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酒铺,还是那个清净的位置,李不器端着酒碗,自斟自饮。
坐在李不器对面,小西施轻轻咬着下唇,两道秀眉皱成了八字,水汪汪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还未收刀入鞘的雷池,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纠结模样。
“别看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等小西施提出无礼要求,李不器便极有先见之明地将雷池拿到了自己的手边,轻声道:“你没有修为,就算把雷池送给你,也引不来紫雷。”
“只要你敢送,老娘就敢收。”
“姑娘家家,拿把刀算怎么回事?”
“老娘切菜,你管得着吗!”
泼辣惯了的老板娘杏目一瞪,一句对于江湖儿郎来说,算得上莫大侮辱的话语就脱口而出。
若是放在平常,哪怕再喝上五碗杏花酒,练就了八面玲珑心思的酒铺老板娘也绝不会如此口无遮拦。
然而面对着这位胆大包天,敢按着大名鼎鼎的解忧公子的脑袋,絮絮叨叨说着乱七八糟的大道理,默诵满弟子规后才放人的异乡少年,她却是觉着,哪怕自己再任性一倍,这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切菜?
李不器面露思索之色,仿佛真的在思考,拿天下有数的名刀切菜的可行性。
他放下了送到嘴边的酒碗,用大拇指指肚轻蹭造型古朴拙重的雷池刀刃,别说吹毛立断了,连血都没出,仅仅划出浅浅的白印。
“果然,雷池太钝了,不适合切菜,半步可能会好点。”
李不器盖棺定论,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认真说道:“李义山在《义山杂纂》上总结了八件人生不快意,钝刀割肉居于首位,排名比花前无酒都要高的多。”
老板娘噗嗤一笑。
一句戏言而已,这人怎么还当真了?
她站起身来,接过李不器手中的酒壶,为其斟满杯中酒,嬉笑道:“巧了,老娘这有花又有酒,就差一把雷池刀,想试试钝刀该怎么割肉。”
“酒我是看到了,花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西施抿唇轻笑,嘴角微挑,一双杏目弯成了天边的下弦月,余醉刚消的俏脸上还挂着点点红晕,人比桃花俏。
挼柳揉花旋染衣。丝丝红翠扑春辉。罗绮丛中无此艳,小西施。
李不器这才准确体会到小西施芳名的含义。
手中酒碗倾斜,澄清酒液洒在衣袖,没有突如其来的飞刀击碎酒壶,白袍却比方才湿的还厉害。
酒不醉人人自醉,李不器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碗,轻声感慨道:“剑修常常自嘲,枯荣之后,天下名剑尽废。但是依我看,老板娘才配得上我花开罢百花杀的美名。”
没有深究含义的小西施笑颜如花。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没有再用干脆直爽的北方官话,反而说起了一口软糯甜腻的吴侬软语,柔声道:
“小女子引不来紫雷,但是公子能呀。再来一次给奴家看看呗,就是那个一池紫莲朵朵盛开的招式,铁树银花都没这个好看!”
李不器轻笑不语。
铁树银花再美,终究是凡人技艺。
每逢佳节庆典,举国欢庆的时候,乡村中的大户人家便会集资雇佣几位匠人,耍一套铁树银花,供全村人观赏。
有头有脸的世家门阀,则会聘请几游侠儿,或是用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互相喂招博得外行人满堂彩,或是拖着彩色绸布,在空中施展凌波微步。
若是再上档次的,就比如说前些日子,巨鹿郡魏家的小女儿也被剑炉收入门下的时候,便有剑炉仙师手捧灵丹,御剑而来,所到之处,一湖莲花尽皆盛开。
李不器只是倒酒:“日后再说吧,总会有机会再见的。”
呵?
这登徒子是不是又在变着法子调戏老娘了?
小西施一秒翻脸。
江南的温婉小娘消失不见,官道口卖酒的泼辣老板娘劈手夺过了李不器的酒碗,往地上一泼,凶巴巴道:“你不让老娘看痛快,老娘这辈子都不卖你杏花酒!”
“这......”李不器试图据理力争,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可是交了酒钱的。”
“老娘都退给你!”
小西施杏目一瞪,从怀中摸出被体温暖热的铜板,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瞧这不卑不亢的架势,这位可是一点都没在怕腰挎双刀的李不器。
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才喜欢穿宽袖锦袍。
小西施挽起本就干活方便的窄袖素衣,探出半截纤细小臂,反手就将长凳垒到了桌上,平日宝贝不行的柳木桌椅叮当作响,权当是出气了。
李不器苦笑。
这位老板娘,脾气可是比女侠还他娘的女侠。
小西施可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李不器,她双手环胸,衬得曲线美好的酥胸愈加丰满,对着店内仅存的客人,神情不善道:“小店打烊了!”
“懂了,我收拾收拾就滚.....”
李不器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双刀挎于腰间,就想往酒铺外走去。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吗?
“滚什么滚!?”
老板娘随手抄起了扫帚,气沉丹田,河东狮吼:“四十文一壶的杏花酒不能白喝,帮老娘收拾完铺子再滚!”
“可是.....”
“你放心,巨鹿郡不比乡下小城,出入商客很多,城禁早着呢!耽误不了你进城找客栈!”
“那就好。”
李不器松了一口气。
他学做老板娘的样子挽起了长袖,动作娴熟地抄起一块抹布,弯下腰,一丝不苟地擦起了桌子,毫无高手风范可言。
“擦桌子看着简单,实际上可是技术活。在蜀山的时候,我家娘子负责做饭,我就负责刷碗、洗衣服、擦桌子、扫地、修门窗......”
“这不就是所有的家务都是你干吗?”
“嘶....听你这么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小西施忍俊不禁。
可是不知为何,如花笑颜中却隐约带着些失落。
想来也是,绣着的鸳鸯鸟的荷包,没有妻子才是咄咄怪事。
失落只有一瞬,一见钟情终究是见色起义,萍水相逢的人儿哪有那么深的感情。
小西施坐在长凳上,漫不经心地清扫着满地的瓜子皮,闲聊道:“说说吧,为什么抛下妻子,不远千里来巨鹿郡。”
“年少轻狂,干了些蠢事,得来收拾烂摊子。”
“啥蠢事?”小西施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和其他姑娘定下了婚约。”
“啥?!你可是有媳妇儿的人!!”
“所以才说是蠢事.....”
李不器叹了口气,深深低下了头,摆摆手道:“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
酒铺并不大,两人合力收拾的更快。
夜色将至,李不器牵着歪嘴马,站在酒铺外,对着小西施拱手行礼,洒脱道:“西施姑娘,等我处理完巨鹿郡的事,再来喝你的杏花酒。”
“你想喝,老娘还不想卖呢!”
斜靠在柱上的小西施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板起脸来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李不器一脸诧异:“我不是说了.....”
“老娘想听的不是李不器,老娘想听的是真名,真名!懂吗?”
真名.....?
李不器挠了挠头,犹豫片刻道:“呃.....我真的叫李.....”
这臭小子是真真真的不识抬举!!
话音未落,一只绣花鞋就让李不器闭上了嘴。
气急败坏地小西施已经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抄起来就又向李不器脑袋砸去,用了全身的力气咆哮道:“你给老娘———滚!!!”
乖乖,这一个滚字可是气势如虹啊!
怀里还抱着一只绣花鞋的李不器哪敢多说话,立刻翻身骑上歪嘴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犹自追赶了两步的小西施胸口起伏剧烈,却正看到了狼狈而逃的李不器的背影,于是噗嗤一笑,扶着柱子笑弯了腰。
“呸!哪里是什么高手!不照样被老娘拎着鞋打出去?”
.......
月色正浓,甘冽。
毕竟是女儿身,入夜后还做生意总会被人说闲话。吹熄店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小西施关上酒铺门,揉着酸疼的肩膀,慵懒地打着哈欠,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老板娘,先别急着关门。我误了城禁,无法入城,肚子很饿,能不能行个方便?”
如风铃摇曳般轻灵的声音从小西施身后响起,老板娘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头戴面纱,身着丧服般的纯白素衣,鞋面上镶着两颗硕大夜明珠的曼妙女子。
对方仅仅露出一双灵气眼眸,小西施却不怀疑,这位怀中抱着一个檀木剑匣的女子是江湖上难见的美人儿,甚至是胭脂榜上留名的人物。
近些年治安虽然好了,但是如此漂亮的女子,走夜路还是不太安全的。
小西施思索片刻,轻声道:“火已经熄了,酒也剩的不多,姑娘要是不嫌弃,跟我一同用饭行不行?当然,残羹冷炙就不收你钱了。”
虽然隔着面纱,但是小西施还是感觉到了女子笑了笑,依稀看到了两枚酒窝,格外醉人。
“那就谢谢老板娘了。”
“不碍事,姑娘家家出门在外不方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小西施摆了摆手,转头进了店里,用火折子点燃了灯火,随意道:“姑娘随便挑个位置,把凳子从桌上放下来就行。我看看还剩下了些什么。别担心,虽然是剩菜,但都是干净的。”
女子点了点头,轻移莲步,正巧挑中了李不器刚才坐的位置,桌上还摆着两只宽口酒碗。
小西施端着酒菜走了过来,正看到女子望着面前的酒碗愣愣出神,笑着解释道:
“洗碗的活我交给村尾的王寡妇了,每个月给她八百文,也算是帮衬一下。她生活不容易,丈夫没福气走的早,可两个孩子还得照顾,晚上走不开,明天一大早就来工作了,误不了事。”
正说着,小西施伸手去取女子面前的酒碗,贴心道:“来,我给你换一个干净的。”
“不用了!”
女子稍稍提高了音量,纤手按住了酒碗,用双手捧在了胸前。
她看到了小西施疑惑的神情,俏脸陡然变红,垂下螓首,长长的眼睫毛不安地抖动着,轻轻柔柔道:“我用这个就好,用这个就最好了。”
“可是姑娘......”
铮!!
小西施话音未落,就被女子打断。
女子屈指成扣,敲了敲抱在怀中的檀木剑匣,却发出了玉手滚过琵琶的凌厉爆响,沧海老龙吟。
“老板娘不信少年是李不器,那你信不信,这个剑匣中藏着的,就是有蛟龙处斩蛟龙的枯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