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开学的那天,安洛选择走路去学校。
父亲和母亲都有提开车送她,顺便和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打个招呼。安洛清楚的知道这里的“打个招呼”是什么意思——亮明身份给老师施加压力让其多照看一下自己的孩子以及发生了什么事都和他们说一下。
安洛不喜欢这样,她出生于特权家庭,但是她不想享受特权。当然还有她的小心思,那就是想有自己的空间。和父母不连接的,他们接触不到的,独立的空间。
“走过去就可以了,学校离家很近,而且开学第一天不想这么高调。”
这样说了,父母就没有再坚持。安洛背着书包离开了家门。
天气很热,但是校服很清爽,水蓝色的短袖衬衫搭配着深蓝色的裙裤,对,就是看起来像裙子实际上是裤子的衣服。领结是一条红色的绳子,安洛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垂在胸前。
两条街的距离,步行大概15分钟。路上能看到很多和她一样校服的学生,或在公交车站台前等候,或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或走在她的面前,脖子上戴着头戴式的耳机。
清瘦的背影,略微比她挺拔的身高,以及头上那顶黑色的鸭舌帽。
大概是林楚,和她一样的校服。
又在一个学校啊......
真巧。
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然后是同一个初中吗?
明明不是朋友,却总是联系在一起呢。
这就是所谓的孽缘?
安洛不知道,只是觉得很麻烦。麻烦,这两个字,一个词语对安洛来说是很少有的感受。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做麻烦,不能解决的,棘手的,才会被这么称呼。
对,安洛不知道该怎么和林楚相处。
人际关系本来就是她的弱项,独来独往她也已经习惯了。如果林楚只是个普通的陌生人,安洛不会这么不知所措。同一个幼儿园、小学、初中又怎么样,对安洛来说没有任何影响。问题就是,她不是。她是楚叔叔的女儿,而楚叔叔,是爷爷的学生,也曾和爸爸共事。每逢年节或者爷爷生日的时候,楚叔叔总会带着林楚去爷爷家祝贺,身为安家的女儿她自然也会出席,免不了寒暄和问候。更糟糕的是从小大人们就喜欢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外貌、成绩还有性格。毕竟她们年岁一样,小时候的长相也十分相似,有一段时间还会被误认为是双胞胎。安洛不喜欢这样,不是比不过,只是有人像是你的镜像一样威胁着你,这种不安的危机感,让她很慌张。林楚怎么想的,她就不知道了,每当大人们谈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她总会自谦的摆摆手,露出谦逊的好孩子的笑容,说。
“安洛这么优秀,我比不过的啦。”
明明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真心,大人们还是会被哄骗过去然后顺着这句话开始夸安洛。
轻而易举的就把话题甩给了她,然后自己逃出话题的中心。安洛被大人们围住的时候,总会觉得角落里的林楚狡猾极了。
而且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明明除了这种场合根本不会和自己搭话,在学校碰到了,就算是在走廊上相遇也面不改色的当做没有看到。
安洛不止一次怀疑她是不是讨厌自己。
毕竟她的确被自己压制着,就是林楚的父亲,楚世雄叔叔,也不认为自己的女儿超过了安洛,还经常说“你要向安洛学习”这种话。
讨厌她,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会喜欢一直被拿做比较还比不过的人呢?
安洛捏紧了书包背带,想着如果不和她一个班就好了。只要不分在一个班级里,那么还和以前没有区别,在大人面前还是能够装出友好和善的模样。
那样就够了。
然而分班表打破了她的希望。一年级一班的花名册里,她的名字在第一个,而林楚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花名册是按照姓的首字母排序的,从A到Z,一共45个学生。
离开拥挤的人群,安洛打算走向教室。
视线里林楚在左前方站着,与人群保持着一定距离,抬头看着贴着分班表的告示板。
这个距离是不可能看到的,况且前面还有那么多人挡着。安洛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她。
以此拉近关系以后好好相处,之类的?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林楚转了过来,冷淡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漆黑的瞳孔像是坐落在冷彻的潭水的黑石。明明是夏天,却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和大人面前温顺沉静的乖孩子一点都不一样。头发还是好孩子标准的学生头,发尾稍微长了一点,笔直的垂下。帽子大概被她塞进了书包里,领结被她打成了领带的模样,两条长长的线垂在胸前,没有一点起伏。安洛刚打算开口和她说,她就转了回去。
又是这样,看到了她,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行为表示。对于林楚来说,她大概是挡在前方的陌生同学没有丝毫区别——都是路人。
安洛抿了抿唇,不去感受胸中的苦闷,越过她往教室的方向走。
什么嘛,亏的这样的人能骗过爸爸妈妈呢,爸爸还一直夸林楚乖巧懂事,遇见熟悉的人连招呼都不打哪里乖巧懂事啦?
安洛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她选择了靠窗的后排位置,觉得自己有些太在意了。既然对方不在意自己,那么她也不在意对方就好了。
平等万岁。
最好林楚的座位离她远远地,两人视线相对都很难的那种。
然而现实再次打破了她美好的希望,楚林进入班级后,笔直的往她的方向来,然后坐在了她身后的座位,即靠窗的最后一排角落。
前后桌,自己做什么她都能看到。
安洛背挺得笔直,坐如针毡。一般来说开学第一天的座位会持续半个学期,也就是期中考试之前是不会调换的。安洛打开窗户,单手托腮看着窗外,以此缓解心中的郁结。
余光中,林楚也在往外看,眼神带着些寂寥和萧索,和这朝气蓬勃的盛夏完全不符。她在洋溢着青春与欢乐的学生中,就像是一个异类。
她的眼里到底看的是什么呢?
她心里所想的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总是这样阴沉呢?
安洛盯着她出了神。
桥上的人在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卞之琳的《断章》就这样出现在安洛的脑海中。
她恍若梦醒,收回了视线转了过去。
第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自我介绍,互相认识,对学校的初步了解,一切都是按照程序来的。值得一提的是班主任老师私下里问了安洛愿不愿意做班长,她明确的表示了拒绝后,最后班长的人选是一个名为陈礼的男生。这种事她不需要问父母就知道,肯定是爸爸妈妈和老师已经通过电话了,要么就是老师自己联系的父母。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有了沟通的渠道,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安洛在西京实验初中的一点一滴都会由老师上报给父亲和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安洛有点意兴阑珊,对接下来的三年也没了什么期待。
不过放学的时候,有一点小麻烦。
还没走出校门的时候,路上不少学生,初一初二初三的都有,拿着手机拍她。说什么的都有,褒贬不一,安洛听着心烦,拿出耳机佩戴在耳朵上。
不能加快步伐,这样不就显得像是逃跑一样了吗?
也不能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这样不就是真的很困扰吗?
平静、冷淡,不要表现出动摇和在意。
安洛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过就算如此,周围的包围圈还是没有缩小,甚至有越来越紧的趋势。这么下去肯定免不了和陌生人的肢体接触,安洛心下反感,眉心微蹙。
抬眼一看,林楚就在圈外,头上戴着耳机,直直的看着她。
还是没有情绪,没有同情,没有幸灾乐祸,没有担心,只是在看着她。安洛突然有一种错觉,林楚好像在观察,观察她怎么解决这个困境。也好像在等待,等待她向她呼救,但无论怎样,不管是哪一种,林楚都没有主动来帮助她的打算。
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向我呼救吧,这样我就帮助你,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做。
开什么玩笑。
一抹坚定出现在安洛的眼神中,她才不要向这种袖手旁观的人求救。
“不好意思,能让一下吗?我的爸爸就在校门口等我。”安洛清了清嗓子说道。
她的声音不小,也不重,只是在陈述这个事实,没有丝毫厌烦和不耐的情绪,所以周围的人没有感觉到被冒犯,而且她的家长就在附近,做的太过不太好。
人群自动让出通道,安洛点头致谢,不急不缓的走出去。
远处林楚果然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其实来接安洛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堂哥,堂哥刚大学毕业,在考西京的公务员,目前十分空闲。这个堂哥又很疼她,把她当做亲妹妹宠,主动提出要来接她。安洛知道即使拒绝了,堂哥大概也会偷偷的过来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干脆答应了。
“新班级新学校怎么样?”堂哥系好了安全带,问。
“还可以。”安洛坐在后排回答。
“感觉你不怎么高兴啊,要不要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安洛心情这才转好几分,有哥哥在真的很安心呢。
“不用啦,哥你等会儿还有事的吧。”
“可是叔叔和婶婶今晚不回去吃饭哦。”
“没关系,我自己随便做一点。”
“那我陪你吃?身为哥哥可不想妹妹一个人孤零零的吃饭。”
安洛笑了,“就是变着法的想吃我做的饭嘛。”
堂哥嘻嘻一笑,也不否认。
安洛一边思考着今晚的菜谱,一边拉下了车窗,这里是学校周边,学生很多,堂哥开得也慢。
所以她能看到林楚在路边慢慢的走着,嘴上还一个粉色的泡泡,越来越大,直到炸开,黏到了她的嘴角和鼻子上,下半边脸都几乎被泡泡糖覆盖。
安洛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堂哥很关心妹妹的一举一动,连忙问。
“没什么。”安洛收回视线,拉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