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中心区,市律师协会中心(市律所)】
办公室内,方振坐在他的办公桌后,身着西装,戴着眼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一本正经。他看向半开的落地窗外,在阳台分隔之外的和平大道与其两边的两列建筑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冷清。这是圣诞后的第一个周末,不过也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城市的人们在忙碌了一周过后大多没有精力再出现在家门以外的地方了。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又看着桌上成堆的文件。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他看向门外。半透明的玻璃门外,隐约是一位女性的身影。
“请进。”他自然地说道。
门把手被向下扭开,随即,门外的人走进了办公室内。方振整理好文件,拿出笔和笔记本,看向来者,却明显地楞了楞。但很快,他恢复了一丝不苟的表情,向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开口道:
“亚泽娜警官,没想到是您会到这里来找我。”
“方律师,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呢。”亚泽娜礼貌地笑了笑。
“是关于安世银先生的案子吗?”方振很快猜到了她的来意,“我说过,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您将竭力相助,我记得。”亚泽娜接过话头,表情却有些捉摸不透。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话中有话,方振一时沉默起来。
“但在这之前,我想我会好奇您刚刚在这里做了什么。”亚泽娜此时却转移了话题,抬头看了看周围。
“我做了什么?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亚泽娜警官。”方振有些不解地挑起了眉。
“方律师,现在可还是冬天吧,”亚泽娜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办公室内也开着热空调,可您却把窗户打开了。”
“看您桌子上这么多文件,今天上午您也处理了不少工作了吧。”亚泽娜继续说道,看向办公桌旁,“可是您桌边的废纸篓里却很干净呢。”
“而且,您办公室里没看到有烟灰缸,说明您应该是个不抽烟的人,”亚泽娜又看向办公桌上,拿起了上面某样东西,“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摆着打火机呢?”
“……”方振沉默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这么看来,您是不是刚刚焚烧了什么东西,为了避免被发现,清理了废纸篓里烧剩的残渣,而且打开了窗户来散走焚烧后的气味呢?”亚泽娜讲出了自己的推论,向方振询问道。
“您也有着不凡的观察力呢。”方振似乎是承认了,“所以,亚泽娜警官是在怀疑我吗?”
“我刚刚在安世银先生家中,发现了令我不得不来问问你的事情。”亚泽娜又转移了话题,看向他,“而我认为你不会对此没有数。”
“……”方振没有否认。
“所以,现在我们来谈谈,您到底被拜托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吧?”
【黑崎市中心区,公安大厦,刑事科】
审讯室的窗外,两个人影并排在单向玻璃前,仅在外面看透明的窗内,那位自称雇凶之人的跟踪者伊戈尔·邓肯安分地坐在仅他一人的桌后,表情淡定。眼神阴沉的男人在窗外盯着他,面无表情。身旁,看向他的金发女同事表情严肃,似乎在质问什么,但他全然没注意。
“邢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事实吗?为什么……”
“……”
“邢登,你有在听我说吗?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些?”
“……”
“邢登!”
“他说的是事实,我见过那个杰森,好了吧?”邢登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芭芭拉的眼神冰冷,“还有什么疑问?”
“你为什么不说?”芭芭拉倒没有被那寒冷的目光威慑住。
“说了又怎么样,能让你们减轻怀疑?”邢登语气冷淡至极,“如果不能,我又有什么必要作无意义的解释?”
“你如果不解释,就没有人会相信你啊!”
“那我说凶手主动将线索送到我手里,你信吗?你会是那么天真的人?”
“……你为什么连我也不愿相信?”芭芭拉看着他,眼神中混杂着气愤,不甘与失落。
“……是你不应该相信我。”邢登的语气似乎柔和了几分,眼神也不再冰冷,但仍毫无生气。
“……好吧,”似乎不再纠结于此,芭芭拉又转过头,看着审讯室内,“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他就是幕后主使了?”
“他说了实话,也说了谎话。”邢登却否认道,“他不可能是雇凶者。”
“为什么?”
“现在我们所有关于雇凶者的推测都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会不知道。他如果真是雇凶者,就不可能承认。你会相信一个把谋杀计划安排得如此细致的人会就这样送上门来自首?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还要跟踪我们,还打算抢走证物?”
“那他就不是真凶了。可这样的话,他就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有罪了啊,无罪的人怎么可能会指认自己有罪?”
“如果他没疯的话,他的行为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但他明显知晓案件的内情,他必然与真正的幕后者有关。”
“或许……他被威胁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无论如何,懂得用事实罗织的谎言最难辨认,他用了个高明的障眼法。”邢登分析着,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芭芭拉,“但我不能保证我所有的推理都是正确的。或许你可以现在就进去,以谋杀罪逮捕他,然后结案,一切就结束了,不会再有更多麻烦事,老董的承诺也就能立马兑现……”
“果然是你这种三观扭曲的家伙才说的出来的话呢。”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答话道,一个熟悉的男人立在墙角,眼神不屑地看向邢登,“无视证据与程序,法律的底线你都已经舍弃了。”
“熊警官,”芭芭拉看向这个总是看身旁男人不顺眼的同事,“有什么事吗?”
“董警监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熊奇看了一眼芭芭拉,走过她旁边的邢登面前,“杀人犯。”
“用词还是那么无力。”邢登却少见地回复了他,眼神荒废而空洞,“你的所谓的法律的底线,又有多坚不可摧?”
“邢登。”没等熊奇反驳,芭芭拉却先插话道,目光无奈地摇着头,“至少这不是现在的你能质疑的。”
“……”邢登没有否定,只是点燃嘴边的香烟,转身离开。
“……他已经算不上好人了,你不可能永远袒护他。”熊奇看着芭芭拉,似乎在警告道。
“他的确不算。”芭芭拉回答道,向走廊另一边走去,“而我们只是在利用他,这也是事实。”
【黑崎市中心区,市律师协会中心】
办公室内,空气寂静。方振走到窗前,面朝窗外,一阵寒风穿过窗棂,吹动着他身后那名女性的衣襟。她看着这位律师的背影,等待着答复。
“拜托的事吗……”他念念有词道,“您果然还是知道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与您销毁的那些文件有关。”
“那些文件……是的,”方振承认道,“那就是他拜托我的事。但基于保密义务,我不能告诉你它们的内容。”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方律师。”亚泽娜说道,去掉了之前一直使用的敬称,“既然你没有参加那次聚会,你就不可能是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
“是雇用凶手杀害安世银夫妇的真凶。我想这就是他拜托你保密,并且没有邀请你参加聚会的原因。”
“真凶……原来是这样吗,果然如此。我可能认识这个真凶?”
“很有可能。你是黑文集团的法律顾问,而对方,恐怕是集团的内部人员。”
“而安先生这么做,就是为了避免在聚会上有人向我套话?”
“从日历的安排上看,往不好的方面想的话,他很可能已经意识到有人对他有所图谋了。这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理由。”
“……我明白了。您认为他把有关这个幕后主使的文件交给了我,并让我保密?”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从你有些意外的反应来看,恐怕不是。”
“……我很抱歉。”方振却突然道歉道,语气有些低落。
“……我想是的。”
“他交给我的不是那样的东西……倒不如说,他根本不会这么做。”
“因为这可能给你带来危险。”
“又或许只是他也不能相信我。尽管我宁愿他可以拜托我这样的事。但是很抱歉,我所知道的,并不能帮上您的忙。”
“……方律师,”亚泽娜目光冷静地看着这位律师,高大的玻璃窗衬托出他背影的一丝落寞,“现在在这里,我并不是一个警察,只是一个寻求真相的人。你是律师,不会不明白真相的意义,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有权力去掩盖真相。你有你的身份与职责,我也有我的立场与追求。但它们不是矛盾的,方律师。”
“我的职责也包含为他人的委托所保密,这也是我的法定义务。”
“但在你焚毁它的时候,你就已经违反了你的职责了。一位像你这样看重法律的法律职业者,又为什么会违反自己的义务?”
“……”
“我不会质疑你说过的竭力相助的话,如果为了自保不得不如此我也无从评价。但我更相信安先生没有为此将危险带给你,而你也是一位愿意为了朋友和真相挺身而出的高尚之人。”
“……”
“而我能想到的,就只能是安世银先生自己在日历里写出的原因了——他认为,而你也认为他的要求,是不应该的。”
“……”
“如果是我擅自的理解,我将不再过问。”
“你没有想错,亚泽娜小姐。”不再沉默的方振开口道,更改了对这位女性的称呼,“因为是不正确的,所以我毁掉了它。你有着比外表更为深沉的心计,对我的那些正面的看法给我施加了不小的压力。我认输了。”
“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亚泽娜笑了笑,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狡黠,“您没必要为此抱有负担。”
“……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的内容,但我至少可以告诉你他拜托我的是什么。而一开始他这么做时,我是难以理解的。现在看来,我或许明白了那是为什么。”
“难以理解?”
“是的。因为,他让我做的,是帮他拟定一份遗嘱。”
“遗嘱?但是安小娅小姐说过,你告诉过他们,并没有遗嘱?”
“……我说谎了。我不能将这份遗嘱交给她。”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什么遗嘱。”方振转过身来,反着光的镜片使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低沉的声音中,渐渐升起一种无奈的伤感,
“那只是一份,过于残酷而不公平的绝书罢了。”
【黑崎市中心区,公安大厦,刑事科】
审讯室内,年轻的刑警小邓靠在门边,抱臂看着对面安坐在椅子上的外国男人,又感到奇怪地看了看手中的资料。这个名叫伊戈尔·邓肯的法籍移民,履历平平,也没有前科,收入普通,没有组建家庭,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市民。说他是杀死黑文集团总裁,黑崎市首要创始人的幕后主使?怎么看都难以置信吧。况且他只是个人事部经理,在死者的公司里工作,干嘛要处心积虑杀死自己的雇主?可别说是觉得薪水太低或是职位不高什么的缘故,那真的让人笑不出来。
相反,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位警察不解的视线,被留置看管的伊戈尔正手持一本略显陈旧的小册子,目不转睛地翻看着一张张泛黄的书页。似乎有些看得太过入迷,这位读者用一副受洗般的平静虔诚神情轻声念读着上面的内容。
“「……上主的神藉着我说话,他的话语在我唇舌上。雅各伯的天主说过,以色列的磐石曾向我说:那以正义统治人的,那以敬畏天主之情统治人的,有如日出时的晨光,无云的黎明,雨后射在绿草地上的光辉。……」”
“「……耶酥又设个比喻对他们说:天国就好比人们撒好种子在田里,及至人睡觉的时候,有仇敌来,将稗子撒在麦子里,就走了。……」”
“「……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不给我。这是你独生的儿子,留下,不要给我。’……」”
“……”隐约听到这些法语念话的小邓越发感到奇怪,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人手中的书本。当然,他不会知道,那老旧封皮上的“La Bible”的法语字所代表的《圣经》的意义。突然,念读声停下,伊戈尔放下手中随身携带的书本,淡定的目光看向这位盯着他不放的警官:
“请问,这里的卫生间在哪里?”
警监办公室内,面积狭窄的办公桌面上被杂乱无章的文件与资料堆满,办公用电脑的屏幕上屏保的壁纸随机变换着。董金波背对着桌前的芭芭拉,抓挠着自己那一头棕金色乱发,叹了口重气后转过身来。芭芭拉聪明地偏过头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避开了他那逼人的视线,还不忘用食指在自己的发梢上缠来缠去。
“看看你们给我干的好事。”董金波的声音颇没好气。
“你是指……抓回来一个嫌疑犯?”芭芭拉故意答非所问道。不,准确来说,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答错的地方,这个女人即使此时也打着她精明的算盘。
“那件事另当别论,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一眼看穿她心思的董金波眼神严厉,“别想着什么将功补过,谁又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抓对了人?”
“可是别人都已经承认了哦?”芭芭拉似乎还在找着借口。
“你认为我有心情和你开玩笑?”董金波却丝毫不留情面,“邢登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乱来?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认为这是乱来吧……”
“连我都不报告一声就去查人?还是黑文集团?”董金波反问道,“你忘了邢登还是什么身份?你们有那个权利吗?”
“不过,人家也把线索提供给我们了啊……”
“那是你们运气好!”董金波驳斥道,“而结果呢?现在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个跟踪狂,你敢说也在你,还是邢登那小子的计算中吗?”
“……我可能不是,但邢登他也不能未卜先知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董金波敲着桌子,声音大到办公室外也能听到,“他当然不能,他现在不是警察,甚至连平民都不是!你是个警察,你有自己的配枪,遭遇不测能呼叫支援,说得难听点死了还有机会评个功勋,他呢?他如果跟你死一块儿,他只不过算个陪葬,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你们现在是不是该庆幸,跟踪你们的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更不是一群拿枪的人?!”
“……”头一次看到董金波如此巨大的怒火,芭芭拉也找不到话回答,少见地噤声着,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警局之内也会有这样恐怖的职场欺凌。
“……我刚刚太激动了,抱歉,”董金波似乎冷静了些,声音缓和了下来,“但是现在谁都知道,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身份,不像我们,他没有任何能力保护他自己。我实在不明白,最为他着想的你,为什么会允许他做这种危险的举动。”
“……你才是那个更关心他的人,警监。”芭芭拉回答道,眼神有些无奈,“但我们中没有人能够让他接受束缚,你知道。”
“……我何尝不知道。”董金波又叹了口气,“他从不关心自己的生死,我们现在以利用的名义保护他,也只不过是暂时的。但是他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不会接受。或许让他回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对他来说,他应该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才懒得记恨当初把他扔进去的我们这些同僚。”芭芭拉苦笑着,似乎是在自嘲,“但好事是,他居然真的帮我们了。我本以为他会更消极对待的。”
“不是帮我们,他是在帮那个小女孩。”董金波却似乎十分清楚,“我从没见过他会对谁作出承诺。”
“他身上没见过的事可太多了。必须承认的是,”芭芭拉接过话头,表情复杂,
“事实上,警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对他一无所知。”
“……”董金波看着这位共事多年的下属陷入沉默,正欲开口说什么时,却听到了办公室外的一片叫喊声与平时不会在这里听见的手枪纷纷上膛声。顿觉不对劲的他看了眼眼前的女警,从抽屉里摸出手枪,芭芭拉似乎也立刻反应过来,伸手开门。门扉被向内拉开,同时门外一声熟悉的女同事的尖叫响起,使两人神经紧绷起来:
“有人袭警——!!!”
“放下枪!!”
“你要干什么,这里可是公安局!”
“不准动!我们有权直接击毙你!!”
“再说一遍,放下枪!!!”
董金波看着公共办公室内,周围的同事们已全然不是平时工作的状态,全部站在原地,纷纷双手举枪包围了办公室中心位置,面容紧张,身边的芭芭拉也举起自己的配枪,神情严肃地指向前方。众警察枪口中心,刚刚还在审讯室里读书的这个法籍移民——伊戈尔·邓肯,此刻正手持一把警用USP45手枪,抵在正被他挟持于身前的警察小邓的太阳穴处,表情沉静,一言不发。被威胁着生命的小邓紧咬双颌,表情肌紧绷,额上不断渗出汗珠,却受制于人,无法动弹。危机感瞬间渗入周围的空气,双方都保持着紧张至极的对峙,不敢轻举妄动。
“伊戈尔先生,你知道你的举动很危险吗?”不敢松懈警惕的芭芭拉保持着持枪姿势,紧盯伊戈尔率先发问道,“不管有没有证据证明你刚刚的话,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是犯罪了,最好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后悔……如果我会的话,我之前又何必向你坦白?”
伊戈尔并没有听进劝告,依然没有放松身前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尽量保持着从容的董金波试图交涉道。
“你……不是你,警官。”伊戈尔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感兴趣地摇着头,“你用你那习惯性的领导式语气向我提问,企图压迫我,但你并不能命令我,你也不能阻止我手中这把枪的扳机。”
“……我换个说法,你先放下枪,我们还可以商量。”董金波语气软了些,但并未放下背后手中的枪。
“我说了,不是你,警监。”伊戈尔依然摇头道,不肯半点妥协,“让他跟我谈。”
“……谁?”虽然已经心中有数,但董金波还是试探地问道。
“你知道是谁。”伊戈尔将枪口在人质头上抵得更紧了,“好了,快点让他来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这里就会多出两具无意义的尸体。”
“警监……”芭芭拉看向皱着眉头的老董,眼神意味深长。
“很不巧的是,他也不是我的领导,没法代表我的意志同意你的要求。”熟悉的冷淡声音突然cha入,话题中心的人物出现在众人边缘,眼神冷漠而空洞,
“而他们的人身安全与我并没有必要的利害关系。”
【黑崎市中心区,市律师协会中心】
“……绝书?”亚泽娜沉默了一阵,而后发问道。
“……虽然并不是真正形式上的,但现在看来本质也是一样的吧。”方振迟迟答道,面无表情,“只有不抱希望的人,才会作出那样绝望的决定。”
“即使是你也感到了绝望,为什么?因为你刚刚说的不公平?”亚泽娜追问道,却巧妙地避开了对方不会说的具体内容。
“不仅是不公平,他的决定舍弃了几乎一切,十几年来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
“黑文集团?”亚泽娜猜测道。
“如果你想套话的话,我不会告诉你你猜对没有,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大让步。我只能说,是比他的企业更有价值的存在。”方振仍然守口如瓶,只给了她模糊的描述。
“……我认输了。”亚泽娜无奈地一笑,“果然我还是不太喜欢耍这种勾心斗角的把戏。”
“看得出来。”
“而他舍弃了这一切,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为了什么?”
“另一个对他而言同样……不,更为重要的存在。”
“……安小娅。”即使是没有明说,亚泽娜也理解了过来。
“安小姐,比他十几年来取得的成果更为重要,是他现在生命中几乎一切的至亲。为了保护她的话,我可以理解他这样放弃自己的理由。”一边平静述说着,他一边看向手中的茶杯,杯中热气使得鼻梁上的镜片泛起白雾,朦胧了其后的目光。
“但你仍认为这决定是不正确的。他不只是放弃了自己十几年的成果吧?他的决定明显还有你无法理解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
“……那不只会让他自己付出代价,叶女士,安十方先生,甚至安小娅小姐本人都会为此遭受不公。就算可以保全自身,对于他们来说,这代价仍然太残酷了。”
“……有多残酷?”
“如果创建这个了家园的领主的子嗣最后要为了安全而无家可归,甚至改名换姓,这还不够残酷吗?”
“……的确残酷过头了。为人父母的他们需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我更想相信这不是他们的本意。”方振表情凝重,似乎轻叹了口气,“而现在,或许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但我却没想到过,他们被迫这么做的可能。我的软弱使我不敢去想象,他们究竟预感到了什么样的状况。因为我知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但我却无法帮助他们增加哪怕一点逃脱的机会。”
“……我不会故作姿态地劝导你说这并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但事实上,你并不是那个迫使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人,”亚泽娜平静地陈述道,“而且你最终也做了你认为是正确的事。至少,她有选择的权利了。”
“但我也将她推向了漩涡中心。”
“但她不是一个人,”亚泽娜说道,“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至少,我已经看到了这些。而她身边的人也在看着她,包括你也是。最重要的是,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你才真正是那个高尚的人,亚泽娜小姐。我很可惜不能告诉你更多了。”方振看着她,表情似乎有些欣然和遗憾。
“那已经足够了,方先生,而且,能被同行认可我很荣幸。你和我都一样,还并不清楚真正的真相,但那一天总会来的,即使它不是由我来见证。”
“但我认为我还有能做到的……不,应该做到的事。”方振思考着说辞,并从怀中摸出一只信封样的文件,递向亚泽娜。
“……”
“请在你们抓住凶手以后,将它交给安小姐吧。”方振平静地请求道,
“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的遗产。”
【黑崎市中心区,公安大厦,刑事科】
《圣经》上有这么一句话:“מה שקרה בעבר בוודאי יקרה שוב בעתיד.”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所罗门向人民传道,告诉他们过去与未来所存在的循环,告诉他们历史的起点与终点并非不同,于是他的人民所看到的太阳底下,并没有新生,也没有逝去,一切都是那一首旧时代的英文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旧日重来》)。
但是黑崎,没有太阳。
似曾相识的对峙又在眼前发生,被挟持的人质,一个兴起而致的胁迫者,一群持枪而围的警察,换了个场所,换了个凶器,换了个受害者,换了个作案人。其他的一成不变。这对他来说并不新鲜。如果不是素不相识,说不定这还是专门为他安排的心理情景剧。但很遗憾,病入膏肓的人无药可治。
陪着一群人将过去的情景与创伤重现一遍,然后就可以做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真是便利而奇幻的东西呐。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你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这一刻了。”伊戈尔淡然地看着这个阴郁的男人,似乎很清楚他此时的想法。
“如果你是打算做了关于我的功课后再来问我自己的话,那你要做的也就太无聊了。”邢登声音冷淡地说道。
“不,知道你的事只是出于必要,你本身与其他人一样可不会对我有多大意义。”伊戈尔否定道,“裹挟于洪流之水中的石子对于岸上人来说,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而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是岸上人,而不是另一颗石子?”似乎讲着什么难懂的谜语,邢登以同样的方式反问道。
“……你让我再次感到惊讶。”伊戈尔挑了挑眉,“我改变看法了,或许你并没有我需要的答案,但你的回答会值得我用剩下不多的时间思考一下。”
“那就要看你的问题值不值得我回答了。”
“你是顾问,”伊戈尔淡定地说道,似乎已经忽略了周围正指枪相向的人群,“顾问的职责就是回答问题,不是吗?”
“……提问吧。”邢登面无表情,冷静地回应着。
“……且问,如若为人类之同一信仰或共同伟业不惜牺牲自我,你是如何看待的?”
“愚蠢。”邢登毫无保留地回答道,“世界上的人类本就没有所谓的共同信仰,只有共同利益。所谓杀身成仁的英雄主义,本身是以无偿的牺牲精神为内核的概念,付出的代价却不能换来等价的回馈,最终,只不过是成为一尊雕塑,接受无实际意义的赞誉。死后比他活着更有价值,且这价值仍是别人所赋予,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你相信灵魂之存在吗?”伊戈尔没有作评价,只是继续问道。
“人类不能确认自身及环境存在的真实性,这也是怀疑主义与神秘主义存在的合理性。”邢登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相信与否并不能改变其是否存在的可能。只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相信。”
“……最后一问,”伊戈尔看着邢登,目光毫无波澜,却意义不明地勾起嘴角,
“你又为何要参与进来?”
“……交易而已。”
“即使这个交易,对你们双方都不是公平的?”伊戈尔却反问道。
“你已经用完了提问的机会。”邢登却冷冷说道,“我没有义务再回答你了。”
“……你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顾问,而且你并没有在敷衍我。”伊戈尔说道,“作为回报,我将告诉你需要的一个信息,但是,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邢登向他走近,周围的警察紧张地握紧手枪相对。
“……”额上滴下冷汗的芭芭拉瞥了一眼身旁的董金波,似乎暗示着什么。
董金波沉默着,明白她的意思,握紧了背后的枪。
邢登走到了伊戈尔身边,并没有看他身前紧张地盯着自己的人质。伊戈尔将头偏向他耳边,低声细语:
“Dé de Dieu。”
突然,伊戈尔将身前的人质向邢登猛推过去,将枪对向另一边的警察。
“小心!!!”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
八声枪响震动着办公室内的空气,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周围一片嘈杂的桌椅碰撞声在被推开的人质小邓耳边响起,他空白的大脑尚未理解过来,视线中,周遭模糊的人影同时动了起来,身边不断有人撞肩而过,无视自己都冲向同一个方向。他全身一软,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站住!!”“别跑!!! ”“别让他逃了!!!”
纷乱的脚步声在走㾿踏响,全刑事科的警察追赶着前面正捂住腹侧逃跑的男人,枪声又在前方响起,逃逸者向身后的追兵倾泻着子弹,脚下黏腻的血液成了脚印的形状。警察们躲避着枪击,一路追到电梯口。男人一头闯进电梯门内,在门口举枪继续反击着。一个人影无视枪击冲到众人前方,举起他那枪口尚冒着青烟的手枪。
“砰!砰砰!!”
子弹撞在缓缓合上的金属门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开枪者走到门前,看着门上浅凹的弹痕。
“通知保卫科,封锁大厦。”董金波收起枪,拿出执法记录仪,
“给我连线特警部队支援,我要在大楼里拿下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