有敦贺到土崎凑的航线,那拜托他捎带这本书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这位现在遭重的船户就是这样:他原本认识这么一个好朋友,这位朋友托他从博多带一个包裹去山形。博多到山形这一路,正好在他所服务的船只的航线上,他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在博多进行交割时,朋友交给他一个瓦楞纸箱。这个纸箱分量真不小,以至于他朋友不得不在纸箱下方固定一个四轮装置用以推动它行进。起初,这位船户看这纸箱也不过是一台壁挂空调外机的大小,便打算自己提它上船,把四轮装置留给朋友;但他双手一提,才知道这个四轮装置还真是有必要留着。
朋友也劝他道:“这个包裹是有点重,推着走肯定比抱着走轻松些。而且,这样也对里面的东西好。”
“里面是什么东西啊?”船户本就因为重量而对内容物产生了好奇,这个话题一起,他立刻借坡下驴问了出来。
“是来自唐土的几件名瓷器。”船户的朋友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道。陶瓷虽然现在已经普及,但瓷器在船户心中显然依然是与“名贵”联系在一起的。船户既已生了好奇,自也想查究下去。便向他的朋友道:“现在离开船还有不少时间呢,先让我开开眼呗?”
这位朋友似乎觉得船户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于是又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的手势,这显然是在提示里面瓷器的价值,以及它的数量级。眼看船户的眼眶大睁,显然是他对这个天文数字的反应。在这样一番不能再明了的暗示之下,船户显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都拿泥土整个封住了,拆开纸箱看到的就是上面一层土,看不到里面的。”友人又这么补充了一句,以堵住船户的话头,打消他这不必要的好奇。这个瓦楞纸箱里虽然装的是瓷器,但瓷器显然是易碎品,为了保证运输过程中的安全,在包装时就已经在这个箱子剩余的空间里都填满了泥土。
“为什么要填泥土啊?这箱子这么重,果然还是泥土占的比例更大吧?”在这番说辞之下显然是没法继续请求朋友让自己一睹为快了,船户只好抱怨道。
“因为要保护瓷器,也只有填泥土才合适啊。”朋友无奈地耸耸肩。“具体给你说了吧,这里面的瓷器是个开口小,里面又深的花瓶,要保护它周全,总得塞什么填充物吧?首先要把它塞满,它这瓶子又有这么深,做轻质泡沫的师傅没法把整个花瓶内部也装满,而且就算装满了,泡沫固定之后也不好取出来;如果换沙子的话,就会把瓷器表面的釉刮花,破坏美感。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挑泥土来填,泥土松松软软的,到时候把花瓶拿出来,外面拿水冲一冲就干净了。”
“里面的泥土怎么办呢?也会和泡沫一样冲不干净的吧?”
“你也真是。人家要这个瓷花瓶还不是为了种花吗?种花不得有土吗?我这么做还让他省了到时候买土买肥料的钱呢。”
船户想了想,认为是这个道理。再加上瓦楞纸箱的四角、装订的缝隙也隐约透出若干朱红色的颗粒,便没再疑问。他也明白,他这位朋友的瓷器,若是给快递来运,运费且不说,搞碎了还没地方说理去;而且他给自己出的价格还是挺诱人的,他又已经把保护措施考虑得相当周全,甚至还提前考虑到它的重量而安放在四轮装置上,不用自己费多大力气。换句话说,自己无非是推一辆稍有些重的行李车放到自己的生活空间,到了山形再把它拿出来交给对应的联络人罢了。反正对于轮船来说,多这么一箱的重量根本无足轻重,他很快就跟友人说定,按照他的要求把箱子带回了自己在船上的歇息处。
那个歇息处说实话也着实令人瘆得慌:充其量就是利用船底层动力机关附近的散热空间,在那里随便用简易建材隔出了若干小间。这些船户普遍需要在船上待上许久,他们又不是十分注重个人卫生,整个生活习惯和闷热的环境使这一带显得非常邋遢。昏暗的灯光、随意堆放的杂物、湿热的空气,当这位船户将四轮车顺着船内的无障碍坡道推到属于自己的空间时,他也着实认为,自己这块环境着实配不上纸箱中的金玉之器。
当然,他在船上的工作绝不止坐在底舱里发呆。他将这个箱子安顿好之后,便重新回到甲板和上层,履行他身为底层船员的吃饭营生。原本,这只是一趟略有些外快的正常的航行,但意外却突然发生——
从敦贺到山形的近海航线原本应当是一道挺漂亮的弧线,但由于能登半岛的存在,使航线必须要兜个小圈子。然而,能登半岛的地形仿佛一个小钩子,在半岛东岸的七尾滩形成了一片静海,但静海之东便是亲不知子不知这样一个风高浪急的险地。这艘船在航行到亲不知子不知的时候,一个巨浪拍上了侧舷。
客船在观测到浪头时已经通过船内广播进行了预告,客人也都回到了舱室,这侧向而来的一个浪头,着实让船身倾斜了一个挺大的角度,但有所准备的客人们还是基本无碍。不过,这位船户的脑中却是一个激灵,他暗道不妙,慌忙赶回自己在船底的空间。果不其然,在一片狼藉的船底,那个重要的箱子,因为底下固定了四轮装置,随着船身的倾斜而滑动,进而从它原本倚靠的一壁滑向了另一壁,并且因为角度问题漂亮地磕上其它杂物,摔倒在底板上。
船户慌忙将这个箱子抢救起来,但这纸箱既是瓦楞纸质地,外边又不像正规物流订一个立方体木边框作防撞缓冲,再加上其中用以缓冲的是松散的土壤,不比泡沫有它固定的形状——于是这一磕便使纸箱有了明显的变形。并且,本是立方体的纸箱由于变形导致内部体积减小,一些土撑破了纸箱的折缝溅了出来。
“纸箱这么一摔已经快瘪了,里面可是还有瓷器呢——”船户心想,纸箱变形成这样,箱子里的大花瓶的安危就难说了。他也不顾包装的完整,重新立起箱子后,顺手便摸了一把利器割开封装胶带。然而令他惊诧的是,他两手在纸箱的土里一通刨,愣是没发现瓷器。别说是大件的花瓶了,就连一小块碎瓷片也没找到。船户体躯陡然一震,他索性将纸箱一翻,干脆将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然而实施也印证了他心下那个可怕的预想:纸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同样的土,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船户登时明白了自己这“朋友”的用意所在:他让自己托运过去的本就是一箱不值钱的泥土,但他口口声声强调的却是“一件瓷器,周边填塞泥土作为保护”。若是没有这场意外,这个箱子送到收件人手上,当面检视时,自己可就无言以对了。搞不好,收件方还会强迫自己归还这件瓷器。
现在,这条航船即将靠上山形的码头,也就是那位山形的收件人即将要来收取这个箱子。这位船户无计可施,只好求上了不久前听说的“自己人找到的一个外地神棍”。他用手机和高桥睦子联络,请她转向我说明这个困境,并让我为他支一个化险为夷的妙招。
可我听完高桥睦子转述的这一段故事始末后,只是淡淡地回复道:“让他把箱子扳回原来的形状,再把倒出来的土重新装进去、塞严实,最后再把纸箱子整个封一道,就这样交给到时来接收的人就成了。”
客船马上就要靠港,我便先将这个结论告诉了高桥睦子。我心知这两人的思维转速难以和我同调,所以也不去为她多作解释。面对她当然的担忧,我着重地重复着“这就是我的答案”,就像船户的友人凭一个沉重箱子就能唬得船户觉得“内有瓷器”一般,我这个简单的答案,也被我用一番说辞伪装成“内有玄机”。在时间的紧迫要求下,她只好将这个法子反馈给了船户。船户心里自然也是一百个不信,但他此时也更无别法,只好遵照我的步骤,重新将土收集到纸箱中,再用船上粗重工具间的胶布将箱子重新固定成大致立方体的形状。不过,他忐忑地将箱子推到山形码头约定的地方,收货人简单地将箱子打量了一下,就对船户道了谢,转身将箱子推走了。船户预想中的“当面验视,然后拿出约定开始讹诈”的剧情完全没有出现。
这时候,船户才终有时间来推究这其中的道理,但我却更加不肯将原委告诉他了。我产生怀疑的疑点其实很简单:船户的这位朋友向船户比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量级,若是他真打算讹这笔钱,何必找上船户这种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个钱的人?更何况,若是他真打算向船户讹这笔钱,那就要留下可供追查的凭据,也就是在运送前,友人与船户签下白纸黑字的契约。但船户根本没在叙述中提到签约这一节,所以我便认为,这位友人本就没有讹诈的打算。
通过私人托运的方式运送的东西,本也就不太可能多么名贵。那为什么要骗着说纸箱子里有名贵瓷器呢?我想,那无非是一个吓唬人的借口,唬得船户在船上战战兢兢,不敢打开箱子来看罢了。更何况,这一节事情也与我的若干猜想走到了一起,我才得以给出这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