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古贺家的事件为大背景认识了那一批原住在古贺家宅基地上,现在又被迫流离失所的船户们,并且后续又为他们解决了一些小事情。透过这些故事,我们似乎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最大的特点是,这些故事总和‘土’有着若干关系。”我将自己所作的一系列记录梳理一遍,然后将若干共同点写在纸上,展示给我的友人们。对于并未完整经历这些故事的她们来说,我简略的总结反而是她们发表感想的最好依据。
从这些故事中看,古贺家耍手段腾空自家旧宅基地,又在其上大兴土木搞秘密工事,为的是倒换宅基地与郊区附近的土壤;我们霞浦这一头的名产青土,被古贺物流速递以“惯例”的形式寄了一大包去山形;一个敦贺人,委托跑沿海运输的船户夹寄一箱红土到山形;山形新开了处理填海物的厂房,那里囤积着大量混有有机质的黑土。
“这些东西凑在一块,感觉有一个很像是巧合的东西呢,五色土。”我将土的颜色着重画了记号。“山形那边的土样,我们自己取样验证过,是黄土。霞浦这头的青土、敦贺那边的黄土,再加上黑土,五色土已经凑到了四个。说不定,古贺家这边其实已经采取了我们还没掌握的行动拿到了白土,已经开始用五色土展开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了呢。”
“可是,这些只是船户们经历的故事吧,难道这些故事里,土的流向都是最终落在了古贺家吗?”明石同学问道。
“的确,现在掌握的直接情况来看,顶多只能说古贺直氏自己操作的土质置换和古贺物流用‘默认的匿名件套路’两项,最终一定会落到古贺直氏相关人的下处。但其他两件事,后续的调查其实也已经向我们透露出相应的答案:从敦贺寄来的红土,船户说山形的接收人‘依稀在古贺物流见过,好像是古贺物流的在山形的一个小头目’。至于赚外快拉藤壶的人,曾经隐蔽观察他的好事者们也都说,在观察这个人开车往返于清理船底的企业与填料厂的时候,也目击了古贺家的车辆在填料厂这头拉走若干黑土。”这样一说,各项事情便都和古贺家挨上了边。但话又说回来,五色土中黑黄红三色好找,青色和白色都有很高难度。说古贺家真就已经拿到了白土或是什么,倒也不是能稳说的事情。
“古贺家费这么大劲去收集各地的五色土,目的是什么呢?”奈惠问。
“五色土本身也就是土壤,哪怕是每种土分量达到一个纸箱那么重,也还是没法形成经济价值的规模。所以我认为它的象征意义反而更大一些。五色土象征着东南西北四方和中间,也就是象征整个‘普天之下’,在古时唐土的祭祀皇天后土的祭典上会频繁使用。但现在在这个国度,祭祀归神社举行,个人不会去办这种告天地封郊庙的活动。但五色土却也不是完全就没有用,它被开发出护身符的意义,也就是送给一些开疆破土的人,希望他们筚路蓝缕的征程安全而遂顺的。具体来说,我们赋予五色土以意义,是学着唐土来的。唐土的五色土文化是基于儒家经典中的句子,并且五色土的土源逐步固定在徐州这个地方。但儒家经典并非和五色土同时传入这个国度,并且我们也没办法去理解儒学家的文字,所以我们的先人们为这个空虚的意义编出了美好的传说,流传至今日,我所掌握的,最为通行的版本是这样的:
“八百万众神当中,有许多土地神,那是天孙降临后诸神分派的管理者。由于来自不同的上位神的分派,他们逐渐依照方位形成了派系,并按照唐土的服色观念选择了适合自己方位的颜色:东方尚青、南方尚红、西方尚白、北方尚黑、中央尚黄。他们谁也不服彼此,都想吞并对方,为自己派系争得更大的势力范围;同时他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就是运用神力将自己的势力范围的土地染上属于自己势力的颜色。这样一来,原本是浮在海面上的无色的土就被各路土地神染上了五种不同的颜色。
“但后来,统治苇原中国的天孙国度发现,要征服其他部落,不能单靠某一派的土地神的帮助。所以他们便居中说和,与各派别的土地神达成协议:天孙出征时,五个派别的土地神各派一人随从。一旦需要哪个派别的土地神协助,就由这个派别的随从负责联络。后来,五色的土地神随从又转而由五色土来代替,并且最终形成了‘为远行的征人送上五色土’的传统,也就是我们现在具体执行的风俗。”
这个传说就到这里,故事也没有太多的变数和波澜。但传说往往带有若干现实的影子,从这个传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片土地上过去也发生过战争,并且其中的若干派系还占据了很大的胜势。比如说现在几乎难以一见的青土白土黑土,兴许便是来自中央的部族压制周边部族生存空间的隐喻吧。但历史总是胜者书写的,创作传说的人们和聆听传说的我们都是胜利者的后人,也没有什么质疑它的立场。
这段最为广传的传说版本,我从身为民俗研究者的祖父那里得到了他的采风记录,并且记录说明各地几乎没有什么出入,那说明这应当是有代表性的。其他人听过我转述的这一段传说后,给出的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说是说五色土是给征人的护身符,但具体到古贺直氏这个人身上,他收集这么多五色土是要做什么呢?虽说作为经济价值来讲一箱土壤微不足道,但要是以做护身符的量来计算的话,一箱土壤就算风干,也足够做几十几百份护身符了。然而,古贺直氏家人没有这个数量,并且他们也不符合“征人”的设定;若是古贺物流速递的雇员,虽然符合“征人”,但他们的总数又远不止几十几百,更何况古贺直氏是在“完全从事业当中抽身引退”的前提下来着手这个秘密项目的。所以,即便是弄明白了古贺直氏可能是在做五色土的文章,他的目的也依然捉摸不清。
“既然从‘通行的版本’上来看没有头绪,那我们能不能从稗官野史中找到答案呢?比如说,在山形,或者说在古贺直氏的成长过程中,他对五色土的感知其实更多的是被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或者完全不同的传说所主导。这样的话就不是这个传说能说明问题的了。”
“山形并没有什么五色土的别样传说。”河内同学否定道。“就连五色土这个东西都是唐土传来的,我们这里还能产生什么别的解释吗?”
“如果他搜集五色土仅能基于这个最通行的说法并且各地没有什么出入,但故事的最终结论却不适合这个具体的场合的话,我便倾向于这样一种猜测——其实,他不是出于我们一般理解的对故事的通读,而是着眼于故事中的一个场景或片段。比如说,故事里五色土是五个派别的土地神用法力所形成,如果这是在古时候,或许古贺直氏要这五色土,就是为了研究他们让土壤变色的法力。不过现在我们都知道,土壤颜色是由其中显色成分所决定的。再比如说,过去的人认为集齐五色土带在身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召唤五个派系的土地神等等,这也可以是取法立足的根基,当然只在过去成立。若是基于现代科学的观念,又会有哪个片段让古贺直氏生出汇集五色土的冲动呢?”
五色土的故事很简单,古贺直氏又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专业研究者,他能知道的情报也就这么回事。排除掉那些不科学的成分,剩下的也就很好猜测了。
“我们再加上这么一条来看:准备五色土是古贺直氏引退后才着手做的事情。引退给古贺直氏带来的变化是,他与古贺物流速递这个大组织的关系,从先前的‘总头目’变成了‘局外人’。这个身份上的变化,我觉得就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因为身份这一变,使得他可以开口说一些话了。再联想到五色土的背景故事是‘五个派系’,我想,这很可能是古贺直氏打算以局外人身份对现在的古贺物流速递说一些话。用一句话说明白些,就是‘古贺物流速递’这个企业,自他这个总头目以下,成了派系林立的局面。”
唐土不少王朝都有过这样的局面:皇帝之下,皇子大臣各自拉帮结派,虽然一时间共同服从皇帝的领导,但皇帝驾崩后便成了群龙争嗣的乱局。古贺物流速递这个企业的局面似乎也与唐土的某些时代有些相近,从若干征兆便看得出来:我在霞浦看到的古贺物流,那里的工作人员穿着红色的制服;而河内同学在古贺家宅基工事附近看到的穿着黑色;我在网络上找到的,拍摄于熊本的古贺物流业务宣传照,统一的工作制服又是白色。而且我们还能有所印证,各个服色的古贺物流人员之间,似乎也不太对付。就比如奈惠给我看的那张照片——身穿红色和青色服饰的古贺物流员工在街头彼此剑拔弩张地对峙。
这么一串起来,我们惊讶地发现:古贺物流的员工至少也是有赤青白黑五色的衣服,这是不是也证明了古贺物流当中某种派系关系的存在呢?
古贺直氏是想用五色土,暗喻自己一手创办的快递企业的某种现状,或者向他们传递某个信息。这是我们现在所得到的结论。顺着这个信息,我向河内同学问了一个问题——山形有没有手艺特别闻名的木匠人?
“有的,山形有条以卖小手工艺品出名的小街,这条街沿街的店面都是由技艺精巧的手工艺匠人自家经营的。我记得我去逛过几次,里面有一些就是卖木制作品的。他们应该就是以手艺闻名的木匠人吧?”
“有这么一些人的存在的话,那就要再劳驾一次河内同学了。麻烦你去一趟那条小街,看看那些木匠的店铺,找寻或者询问一下,有没有谁的店面里新近在贩卖木框体的都府县道拼图或者类似的政区划分的玩具。”
河内同学在第二天绕了远路去看了看,给了我肯定的答复。“五兵卫的店里摆着几套很大的木框架政区拼图,好像是新上的。”我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对她的发现作出评论。
我的猜测是,古贺直氏要用这些五色土制作一副类似地图的装置,用五色土填入各个政区,作为各个派系的势力参照。从五色土的用量来推测,区块应当比都府县道还要细一级,也就是市町一级。都府县道政区拼图,这是很多人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一般会找木匠人来制作它,这也是我联想到“应当去找木匠人”的缘由。但是,以木匠人的制作经验,普遍是不太可能制作精细到市町一级的拼图的。所以,这种活计一定是定制。为了练手,木匠在给出正式的作品前,又必须做几个试作品。正品交付后,处理这些试作品的自然的方式便是将它们也调整到可以售卖的地步,然后放在店里凭有缘人购买。我在收到河内同学调查过后的确认信息之后,心下也有了更进一步的盘算。
“古贺直氏还没有找到白土。”我作出这样一个宣布。“如果他通过我们没有注意到的途径,或者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取得了白土,那他就会采取一个更大的行动,比如将各色土填入木框拼图当中,再将完成后的拼图展示出来。而且,在这个国度,白土不是那么好找的。我们有出产青土、红土的地方,遍地都是黄土,又可以通过拌有机质比较容易地造出黑土,唯独白土,并没有哪个地方专门盛产,而白色,也不是随便通过矿物质成分就能调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