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中心边缘区,阴阳路404号】
男人站在巷中,前后的灰色建筑将他夹在狭长而阴暗的空间内。积雪融化后的地面冰冷潮湿,沁人的寒风也没有忘记眷顾这个城市缝隙中的缝隙。他看向面前老旧的生锈铁门,与这幢公寓同样的水泥灰色略显阴森却又普通至极。墙上半脱落的广告纸在风中簌簌作响,房檐上的滴水有节奏地向地面坠落。即使是人烟本就稀少的边缘区,这条路也是没几个人想要逗留的地点。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无云。一只扑腾着黑色翅膀的鸟类从头顶掠过,还不忘“哇——”地叫嚷一声。
“Очень хорошо(很好).”他自言自语道,脸上的疤痕也一并动起来,
“真是好兆头。”
一声金属物响动的“咔嚓”声将他的视线拉了回来,他看着面前发出声响的物体,“咻——”地吹了个口哨。面前的铁门缓缓地翕开了一条缝,缝隙内可见的只有黑暗。这黑暗在向他发出邀请。而他没有理由拒绝它。他伸出手,推开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内并没有人在。门后是狭窄的过道,充盈着浓重的黑暗。他迈出脚,鞋底踏入深邃的黑暗中时,头上突然亮起诡异的绿光,是天花板上的廉价LED灯。一阵物品龇裂的声响从旁边传来,男人看向一旁。墙上一面裂开的长镜映出他错位的身体,发出电流声的昏暗绿光下,镜面上显现出黄色颜料书写的扭曲文字。他念着其上的英文字,也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Jason Smoke.You shouldn't be here.(杰森·斯莫克。你不应来此。)”
杰森冷笑一声,转头继续向过道前方走去。冗长的过道似乎没有尽头,头顶上的绿光向黑暗中延伸。
“门可是开着的。”他突然自言自语起来,狭小的过道内传来回声,却又被黑暗吞噬。他又笑了笑,继续向黑暗中迈步。这一次,一阵电器特有的“沙沙”噪声传来,前方的黑暗中亮起有些刺眼的方块状白光。杰森走近这光源,是一台放置于独凳上的旧电视机。显像管明显报废的电器的屏幕上布满雪花状的白点,在噪音中于其上不安分地浮动着。他靠近它,突然头上的灯光熄灭,周围严密的黑暗中,电视显示器的图像突然恢复,显现出一排文字,字体的上下部分异样地横向抽动中,诡异十足。
「You'll bring trouble to the chambers(你会给商会带来麻烦).」
电视机的白噪音隔断了空间的死寂。随之他开口道:
“一如既往地谨慎呢,你们这些人。”杰森对着电视机说道,语气里一股揶揄,不,嘲讽更合适,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如今还能明哲保身?”
黑暗的空间中依然无人回应,但依旧不妨碍他自言自语,似乎这黑暗中并非真的只有他一人。
“不管怎么说,我的委托已经被你们接受了。”他逡巡在黑暗的长廊上,饿狼般的眼睛似乎要揪出藏在黑暗中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鬼影,
“诚信交易可是你们商会的绝对规则,对吧?”
没有人回答,或者说受问者只给出了沉默。于是他继续注视着眼前的黑暗,仿佛这黑暗也正注视着他。突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旋律,伴随本世纪初欧美音乐的慢板电钢琴声,它以轻柔婉转的女声向着他深情呼唤:
“Only you~~~can make this world seem right(只有你,能让这世界运转)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只有你,能让黑夜长明)
Only you and you alone can thrill me like you do
(只有你,让我如此心动)
And fill my heart with love for only you~~~
(使我心田满溢爱意,有且只有你~)
……”
杰森跟随音乐以脚尖打着节拍,过道前方,一阵灯光亮起,是与之前不同的玫瑰色光线,盈溢在一片方块状空间中,与这音乐的情调互相映衬。他走向光亮区,离开过道后进入了这向他呼唤的秘之房间。玫红色光照下,四面的墙壁也镀上一层淡红,其上是显眼的各种奇妙挂饰,吸引着这个杀手的注意。上世纪的征兵海报,未完成的名画复制品,色情影像带的宣传画册,甚至还有一版旧钞票的印刷模。房间中央的办公桌上,上世纪才看得到的留声机上,黑色的唱片在动铁唱头下缓缓旋转,金属唱针走过纹理密集的沟痕两侧,从这个敞开的老旧手提箱里发出质感真实的音色。旁边的一台黑色古董拨号盘电话倒是很容易看出只是个现代仿制工艺品的事实。
“O~~o~nly you ~~can make this change in me~
(只有只有只有你,能使我真心改变)
For it's true~~you are my destiny~
(毫无疑问告诉你,你是我命中注定)
When you hold my hand I understand the magic that you do
(当你牵起我手时,你对我施予魔咒)
You're my dream come true
My one and only you~~~
(而你是我成真之梦,此生只你唯一与共)”
深情悠扬的歌声停止,黑胶唱片随之停下了旋转。杰森看向办公桌后的墙面。相比其他墙上,这面墙壁上只挂着一副类似于某种动物的头骨,布置简略。那是一具山羊的头骨,棕灰色的两根盘曲长角彰显着天然的艺术感。白色钙质的头部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褪去原本皮肉表现的温驯后,白骨上的双眼空洞地睁着,似乎还有视线残留于其中,径直索问着凝视者的灵魂。神秘主义者则信奉它为巴弗灭(Baphomet)的蛊惑,点燃人心中名为嫉妒的原罪。他看着它,不知为何弯起了嘴角。
(只可惜现代的犹太人已经不过安息日了。)
他停止了注视,走到羊首之下。黑色的皮质座椅上,一只厚重的帆布挎包安静地放置其上,其中正塞满了他所在寻找的这场交易的标的物。尽管畏首畏尾,但买卖本身也仍是诚信必达吗,他又弯起嘴角,似乎嘲讽着什么人。伸手拉开拉链,一堆成卷捆扎的纸质物映入眼帘,其上是旧时代西边的昔日强国专属的资本主义的腐败墨绿。实际上,在这具病痛摧残的身体行将就木前,他早就不需要这些丑陋的身外物了。但他还是要感谢“他们”,他现在有了一堆被那些人给予的筹码。而他,只是需要它们,再去耍一个小小的把戏。
“Yes(是的), ”他拿起一捆钞票,看着这些旧日资本的结晶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Only you, chéri(只有你,亲爱的).”
【黑崎市中心,公安大厦】
大楼外,几辆警用运输车出现在大门前,在阶梯旁停下。印着SWAT字样的黑色车后门打开,一队装备防弹背心黑色钢盔的武装警察荷枪实弹纷纷跃下地面。特种运输车前门被开启,前方跳下最后一人。年龄四十上下的男人一头坚硬的短发,留着络腮胡须的脸上表情严肃,较高的鼻梁表明着欧洲裔人的特征。他一只手按了按耳边配带的通讯耳麦,其上的红光一阵闪烁。似乎了解了情况后,他点点头,回头看向身后统一手持HK416突击步枪的队员:
“目标在大楼内部,先与公安的警方人员汇合。”
大厦46层,公共通道内,一头棕金色乱发的刑事科警监董金波来回踱步着,身旁的金发女警芭芭拉则倚墙而立,剩下两名警员则持枪戒备在电梯门前。刑事科的人员已被分别调到各楼层的西走廊外景电梯门外警戒嫌犯走出电梯,但明显的,人员配置根本不足。除去仍在外面搜查另一案犯的人员,大厦内的人员已经不到本来的三分之一。
“或许你可以给亚泽娜也打个电话……”
“亚泽娜警官不是黑崎警局的正式警员,我不应该也没那权利去给人家添麻烦。”董金波否决了芭芭拉的提议,“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叫上她就能解决的。”
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他停下踱步侧头看去。
“没必要停掉所有电梯吧,”前来支援的特警队出现在过道另一头,带头的络腮胡男人看向董金波,“就算是特警爬46层也是很费力的。”
“人员不足,为了防止嫌犯趁我们不备转移至其他电梯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抱歉了。”董金波解释道,看向这位带头人,“您是……”
“让·杜雷克(Jean Drake),武装特警部队中尉,先锋小队(Spearhead Squad)队长。”带头人简单地说明着身份,“其他队员已经在各层楼西面着手准备了,只等你们的行动了。”
“很好。”董金波拿出对讲机,“保卫科?”
「是,警监?」
“动手。”
西面的外景电梯内,死里逃生的男人躺在电梯内,背靠着冰冷的铁门。透明的玻璃轿箱外,天空仍旧黯淡,压迫在周边的繁华建筑群头顶,压迫在自己头顶。泛黑的视野随着电梯向下降落,但似乎就是摆脱不了头顶的阴云。但是,阴云?不,天空中明明就没有云,他又注意到。他捂着腹部,汩汩流出的大量殷红鲜血早就染红了半边衬衫,浸得绯红的右手上全是带着腥甜味的黏腻感,左手仍握着那支夺走的警枪。子弹应该是冲破了内脏,他猜测,体内的血液就如同从活泉眼中喷薄涌出的血泉,在身下迅速积成一滩夸张的血水,随着轿厢的晃动抖荡扩张着。真是可悲,pathetic(可怜).不过,他又难得感到心情舒畅。为什么呢?他有些疲惫地想着。窗外的阴空上升得越发缓慢,他闭上眼,回想起了某个典故。
亚伯与该隐本为亲生兄弟,长兄亚伯放牧牛羊,胞弟该隐耕种麦田。亚伯献祭羔羊于上帝,该隐献祭蔬果于上帝。天主只看中了亚伯的供物,该隐质疑,祂却只说他“行得不好”。“行得不好”?可不管何时,上帝都只独爱羔羊,不是吗?难道因为亚伯牧羊是为天主作供,而该隐耕种蔬粮是为自身果腹?若人天生有罪,就必得羔羊以替之?那现在看来,他这只scapegoat(替罪羊)又替了谁的罪呢?
一阵突然的震动传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刚刚还在变动的楼层数字在模糊的视界中蓦然停在了24,轿厢外的景色也停在了面前。是公安局的人启动了电梯的制动。他忍住撕裂脏器的剧痛,颤抖着支起身,沾满鲜血的右手撑在玻璃厢壁上,留下血染的手印。
他挺庆幸,自己还是这只受神宠幸的羔羊。大业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大业。他看了看头顶,轿厢顶部的透明玻璃上方高处的电梯井顶部勉强可以看到黑点状的曳动装置,没有机房保护,他握了握那支夺来的枪。一阵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转过头,电梯门外又传来细小的子弹上膛声。他看了看玻璃障壁下方,让人晕眩的高度足有不下五十米。他的使命还差最后一步了,他的时间剩不了多少了。伊戈尔·邓肯看着外面高耸林立的人造物群落,现代人类引以为豪的产物们。而这使命该完成的地方,现在还不会是这里。
大厦24层,西面走廊的墙边,给突击步枪装弹上膛的特警严阵以待,刑事科的警员也拉上手枪枪栓靠在墙面上。电梯门两侧,特警队中尉让与刑事科警监董金波分别紧靠门上左右,各自持枪。沉默对视片刻,让对着董金波点了点头,而后向着墙边的队员做出手势,指向电梯。会意的董金波腾出左手,摸向背后门边的按钮,手指停在了开门按键上。
“叮——”
电梯门缓缓向两边分开的同时,门外两人迅速举枪转身对准门内,待命的警员等人也同时举枪指向电梯。然而,看向门内的两人惊讶地扬眉,本应存在目标的电梯内空无一人。
(嫌犯转移了?)董金波疑惑地看向空荡荡的轿厢内,只见透明厢壁上的血手印,与脚下厢底上的一滩浓稠的血液,此外再无其他痕迹。另一边的让试探地走进电梯,试图搜索目标踪迹。突然脚下一阵“喀啦”的异响,他低头看向脚下的血水中,发现了异样。一旁的董金波似乎也踩到了什么异物,下意识抬起脚。鞋底上,黏上了一堆沾染血迹的玻璃碎片。突然反应过来,他抬头看向上方。
那人开口,轻声告诉:
“Fais attention(小心跌倒).”
还未来得及举枪,身边的人影突然冲向董金波抱住,将他向门外推去,同时头上连续传来五声枪响,轿厢整体传来剧烈地震动。被抱住的董金波与身上的让连带摔倒在电梯门外的地面,而电梯门内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尖鸣,巨响中身后的轿厢瞬间失速下坠,在人为原因下发生溜车事故。明白过来的老董顿时一阵后怕,幸亏千钧一发下被人救下。强制镇定着起身,他拉起身边的让,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电梯门内的玻璃空轨。
“队长!”“警监!”身后的众人关切地围上来,而脱险的两人没有回应,且各自脸有愠色。
“还楞在这干什么,不需要你们关心!”董金波怒吼道,
“下楼!!!”
耳边剧烈的金属尖鸣刺痛着神经,高速下降的运动使身体陷入不适的失重感,他艰难地试图在急剧下坠的电梯顶上站稳,但任何一个动作都加速着腹内血液的肆意倾泻。面前的透明的玻璃电梯井壁外的景色在发黑的视野中加速上升,厢体持续的剧烈震动带动着整个身体,上下颌,颅骨强烈震颤着。哪个电视剧里说现代电梯不会自由落体的?他现在有点恨自己那百步穿杨的枪法了。还有九层 、八层、七层、六层……在体内脏器几乎都要被摇出来的痛苦与血液巨量流失带来的冰冷中,他仍计数着,试图避免休克的同时,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一步都不能出错,一步,否则因墩底落得脊椎断裂的话,一切就功亏一篑了。他握紧手枪,还剩下三发子弹。脚下,大楼底的景象在加速度下向自己拉近得越发快速。他举起枪,启唇轻语。
(只此一次,Dieu〈我主〉……我将背叛这为你的sacrifice〈牺牲〉。)
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内踏响,十几名持枪警员与三十多名特警迅速向楼下移动,带头的两个男人分别拿着对讲机按着耳麦,表情焦虑地发号施令着。
“让小叶回监控室,快!调用大楼外西面的监控,就是那个电梯外面!”
“楼下的小队撤离原地,去大楼外西面电梯外待命!”
“他不是傻子,不会等电梯墩底死在里面!给我监视他的行动!”
“什么?待命不是让你们不会临机应变,还要我教吗?!比目标先行动起来,就这样!!”
“大楼西面的平民用巡逻机隔离啊,笨蛋!!嫌犯太快了看不清?关我屁事啊!!!自己想办法!!!”
“疏散群众的事来不及的话,自己上也要给我保证他们的安全!抓捕目标是首要任务!!”
“砰!砰!!砰——!!!”三声枪响突然响起,之后玻璃破碎的“哗啦”声传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带头的两人明显一愣,随后加快了脚步:
“来不及了!!快!!!”
大厦西侧,楼底的行人纷纷抬头,看向枪声鸣响的高处。反着光的玻璃碎片四分五裂地飞舞在景观电梯外的高空,随之大约三层楼高处一个男人双手护头的影子从电梯轨中飞出,与玻璃碎屑一同从四米高空向人群坠落。一片尖叫声瞬间响起,慌乱的人群纷纷四散,之后一声坚实的巨响,高空坠下的人影重重地砸落在一辆轿车顶上,压扁了整个车顶。周围的人群此时渐渐停止骚乱,探头看向中心。一阵玻璃被挤压的“喀啦”声中,车顶上的男人竟缓缓起身,除去腹部血流如注的夸张伤口外身上因玻璃片刮擦又新添了几处分散的伤痕,眉边伤口淌下的血迹停留在了那欧洲人特有的蓝色眼瞳边。不少围观者此时举起手机,拍下这震惊的一幕。重伤的跳楼者横扫了一眼这群人,这群自己眼中的凡人,张开口似乎准备说什么,却控制不住地呕出一滩鲜血,使得不少围观者面露惧色。真是不体面,他自嘲地想着,明明他也与他们一样,同为人子啊。人群的目光中,伊戈尔动作摇晃地摔下车顶,艰难的从地面上爬起,颤抖的左手困难地举起已经放空的手枪,朝向人群。一阵尖叫再次爆发,慌忙收起手机的围观者们此刻却不再敢轻举妄动,看向男人的目光中是清一色的恐惧。他咧开嘴,原本整齐洁净的牙齿被鲜血浸红,但似乎仍然不妨碍他试图表现的友好,甚至能错觉地看到那诚挚的眼中流露出的歉意:
“Pardon me, please(借过,请各位).”
大厦50层,刑事科办公室。自律空调的声音稳定地在头顶响起,空旷的办公场所里只剩下分别坐在椅子上和伫立于窗边的两个人影。眼神阴沉的男人看向遥远的窗下,大厦西侧外的街道上,失去平衡感一般左右游弋迂折的黄色出租车以惹眼的危险速度窜行于路上平缓的车流中,后方几辆黑色的特警运输车紧追而上,印有黑崎警局KCPD字样的警车也尾随其后,闪炼的警灯发出隐约可闻的警笛声。将手中燃尽的烟头扔出窗外,邢登淡然回身,了无生趣的双眼盯向室内另一个人影。
“……”逃脱挟持的年轻警察垂头坐在办公椅上,尚未恢复自然的僵硬表情肌显示出仍未完全缓和的惊惶与心悸,仍带呆滞的双眼中似乎还多了几分不安。正常人在受到生命威胁后的应激反应大多大同小异,区别在于程度的轻重罢了。窗边男人的目光似乎很快又失去了观察的兴趣,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和预料之中的事情而已。
“……邢顾问……”大概注意到窗边的目光,小邓这才抬起头,看向邢登。
“致谢的废话没必要讲,也不应该对我讲。”邢登冷淡的目光看穿了他的想法,“你知道我不是为了你们才做什么,你们这些警察活着只不过是对我还有利用价值罢了。”
“……也是啊,”小邓苦笑了一下,“明明是我自己大意,还,还把枪给……”
“伊戈尔·邓肯在坐实此案谋杀罪之前,警局依法不能对他采取人身限制措施,这本来就默许了他实施危险行为的可能。”邢登再次打断他,“况且把这个危害带来这里的是我而不是你,不向我问罪却自作多情地归咎自己,是想博取同情?是的话我无话可说,不是的话就最好停止,否则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小邓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如何回应男人刻薄的劝诫。
“如果你真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那就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坐等别人安慰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你早就不是小屁孩儿了。”
“……呵,也对,那个嫌犯还在大楼内,我也该去抓他了。”不知为何小邓突然一笑,似乎莫名其妙地振作了精神,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又回头看了眼邢登,目光恢复了几分以往的自信,“邢顾问……”
“我说过,你不该道谢。”邢登目光依旧冷漠。
小邓看着他尴尬地挠挠头,苦笑了一下。
在这个单纯的年轻人天真的眼中,邢登的刺耳言辞或许只是不够直率的另一种安慰吧,小邓如此认为着。
邢登颓然的目光看着他自以为会意的眼神,心中却想起了无关的念头。现代人从来就不是自发地信守法律,而只不过畏惧其背后的暴力机器罢了,比如警察的枪口。而现代的警察,作为法律与秩序的执行者,失去了枪支这种强大执行工具后便与被地震震断了梁柱的高厦无异,稍有余震便可轻易坍毁。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上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这个年轻警察因失枪而摇摇欲坠的自我效能感,不过这恰好给他创造了可利用的机会。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已经逃出大楼了,估计是抢了辆出租车正向市中心南方逃离,其他人都跟着。”邢登补充道,“你现在追上去也没有意义,监控室里的人估计也在调动市中心监控设备进行追踪。”
“可我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地什么也……”
“伊戈尔·邓肯的个人信息,包括他的电话,住址,银行账号等,都还有调查的价值。”邢登看着小邓继续道,“他现在已经可以被视为案件的重大嫌疑人……如果要补救你的失误,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会把资料发给剩下的人员……”这么说着,却又像想起什么后小邓犹豫了片刻。现在整个警局,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分配到这件事上了。他无意识地抬头看向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似乎暗自地期望着什么。
“……我没有这个义务帮忙追查,你该清楚。”邢登冷淡的眼神似乎无声地拒绝着他的期望。
“……”小邓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
“但仅凭你的有限能力,事情恐怕会越发复杂到头绪都理不出来。”话峰一转,邢登却意外地说道,“他所说的线索我大概有头绪。把资料给我。”
“……!好的,我这就发送……不,”有些惊喜的小邓立马回应,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低头拉开桌屉一阵翻找后,拿出一叠文件递给邢登,“这是嫌犯个人信息的纸质文档……希望你能用得上。”
上钩了,他冷淡地想着。人的心理是顽固也脆弱的存在,只需在适当时稍加诱导,他们的认知就能按照他人意愿改变,进而引诱他们的行动,这种把戏他用过太多次。你说卑鄙?当然了,但那些擅长帮人疏通心理问题的专家们不也会用这种“卑鄙”手法吗?或者用西方过去的传教士们举例会更通俗易懂?他清楚自己是个卑鄙的人,从来都是。
(只是这样……实在无聊。)
他拿过档案,面无表情。
“还有,关于伊戈尔·邓肯本人,你可以通知老董他们不用再追踪了。”邢登走过小邓身边,“他们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小邓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背影,似乎不能理解。
“他只视自身为羔羊,自愿选择走上祭坛。”邢登奇妙地比喻着,不知为何微提的嘴角在身后人看来似带讥诮,“决意赴死之人,不会留给你们任何用处。”
“赴……赴死?”
“当然,呵,”说到一半,男人的背影竟笑出声来,冰冷的嘲笑证明了小邓方才看到的表情不是错觉,
“但如果被你们杀死的话,倒或许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黑崎市中心区,莱瑟路(Lethe Road)东】
声音,融化于水中,在脑脊液中扩散,忽远忽近,交错融杂,甚至不真切地发出回音。车轮声,人声,广播声,警笛声,丝线般交融成混沌的形状,在鼓膜与听骨间游荡碰撞,仿佛要融化进大脑,变幻成第六种感觉。意识在脑海内如同被无形之力渐渐抽离,使得手中的方向盘,脚下的离合器,甚至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如同沙漏中变形的颗粒流陷,充满不真实感。但即使如此,他还能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正在死去,此时此刻,淌入这条名为忘川(Lethe)的冥河。
「……各位市民代表……议员提出的《市民人权保障法案》的修订案提议……普遍支持……」
“……干你*!……疯了吗!?不会开车啊!?……”
「————————————(警笛鸣声)」
「……市民朋友们……享受更完善……人权保障(?@#%&$¥£€)……」
“哇!……有(?%:@¿)飙车……在拍电影吗?拍个zhao~发朋(?%$฿¿)……COOL!(?@¿)……”
「————————————@/=#%¿฿¢?(警?鸣声?)」
「今天的黑崎市……一如既往的安全安定(?§¿)……安心の生活(×-?¿?¿?)……」
嗯……哦?啊??他们……他?没有?没有什么?
真不诚实。不诚实?为什么?
……
啊。没告诉他们啊。那个词……怎么拼的?
Ver……ve……té?
Vérity?viritè?
……Vérité(真相)?
这不好,这很不好。
不诚实的孩子,可不会被主喜欢啊。
黄色出租车找不到平衡一般左摇右晃急速行驶,与周围车流间断性磕碰下形成的委蛇轨迹后方,紧追不舍的一队警车闪起警灯发出刺耳尖鸣,扬起路面上的冰屑与雪水。
“没必要追?开什么玩笑?”坐在副驾驶的董金波对着执法记录仪叫嚷着,狮鬃般潦乱的金棕色乱发下的面容颇显狰狞,“让我放跑一个敢在警局里公然袭警还玩你问我答的家伙?当公安局是茶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刑登那臭小子不说人话不是第一天了,你今天也吃错药了!?啊!!?”
「呃,不是警监,刑顾问他说……」
“我管他说什么,那疯子手里还拿着你的枪,你忘了!?出了事你负得起这个责?”
「啊……我……对不起,警监,是我考虑不周……」
“你都跟了我快六年了,怎么还犯这种低级错误?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邓帅吗?”
「……」
“好了,警监,再怎么说那也有些过分了。”一旁驾驶位上旋转方向盘左右避让车辆的女警芭芭拉紧盯着前方一段距离外的失控出租车的夸张行驶动作,插话道,“小邓他,刚刚可差点没命了啊。”
“……算了,我的确说的太过了些。”董金波叹了口气,表情缓和了一些,“邢登人呢?”
「呃,他去阳台上抽烟了吧……大概?」
“唉,懒得管他了……小叶在监控室关注着路况,现在没有空对网路上的消息进行关注。”董金波转移了话题,“现在只有你还在办公室,对吧?”
「嗯……警监,还有什么工作要我做的吗?」迅速领会了董金波的意思,对讲机对面的小邓问道。
“刚刚嫌犯脱逃出大楼时被不少市民目击到了,现在网络上估计消息已经炸开锅了,”说到一半,董金波似乎犹豫了片刻,又继续道,“……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我知道了。还有警监,你们的路况现在……」
“那就最好。其他的……”不等说完,董金波正欲挂掉记录仪的对讲功能,旁边的芭芭拉突然一个猛打方向盘,车身随之剧烈偏移,十字路口中间警车大幅度地漂移避开两侧突来的车流,堪堪错过纷乱的车辆,车内的两人跟着摇晃颠簸。
“开什么玩笑,刚才那些人在警车面前闯红灯!?”董金波抓着窗边,怒目看向窗外,怒吼中带着难以置信。
“可恶,要是能让附近的车流绕行的话……”芭芭拉愤愤地咬着牙。
「需求我让小叶同志帮忙通知吗,你们现在这样实在……」
“别管多余的事!”董金波却打断了小邓,“做你该做的事!”
「可是,这太危险……」
“听警监的,小邓。”芭芭拉此时却再插话道,“如果让附近的车流绕行的话,警监刚刚让你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
「这……」似乎明白了她的话,对讲机另一头的声音迟疑了起来。
“……那就是在承认有事发生,你会不明白吗?”董金波补充道,“我们的职责,不只是保护市民的安全,还有这个社会的安定,决不允许任何恐慌得到散布,明白吗!?”
「……我知道了。」
“……”
“……”
“……”
“呵……哼哼,”突然笑了几声,芭芭拉却仍然盯着挡风玻璃前方的一队车辆的追逐,“这种做法,肯定会被他嘲笑的吧。我似乎都听到他那人才有的冷笑了。”
“……”
“他如果问我们的话,你会怎么回答?”
“我不会后悔这种决定,它是必须的。”
“他们也有权利知道真相,这也是我们要保护的人权,不是吗?”
“……我不否认。”董金波看着窗前的车流及两边的人流,大多数在警车的呼啸声中惊奇地投目一观后便又失去兴趣回到自己的日常中的人们,目光如炬般肃然的眼底,却似乎在拼命压制着某种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但现在,他们不需要知道。”
【黑崎市公安大厦,地下停车场】
清一色黑白相间的警车排列在宽阔的空间内,头顶白色的灯光使旷大的地下隐藏不了任何一个角落的黑暗。男人信步于其间,点燃着嘴上的香烟。其实除了他那长年的烟瘾以外,我倒还没跟你说过现在的香烟有多遗憾呢。这个时代大多数的香烟,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能让人轻易满足了,大多是烟屁股足有整根一半长的东西,又或者是掺杂不少劣质烟草的次品,一根只顶得上过去半根烟的成分,要真是和以前一样的话,那恐怕得是跟女人身上戴的那些珠宝一样贵的奢侈品了。没办法,谁让现代早就没有那么多空地可以来种烟草这种高成本低利润的廉价商品了呢?
「……不过说起来,这阵仗可搞得是真大呢。」耳边的手机内传来男人的声音,邢登兴致乏乏地听着,「只是被公安给管制了报道,不然这可必定是个大新闻呢。」
“你大可放心,真正的大新闻他们都是决不会让你有那个机会的。”邢登冷淡地回答着,似乎还隐藏了一丝讽刺的语气。
「虽然我知道,说的这么直白,还是有点打击人啊。」对面的人声苦笑一声,又问道,「我给你的那个东西,好用吗?」
“一无所用,但还是起到了我想要的作用。”邢登不留丝毫情面地说道。
「你还真用了啊?……我看你就是爱玩火呢,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儿还不舒坦那种。」未知的通话者叹了口气,「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还想再回那儿去吗?」
“那可不是我想就能办到的事,况且我现在并不想那么做。”邢登否认地答道,眼神空洞,“现在做决定的人还轮不到我,你不是再清楚不过?”
「……果然我就不该帮你这个忙。你铁定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了,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可是那些人却喜欢装作不知道。避重就轻地选择最容易的局面是他们擅长的方式,即使意识到现在局面的复杂,他们也能像你看到的那样坐怀不乱,还盘算以交易和接受协助的方式顺便利用一下别人,稳固这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只可惜,他们还没达到利用者中的最优秀层次,处于交易之外的人却反而会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他们认识不到。既然迟早会被发现端倪,我在他们之间加些催化剂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不逼他们做出选择,也总有人会。”
「所以你才让我把那个东西转交给她……她就是你说的那个不稳定因素?你不是不会相信任何人吗?」
“我可什么也没说,倒是你在说谁?”
「真会装傻……那你呢,你就真的可以得到这个交易中他们允诺你的东西?」
“或许,虽然我并不感兴趣。但你真想知道更多?牵涉进这种好事里的人没人会介意多一个,特别是对谋划这一切的人来说。”
「别,我还年轻,想活着领退休工资。就兴你这通电话,我还得想法彻底删除记录呢。」电话里的声音连忙拒绝着,又说道,「我已经拿到你给的信息了,那个匿名账户的名头已经查出来了。真是了不得,居然是那家大公司名下的地盘,看来公安局这次可真地摊上了一堆不明势力的触须了呢。怪不得你刚刚会那么说。」
“他们的家族会掺一脚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都不过是一群假笑示人的嗜血豺狼。”邢登毫不意外,“现在的一派和谐被这件事从内部搅乱了的以后,恐怕只会有更多影子登上台面来分一杯羹。”
「不过我还是好奇,」未知的声音继续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密码的?」
“他告诉我的。”邢登走到了停车场出口前,一堆警用摩托机车摆放在自动升降铁门之后。
「不会吧?他自己告诉你的?」
“当然,”邢登看向门口的机车,另一只手上突然抛出一串车钥匙,在掌心中掂来掂去,发出叮当的金属响声,又轻笑着说道,
“Dé de Dieu.”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