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铺内有半晌沉默。
然后便是足以掀翻酒铺的放声大笑。
诨名狗剩子的男 人最为夸张,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一下就窜到了桌子底下,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的鼻涕眼泪直流。
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书人表达自己不屑的方式和田舍汉并不相同。
他往嘴里丢了两粒花生米,咯吱咯吱嚼着,斜睨着白衣少年郎,鼻孔出气,“小后生,老夫从西凉口一路走到巨鹿郡,沿途没有五百里也有四百九十九里。见过的李不器不算多,也就千八百个。”
说书人顿了顿,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掌,指了指少年挂在腰间的两把刀, 拖长了声音道:“先别管他们剑耍的如何,该充的门面都个顶个的扎实,一把把花里胡哨的长剑短剑鸳鸯剑,可是比你腰挎双刀有牌面多了。”
腰间佩刀的白衣少年略带惊奇,犹豫片刻,问这个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的说书人:“老先生,如今世上,有很多个李不器吗?”
自从穷困潦倒之后,老说书人到哪都是被人呼来喝去的角色,这边一句“老穷酸”,那边一句“老货”,哪里还能听到尊称一声老先生?
说书人心花怒放。
这后生可以,讲礼貌,守规矩,不卑不亢,能成大事!
他捻着半灰不白的老鼠须,拿捏着姿态道:“我就这么说吧,现在上大街上喊一声‘李不器,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大半条街上的少年人都得回头!“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难不成我还得改个名字不成?”
佩刀少年轻声自语,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苦闷。他再次抬起头,打量了一遍店内坐着的横七竖八的客人,视线最终落在了老板娘身上,拱手道:“老板娘,温一壶杏花酒,不要小菜,分两个碗。”
两个碗?
一个人喝酒要什么两个碗?
老板娘有些奇怪,但生意就是生意,别管客人有啥要求,只要不过分,那就别多问。
“一壶杏花酒四十文,温酒的话,另加钱两文。”
生意来了,老板娘也就不能闲着听说书了。她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摇着风情万种的柳枝腰,向着大酒缸走去,“我家这杏花酒贵是贵一些,但是喝过的都说好,而且从不欺客,说是四十文,哪怕小侯爷来了也是四十文!”
“有劳。”
佩刀少年点了点头,拴好了马,走进店里,寻到了一张清净的空桌坐下,闭目养神。
人情练达即文章,酒铺、茶铺、客栈、青楼,伙计们都练就了一双好眼,分辨的出来哪位客人不能惹,哪位客人性子凶恶,哪位客人可以随便敷衍。
自称李不器的佩刀少年,虽然说了一口流利官话,但是看上去却是没出过远门的模样,而且还自曝家乡是蜀山,这一路风尘仆仆做不得假,明明白白的外乡人。
宰客宰客,宰的就是他乡之客,若是放在别家酒铺,这一刀下来,非得让这少年郎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江湖很单纯,复杂的是人!
狗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珠盯着老板娘蹲在地上,伸出纤手温酒的窈窕背影,流着口水道:“老板娘的杏花酒好,人更好!要是老子有个四百两雪花银,第一件事就是娶了老板娘做小老婆!”
“这话要是让嫂嫂听见,哼哼,非得活撕了你!“
脾气暴躁的大汉重重的一巴掌酒拍在了狗剩子的肩膀上,直接把这家伙重新拍进了桌子底下,“再者说了,巨鹿郡魏家的公子哥,游学回城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老板娘。那什么,读书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什么王八绿豆,那叫一见钟情。”老说书人翻了个白眼。老夫时常因为太有文化而和你们这些文盲格格不入!
“老子就爱说王八绿豆,老穷酸管得着嘛!”
大汉鼻孔喷出两道白气,随手就把好不容易爬起来,正喘着粗气的狗剩子又拍进了桌底,竖起大拇指道:“魏家公子哥一出手就是纹银一千两,我的天老爷,那可是一千两!老板娘看都不看一眼!老子算是服啦!”
清净处,闭目养神的李不器耳朵微动。
一阵香风飘过,身段、脸蛋值了一千两的老板娘抱着酒壶,拿着两个酒碗走了过来,“喏,你要的酒好了,四十二文钱,一个字都不能少。”
“真不能打折?”李不器微笑,从怀中取出绣着鸳鸯鸟的荷包,数着铜板。
“你想打几折?”老板娘皮笑肉不笑。
“抹个零头。”
“四十文?意思是老娘煮酒忙活半天一文钱不值?”
“老板娘这话说的.....你要是愿意,把前面的那个“四”抹了也行啊。”
“.......啥?!”
老板娘被噎了一下,良久,望着李不器那张真诚到看不出半分开玩笑意思的脸,咬着银牙说道:“行啊,既然小李剑神都开口了,老娘今天就破个例,给你打个折。”
“几折?”李不器眼睛一亮,好像丝毫没有听出来老板娘的挖苦。
“骨折!”
“.......四十二文,老板娘请收好。”
李不器数出四十二枚铜板,一字排开在桌上,将荷包丢进了怀里。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能省一个铜板就省一个铜板,只是为了仨瓜俩枣把腿折在这,不值得,太他娘的不值得了!
“嚯,荷包上绣鸳鸯?”
老板娘哂笑,没有着急去拿,伸出纤手摆上两个敞口瓷碗,一个放在李不器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先后斟满,用杏黄宽袖遮住嘴巴,自己先干了一碗,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不器神情古怪。
泼辣的老板娘神色如常,毫不客气地又给自己倒上一碗,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装啦,你要两个酒碗不就是想让老娘陪你喝酒吗?小子,不怕告诉你,老娘在这官道旁卖了四年酒,什么少侠公子没见过?玩欲擒故纵,你嫩着呢!”
欲擒故纵....?
李不器望了眼拴在酒铺外,冲着酒碗猛流哈喇子的瘦马,又看了眼眉眼如画的老板娘,纠结了片刻,叹了口气道:“那就当我是这个意思吧。”
老伙计,这你可怪不得我了,谁叫你这匹臭脾气的歪嘴马长得没老板娘漂亮呢?
三碗杏花酒下肚,老板娘面上终是挂上了几分醉人红晕。市井中人,若是有那么多讲究,那就做不得生意了,老板娘打了个酒嗝,吐息中带了三分醉意,伸手就去摸李不器腰间的双刀。
“酒陪你喝了,让老娘瞅瞅你的刀不过分吧?”
“别动!”
李不器猛然提高了音量,这让老板娘已经伸到一般的纤手僵了一下,然后恼怒地缩了回来,再倒一碗酒,仰起颈子喝下,一抹嘴,一跺脚,娇咤道:“不让看就不让看,那么凶干啥!小气鬼!”
李不器嘴角抽动一下,降下了声音,“你别动,我自己来。”
老板娘一愣,俏脸染上了两分动人红晕。
嘶.....
这话不能琢磨,越琢磨越觉着这小子在调戏老娘!
李不器主动解下了腰间双刀,置于桌上,一长一短,长刀古朴拙重,短刀巧夺天工,出鞘仅一寸,却是寒气逼人。
他耐心解释道:“我的刀不寻常,没有修为护身的普通人去摸,会生病的。”
老板娘丢给李不器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猛瞧了几眼寒气逼人的双刀,终是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撇了撇嘴道:“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还不待李不器说话,口是心非的老板娘就又问道:“刀有名字吗?”
“长刀名叫‘雷池’,短刀名叫‘半步’,不越雷池半步。”
“那还有一把‘不越’咯?”
老板娘嬉笑。
李不器却偏开了头,眯着眼睛望向东方,端起酒碗,缓缓送酒入口,隐有杀机。
“是啊,可不是还有一把‘不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