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中心区 黑崎市中心医院】
洁白的病房内，石膏裹覆的脚被高高吊起的年轻小伙身着白色病号服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直面着白色的天花板。不远处，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死一般地沉默，长长刘海下的眼神阴郁，垂手保持同一姿势，似乎又不像监视般的无神视线指向病床方向，仿佛有对上病人那不时偷瞄过来的视线，又仿佛没有。病房的自律式空调系统下的空气不知是否因异常的寂静而添了几分的不存在的沉闷，仅有的呼吸声，唾液吞咽声也无法缓解这种不自然。规定的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七分钟，而即使是短短七分钟的沉默，反而让这个本就不愿透露任何实情的病号难以忍受起来。这个幽灵般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打算，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无用的问题如爬上神经末梢的蠕虫让思考变得神经质。而似乎有更让他紧张的直感仿佛迷惑着，颤抖着犹如他拼命隐瞒的一切都在这个男人深渊般的双眼中暴露无遗的恐惧。
一声「叮——」的提示音突然响起，病房门被打开，新来访者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不过，辜负病床上某人的期望，走进房间的并非医护人员或自动医疗服务机器，而是一男一女两个同样陌生的面孔。上身黑皮短夹，下身修身牛仔长裤的金色长发美丽女性，和那个身材略高大，解开西装扣子的头发打理有型的男人，径直都朝病床前走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男人走过先前一直坐着的男人身旁时，仿佛眼神中露出了几分不屑的神情。看到那个依旧坐着的男人似乎无动于衷，尚不知道那不屑表情警官与那冰块表情男人早上在警局会议上的过节等内情的这位年轻的病人打消了疑虑，然后却不知为何更添了几分本不会有的寒意。
“林先生，对吧，”金发的女人看着病床上的年轻人，开门见山地拿出警官证出示在他面前，“我们是黑崎市公安局刑事科的警察，有些关于近期案件的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你们有什么问题好问我这个守法公民的，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也跟你们公安局脱不了干系吧？”姓林的年轻人偏过头，一脸不耐烦的表现显而易见，语速却似有些过快，“而且我也有权利拒绝公安局采证，不是吗……”
“对于你的受伤也的确是意料外状况，由于似乎并不是市中心住民，又是案件重要证人，所以局里财务科室已经安排好了你在住院这段时间内医疗保险区税的代缴了，”芭芭拉似乎早已预料到一般，只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这样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了吧，林先生？”
“啊？哼，那还差不多……”重要证人牵起嘴角一声干笑，目光却避开了女警官的脸和她一旁那男警官的默然皱起的眉头。然而，“恰好”也避开了某个男人那已将一切收入眼底的无神目光。
“那么，林先生，”芭芭拉直直盯向证人双眼，表情严肃，“请问昨晚……”
“昨晚十一点至十二点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点，正做什么呢？”突然打断芭芭拉询问的另一位男警官双手叉腰，接过问题不客气地看着证人明显愣了一下的脸问道。
“熊警官，你这……”芭芭拉为难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同事，轻叹气道。
“十一点过后我还能在哪儿？哼，我这种人，当然是只能在站里工作了，监控里不是有吗？”证人表情冷淡，仿佛一脸轻松。
“的确如你所说，那么你也的确承认了监控中的正是你本人呢……那段时间里，你是否有见过附近有可疑的人或事呢？”芭芭拉没有否认证人的话，继续问道。
“可疑？呵，你认为，还有什么人会去那种破地方吗？”林姓证人语气轻蔑，摸了摸脖子。
“到底有没有？”一旁的熊警官语气加重了几分，紧盯着证人再次追问道。
“没有，都说了没有了！”证人明显地不耐烦道，“到底问完没有啊？”
“……还有关于林先生你的工作日程表的问题，”芭芭拉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按照加油站工作表的安排，今天应该不是你的工作日吧，林先生？”
“啊，怎么了？”证人一脸淡漠地回答着。
“那你能解释下今天早上你又回到加油站的理由吗？”
“我手机忘那儿了。”证人简单迅捷地答道。
“是吗？”熊警官再次插话道，眼睛冷冷地看着证人那若无其事的表情，“那你干嘛见到警察就跑了？”
“当然是你们先追的我啊！”证人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看着熊警官的眼里满是不悦，“我还想问你们这些警察不去抓真凶，却对我这个平民的正常生活无故干扰，哼，看来只要不是中心区居民的人在你们看来就都是犯罪分……”
“……你这混蛋……”突然话被一句语气低沉压抑的男声打断，这才真正看到那位熊警官脸上表情的证人看到的是那张眉头已渐渐拧得变形的颊边突起的愤怒的男人的脸，突然间变化的气氛下忘记了继续说话的证人就这样被一个警察紧紧瞪视着，上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把错还敢推给我们警察很了不起是吧？当我们警察都是吃素的吗！？像你这种拿自杀威胁我们警察的废物，就是救了也不过是多个社会垃圾——”
“够了，熊警官。”一旁的女警劝阻住了情绪失控的男人，眼神少见地严厉了起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医院的其他病人也会投诉的。”
“……哼。”熊警官看了看证人那明显吓到的神情，咬着牙帮从鼻孔里发出了厌恶的声音，抱着臂转过了身，似乎已经不想再多管。
“你们该问完了吧？”似乎才反应过来要说什么的证人又恢复了不情愿的面孔，表态着，“我也是病人，没有太多时间给你们浪费……”
“还有五分钟时间呢，先生，”芭芭拉依旧冷静地回应着，同时看向熊警官，“……熊警官……”
“让他去，”未等同事说完，背对着对方的熊警官却将目光落向对面坐着静观一切的冷峻男人，下巴轻蔑地向对方扬了扬，“他这种人也最精通了，不是吗？”
“登……邢顾问……”同样看向依旧表情冷漠的邢登的芭芭拉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采证是你们警局的工作，我只是个顾问，为什么也要去吃力不讨好？”邢登斜睨着对面自顾自命令着自己的熊警官，眼神里毫无神采却半带冰冷。
“拿了钱就得办事，不是吗？”熊警官看着这个死气沉沉的男人，语气同样冷漠至极，“反正你本来就是「猎犬」，不对吗？”
“熊警官！你没必要……”芭芭拉皱起秀眉欲喝止，却被一声板凳磕到墙面的声音打断，终于起身的男人表情依然无动于衷，两手揣在兜中走过同样冷漠以视的另一个男人身旁，却似乎没有任何
反驳的话语，甚至反击的眼神。
“……切。”一声不屑的回应，伴随着房门关上的声响，男警官离开了这气氛冰冷的病房。
“登登，你……”芭芭拉看着这个一直毫无表情的前同事，表情复杂。
“时间不多了。”邢登没有回应老同事的关心，或者说是其他的什么，只是又恢复了之前与证人独处时的情形，淡漠死寂的目光似乎在又不在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将对方的各种微表情，微动作都没入眼底的幽暗中。
“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证人看着这个神秘而捉摸不透的男人，头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了几分紧张。
邢登看着对方表示担忧的上挑的眉心，依旧面无表情，但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智，19周岁，本市中心区大学大二学生，计算机专业，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公安局的人不是要取得公民同意才能调取个人信息吗？”名为林智的证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你也不是反应慢，相信你刚刚也该了解到我不是公安局人员的身份了。”邢登没有给出解释，只是仍然看着证人，“如果资料无误的话，你应该还是原天堂岛区的居民，对吗？”
听到追加的信息，年轻人的目光暗淡了几分，半偏开了提问者的死气沉沉的目光，嘴角轻微抽动了两秒：
“别跟我提那种地方的名字，让人晦气。”
“……”没有插话的芭芭拉看着一旁同样没有多说话的邢登，表情同样平静，却似乎略带几分怀念。默认对方已承认的邢登没有再提问，但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这样的话，依照你的家庭收入情况来看，其实要供应你在学校学习和生活所需是有一定困难的，而没有取得中心区居住资格的你无法获得学校的资助，所以选择了临时务工。”
“你知道的可真是多呀。”证人看着这个男人，话语意义不明。
“但是你却选择了现代已经没落了的自助加油站工作。”邢登看着年轻人的反应，继续叙述着在场人员已经知道的信息。
“是，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我的时间已经快到了。”年轻人再次表现出了不耐烦。
“但是那种打杂的工作的工资恐怕还是不够你的学习，准确说是生活所需吧？”邢登忽视了对方的催促，只是看着他语气依然平静，“你的智能账户里有多次在校外市中心高档消费区的消费记录，你单凭在加油站打杂，是不可能有这些钱来消费的吧？那这些钱又是从哪来的呢？”
“你……你什么意思？”年轻人眉头再次上挑了几分。
“你连我查你账户记录这样侵犯人权的违法行为都忘了追究了？”
邢登幽深的视线突然如欲包裹住证人的全身一般完全直接对上对面的那双已有几分动摇的目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加油站的工作可不止系统维护这么简单吧？不然，你又有什么理由无故回到那里，还见到警察就跑了呢？”
“原来如此啊……”此时一旁似乎反应过来的女警芭芭拉突然发声，看着质问下目光游离起来的证人，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虽说你只是个系统维护人员，但其实这种没前景的加油站的承包商本来就已经算是把烂摊子留给员工了，自然已就不会关心站内系统的情况，或是营业情况吧？不过还真是巧呢，我正好也是局内电脑技术的专业人员，说不定可以申请管理员权限后帮你也仔——细看看站内系统的情况，或者营业记录喔？”
“别……别想靠这些把戏吓唬我，你们以为我会……”年轻人似乎已明显招架不住起来。
“但是从站内监控看来，前来加油的旧式汽车车辆几个月来少到屈指可数，可你却不仅保证了站内汽油柴油销售底线，甚至还让自己过得有声有色，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林先生？”芭芭拉打断了证人最后的反驳，直接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计算机网络专业，又能够短时间内在这种薪资不高的临时岗位上突然获利，还包括你不自然地返回站内，恐怕，”邢登看着证人的双眼，眼底的幽暗越发浓重，“你是在网络上非法高价兜售原油燃料吧？”
“……”似乎最后的防线被击垮，证人失去了反驳的话语，在这漫长的二十分钟内第一次无话可说，只是双肩一松，头缓缓转了过去，没有看向两人。
“哼……没想到本以为能像以前一样蒙混过关，结果运气用光了吗……不过，被你这么一看穿，整个人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了不少啊。”证人无力地自嘲着，“你们赢了，接下来我还能说什么？”
“你还有要说的，比你的那些事更重要。”邢登站起身，看着年轻人颓废的侧影，“昨晚那个男人来找你，也是来买汽油的，对吧？”
“你没说错，本来大多数客户都会避免直接上门，但那个男人似乎是临时找来的，结果还是要我自己送货上门。”放弃了隐瞒的证人和盘托出，似乎已经不再在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送到哪儿？”
“市中心区界的朋克巷101号，早上已经送过去了一半，回站里本来是取剩下的，之后你们就都知道了。”
“感谢合作。”尽管说着客套的结语，邢登的语气或表情仍然没有一丝谢意，转过身，结束了最后的盘问。注意到时间结束的芭芭拉点了点病床旁的智能呼叫系统，也跟上那个男人准备离去。
“喂，”似乎还有话想说的年轻病人叫住了已打开房门的两人，表情复杂，“我接下来……会怎么样？”
“……你会继续留在医院，但我已经向局里申请了审查令，等你出院了就会带你回去对你进一步调查，”女警芭芭拉平静如话家常般回答道，“不要试图逃跑，现在开始在你住院期间包括出院后一切行动都将被我们的监控网密切关注，而且你刚才的话我也已经录作口供了，所以，你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也是你明白的。”
“没有选择吗……呵……”年轻人无力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你做下这些事之前，你或许还有选择的。”芭芭拉补充了一句，看着那个年纪尚轻的学生，没有看到对方低垂下的脸上的表情。
“哼，哼哼……对，你说的都对，选择多的是，可那又怎么样？”不知是出于自嘲还是其他原因，年轻人竟笑了一声，感觉怪异，“大家不过都是想过的舒服点而已，有人天生就可以，而没有的人也有自己的办法，所以我就用了点自己的方法，不可以吗？你想说用我的能力也可以选其他方法，像某些三好学生那样争取补习？算了吧，那种方法太累了，对我来说。而且，他们就是不懂，不是吗？”突然抬起脸的年轻人看向门口的两人，目光第一次显得难以言喻的寒冷刺人，
“能力也好，资格也好，不是你的，你永远都没那个机会。”
“……”一阵沉默，似乎在听又没听的邢登和似乎也没有话可再说的芭芭拉选择了无言，仅留下两个背影在年轻人的视线中，在缓缓合上的门后渐渐消失——
“你也不过是，和那种人一样的家伙。”
【黑崎市中心区 黑崎市中心医院】
医院一楼大厅内，医疗机和患者来往走过，机械运动声和人的脚步声交织响起，是在这整片安静场所为数不多的证明这设施中仍是本市的普通病患的净土的证明。「净土」，明明一寸天然泥土或沙土的成分都不存在，可是在高度现代化的这个城市里这么违和的称号却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哪怕是沉浸于全息影像给出的幻觉中也能被认为理所当然。
无视大厅内「禁止吸烟」投影标识的白色青烟徐徐飘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衔着香烟的男人独自仰头倚着座位靠背，白色日光灯下反着光的修长刘海遮住了双眼，让人看不清那张没有生气的褐色脸庞上的真正表情。偌大的大厅内，来回走动的人影却并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个独坐的男人，只有一台自动医疗机器在他身旁徘徊移动着，像个可笑的玩偶般用单调的合成声重复着「这位先生，请不要在医院内部吸烟，谢谢合作」的要求。
“邢登同学，”已经从医院服务区买回便当的女警芭芭拉一手提着口袋走到了已经等了一刻钟的邢登，另一只手撑着腰，好看的碧蓝双眼盯着邢登手中燃到一半的香烟，“你又在公共区域吸烟？”
“你太慢了。”回避了芭芭拉的问题的邢登没有掐灭手中的香烟，只是无神的双眼看着她无奈的表情，不冷不热地回应着。
“……”有些无语的女警看着面前的表情乏味的男人和旁边机械重复着提醒的笨重医疗机，这奇妙的组合竟让人找不出违和感来。
“关闭警告。”芭芭拉对着不停警示的机器下达了一声指令，有些许烦人的提示声终于停止下来，一时间，没有对话的二人间和周围达成了同样的安静。
“………你要的黑啤酒。”不太习惯令人不安的安静气氛，芭芭拉拿出袋中的罐装黑啤。似乎吃惊于邢登接过啤酒罐的手的冰冷程度，迅速收回手的芭芭拉却没有露出其他表情，只是一贯地微笑着。
“谢了。”拉开易拉罐，邢登道了声谢，掐掉烟头，仰头畅饮了一口。
“你不吃午饭？”芭芭拉看着这个以烟酒度日的男人，尽量自然地闲问道。
“还不饿。”说着又饮了一口的邢登没有抬头，声线慵懒，“抽烟之后就没有多大胃口了。”
“所以都叫你少抽烟了……”
“朋克巷101号，局里有在查了吗？”似乎故意一般，邢登打断了芭芭拉的话，问起案情进展。
“……已经在查了。”芭芭拉苦笑了一下，但仍继续道，“上午刑事课二组的人恰好去过那一片。”
“还要等多久？”
“很快就有通知了。”
“还不够快。”邢登转眼喝空了啤酒罐，声音低沉，
“我总觉得，一种不好的预感。”
“……”芭芭拉看着前同事，眉毛挑了挑，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等了片刻的沉默，
“……所以，刚刚，你说谎了？”
“嗯？”
“问话的事。”芭芭拉直白点出道，“以你现在情况，根本没有权限查到对方的电子账户吧？那种话，明显只是在吓人哟。”
“猜的。”邢登将空罐捏扁后，扔进一边的垃圾箱内，“一身高档会所酒精和女式香水味的家伙，去过哪里再好猜不过了。”
“果然你……还是老样子……”
“猎犬之为猎犬的前提是脖子上的项圈，”邢登淡然的双眼看着前同事明亮的双眼，“虽然没错，但的确有时候也不方便。”
“……抱歉。”芭芭拉却避开了目光，声音低了几分。
“……这是必要的事，与你无关。”邢登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难以捉摸。
“……你刚刚说的不好的预感，是为什么？”适时转移话题的女警打破了不适的气氛，问邢登道。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汽油……”邢登再次拿出烟盒，拍出一根香烟，“即使他驾驶的已经是过时的燃油机动车，带着那么多汽油逃出城也是十分不省力的……”
“……也的确，而且现在出城的话，汽油机车肯定是会受到严格检查的……”芭芭拉同样自言自语地猜测起来。
“……”邢登将烟衔在唇边，迟迟没有点烟。
“……”又一阵沉默。
“除非……”
“……除非？”邢登刚准备点火的手又停了下来，看向似乎已经有了头绪的芭芭拉。
“除非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走呢？”芭芭拉说出了猜想，但却仍有些不确定。
“……”不知为何，听到之后的邢登再度沉默不言起来，但却突然起身，连嘴边的烟也忘记了点燃，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大厅出口。
而似乎心中知晓他一切打算的芭芭拉也跟上邢登，一同迅速地向医院大门走去。而两人所去的下一站，却都心知肚明地不言而喻。
现在，他们都不得不立刻回到警局，越快越好。
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们就必须赶快，越快越好。
——————趁他，毁掉一切之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