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一些,我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吧。”我淡淡地向明石同学道。
古贺物流庞大到不寻常的雇员队伍,其渊薮来自于上一代经营观念的掣肘。上一代的企业经营者们,不少是赶上了业界方兴,规模急遽膨胀的势头。那时候的观念粗放,也没有精准发力的概念,“办事靠人多”还是根植于时人当中的观念。那时候,古贺物流速递的上一代经营者,便雇佣了很多人放在自己的机构里。加之,那个时代的企业经营者又普遍有着“人情”的观念,但凡是勤勤恳恳地在自家旗下付出过的人,经营者都很难硬起脸面将人扫地出门(因为那个时代处于上升期的企业老板们,招人的经验丰富,而普遍缺乏裁人的经验)。这样一来,古贺物流速递第二代掌门人古贺直氏的治下,便出现了冗员众多,却又难以裁撤的局面。
作为旁证的,则是那些船户们先前在这片古贺家宅基上的生活环境。船户们描述说,在古贺直氏发难前,他们在这片宅基上生活得很自由,房租没有大变,管理也不苛刻,船户们要进大件家具、改变墙体结构、清理管线这些大活事都很容易说话。船户们这样评价宅基地的管理,是对那个“古贺家的亲族,一个老年人”的评价,和我所评价的,上一代古贺物流速递的所有者,这个形象有着高度的重合。古贺直氏若是有两位以上的,这样光辉的上代亲族,那古贺家理当在当地便有足够的名声,我们也没有理由打听不到。这个局面也有令它改变的契机,那就是第一代掌门人的老去,和第二代掌门人古贺直氏的借机退隐。
“嘉茂同学,你是怎么了解到这些的?”
“我们的学妹,汤谷祐里的父亲是本地警视力量的头目,警视力量总有他们领先于任何普通人的情报网络。加上,我们谁不在古贺物流速递那里收寄过快递呢?我借着一个由头,向汤谷打听了关于‘过去的古贺物流速递’的故事,她从她父亲那里问到了我所需要的答案。”
“为什么汤谷同学能从她父亲那里问到答案啊?”
“你这么想,警视力量很多时候要做入户调查。但他们平日里都坐在办公室,对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并不如巡逻警。巡逻警若是没有编排进任务,就不能靠他们得到街道和住户的情报。而这个时候,提供帮助的就是快递员,他们和出租车司机、邮递员、派报员等一样,是对城市的角角落落都了如指掌的职业。所以,只消汤谷同学的父亲在他们的平台上,以‘我们有一个山形的任务需要调查’的理由,向山形的同行们了解一些古贺物流在山形本据地的过往,就足够套到我上面所说的那些信息了。”
“你有了这些情报,下一步要怎样向船户们交代呢?”
“我会等古贺直氏完成了他的全部工程之后,再向这些船户们告知实情。”
“他还有什么东西没做完吗?”
“现在,古贺直氏已经将原处于市中心的祖墓物理搬迁到了新的城市边缘,并且也要办起安葬自家前辈至亲的法事。法事的规模定然不小,船户们时常在古贺直氏的新别墅附近出没,做法事的动静他们定然能掌握。等他们自己掌握到了这个信息的时候,我就可以向他们公布所有的实情了。做法事,标志着古贺直氏的上一代人的影响被完全地带到了地下,也就是说‘盖棺定论’了。这意味着,古贺直氏要开始自己的后招了。”
两代价值观念不同,特别是对“人力”和“人情”的观念不同的商人,经营理念自也会有不相容的地方。我敢说,古贺直氏早已对自家企业下这些冗员看不顺眼,但此先总是碍着那位是自己至亲又是企业太上皇的老人,而没法去下手翦除。既然他已经入土,古贺直氏这样以逐利至上的新商人定然会行动起来。
“也就是说,古贺直氏绝不会真正地退隐。”我向明石同学道。“像他这样没病没灾却突如其来地宣布引退,并且不在事前做好后继者的培养,这完全不像是一个从容引退的人应该留下的布局。这便说明,他并不是了然无挂地放弃,而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实现对企业的控制。为什么要从企业头脑的角色转变为一个提着木偶丝线的操偶师角色?原因便是他不愿意自己来担负恶名。”
古贺直氏要除去自家公司中的冗员,但这样一来会给自己招来恶名和记恨。显然,那些在自家公司里过惯了闲日子的上一代雇员,一旦被裁撤,心中的怨恨是可想而知的,何况是如此庞大的一支快递企业的队伍。于是,古贺直氏就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有一个从高处名正言顺地退下来的借口,进而退到幕后来执行这些手段。这样的话,他便能将这些怨恨的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到那些当时处于风口浪尖的人身上。这些人在古贺直氏引退后,本就处于“幕后的控制力”和“竞争企业内决策权的压力”二者的交织下,再加上这些裁撤人手的闹腾,这便是古贺直氏套在这些人身上,用以确保他们“不至于趁自己不在时架空自己”的枷锁。并且,利用这些人的精力和遭裁撤雇员的怨气对耗过后,自己再重新出山、收拾残局,便也是水到渠成的了。
“所以,我打算在古贺直氏准备开始这些后续手段的时候,把真相透露给那些船户,让他们成为古贺直氏如意算盘上的绊子。逐利心过重的商人们,他们的如意算盘永远是‘利益最大化’,这并不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果。”
又过了一阵子,船户们探知了古贺直氏在新宅附近办起了法事,又从高桥睦子那里得知了我所转述的,古贺直氏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以及它的前因后果。我原本预想的是,这些船户们会因为阶级的不平等而产生情绪,进而集中在古贺直氏的新宅,搅扰得他日夜不得安生。但事实上的情况却并不是这样——这些船户知晓了古贺直氏的算盘后,表现得并不像被引爆的火药桶,而是非常坦然,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都不存在了一样。我对船户们出乎意料的平静而诧异:难道是时间的推移让他们逐渐从怒火中走了出来?还是说古贺直氏私底下已经对他们进行了足够的安抚?亦或是其中另有款曲?我没有再向高桥睦子打听,而是找到了河内同学那里,请她谈谈对这个变化的见解。
“可能,这是另一种风俗上的理解吧,我认为。”河内同学缓缓道。“嘉茂同学,你听过‘象冢’的传说吗?”
“听过。那是在有大象分布的地域,人们跟踪大象的行迹后得到的一个说法。说是年老的大象,为了不成为族群的拖累,便自己前往一个秘密的洞窟坐以待毙。这个洞窟,任何一只象在前往这里之前都没有来过,但他们历来总是能找到这个归宿一般的地方。”
“是呢。山形也有这样的一群人们,他们似乎是把山形这座城市,当成了自己的‘象冢’。”
想一想,为什么这些船户的家属们都是垂暮而显出老态?想一想,为什么古贺直氏的上一代会选择在事业如朝阳的时候,忽然抽身出来?还是彻彻底底的抽身,而不是像我推测古贺直氏的那样藕断丝连?
“这就是我所不知道的山形风俗了。”我在事件的最后,将这个我所不知道的风俗补记在了这一合辑的最末尾,并向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详细进行了解释:古贺家原本的宅基地位于山形原来城市范围的边缘。除了他们富贵人家的选择偏好以外,尚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古贺家原本并不是完全出自城市,他们其实源自当时遍布于山形周边的卫星聚落。有道是“十里不同俗”,在卫星聚落当中也有若干独特的风俗,而古贺直氏和船户们这些后代人们,他们的先人竟尔是同一个卫星聚落里走出来的。
这个特殊的风俗便是,每当到了一定的年岁,或者说便是“听到上天的感召”一类的陡然间心念发现,这个当事人便会从“工作模式”迅速地转换成“颐养模式”。具体来说,就是非常突然地放下当前的事业以及其他“打拼”的努力,转而以一个完全的享受、放松,达观知命、不问世事的心态重新出现在人前。这个巨变的契机可能是一次整五整十的寿数、一个大事业的大功告成这些足以令人确信其里程碑意义的人生重要事件,也可能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梦醒早晨或者一杯午后的清茶过后。
古贺家上一代的那位至亲,也就是古贺物流速递最初的缔造者,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彻头彻尾地从自己的事业当中退出。契机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故事被反映给了船户们之后,他们却从中察觉出了“这其实是知天命而退”的举动,于是,这才没有继续向古贺家发难。他们没有继续发难的原因,一来是明白了这个故事,并且知晓了古贺家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源出;二来则是他们自己,也同样是处于“知天命而退”的状态。也就是说,这些船户们的亲属大抵都显示出若干的老态,这便是他们也感受过同样“感召”契机的动力。并且,宇野奈惠和明石雅等人,也向她们传递出了“盲目地相信我,并不一定是百分之百正确的”这一我一直就在反复强调的告诫。
“五色土,其实便是这个‘心态大转变’时所要举办的仪式上的道具。当时,山形是个矿产丰富的地方,各色物产都有开采,各色土壤也很容易采集,并且一次的用量并不算大。”古贺直氏在这次事件中采集五色土的行动,也让这些船户们感觉“他也感悟到了这份感召并准备那个传统的风俗了”,于是便以“与世无争”的心态决定不再叨扰。这也是这个“佛系”的心态下普遍会采取的听之任之吧。
然而,古贺直氏毕竟是这个时代的商人,恪守传统习惯,特别是旧地风俗的观念并不能对他的行动产生太大影响。眼见得在这之后,古贺物流速递群龙无首,几个此时的头面只好去山形负荆请罪,重新把老东家古贺直氏请出山;而梅开二度的古贺直氏又以疾风烈火的手段快速掌控局面,以一个幕后傀儡师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操作这具徒有其形的快递企业的空壳。这不免让人感叹,老奸巨猾的商战大鳄,终归是不会给旁人太多可乘之机的。
“嘉茂同学,山形这个离你这么远的城市,这个城市曾经的一个小卫星城,卫星城里一个奇奇怪怪的风俗,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虽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宇野奈惠很好糊弄,但一旁的明石同学依然摇了摇头。“我虽然很大程度上相信你也不知道这么偏门的东西,但河内同学就适合作为揭晓谜底的角色吗?她去山形也不过一年,这种就算问土生土长的山形人也不一定能答上来的问题,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吧。”
“但她没准就知道呢?她的同学若是正好也有知晓这个背景故事的人,当做一桩同学间的趣谈说起,不也是很合适的吗?”
“就算她有可能听到这个故事,但她绝不是能联想到‘象冢’传说的人。”明石同学的眼光越发的冷峻。“所以嘉茂同学,到底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那么,你说我知不知道呢?”我合上了这一段合辑,标题上的那个英文单词,历历映在我与明石同学的眸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