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陷阱

作者:木叶落 更新时间:2021/12/23 21:22:17 字数:17218

【黑崎市中心,市政厅大厦,顶层办公室】

天色渐晚,一成不变的冬日寒风,一成不变的阴喑天色。某人凭栏立于露天的高台之上,仿佛等待,又仿佛欲离去。他莅临于这座城市的殿堂之巅,但又沉溺于这片全息画片与玲琅灯光构成的深潭之底。如果此时手中还有一杯美酒,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毕竟,禁欲可从不在他这种享乐主义者的欣赏之列。

刚刚,在这片楼宇与寒巷的某时某地,一位笃信之人为背叛自己的信仰,死去了。

而他最终并没有成功地完成背叛。

可怜的雄鹰(Eagle)。

他也读过圣经,新约与旧约都读过,但大部分的内容都已经忘却。不过,其中到现在都还记得较为清晰的,只有一段。

那便是亚摩利山上的献祭。

信教者的传世经典中,人们在这献祭之后,开始歌颂耶和华的仁爱与亚伯拉罕的忠信。

但那真的有如彼光辉?

在他看来,亚伯拉罕不过是个精巧的投机者。因为无论独子得生于否,他都必然建立其部族中的威望。他才是传递上帝教旨的唯一权威。呵,鄙陋如斯。

所以,他反而更喜欢那位无辜的青年,以撒。

因为是敢于将生命交付于血亲,而非交付于上帝的勇者?抑或说,愿意为了血亲之愿,交付生命于神明的义人?

不。单纯不过是个自负甚于神明的凡人罢了。

自负其生命的不可献祭,自负其人格的不可夺舍,即使面对一位万能的天父。毕竟在他这只属于人的自负的意识中,难道还会将自己等同牺牲降格而论?

所以,以撒才会问起父亲羔羊的去处,而无知自己的悲运。即使未曾自觉,他绝未设想以自身作祭而死去,以非人之道死去。而他的父亲,毫无疑问地,侮辱了他这天性,这美好的自信过度的天性。亚伯拉罕衹有对主的他信,虚伪的他信,而没有如其子般真正的,纯洁的自信。

凡不是出于自信的都是罪。那出于自负呢?

当然无罪。不,甚至高尚。

对,像他一样,超越一切,超越这座低俗城市的自负。崇高的自负。

而越是崇高,则越是美丽。他乐于欣赏美丽。

再说那位最后的信徒吧。以自尽为背叛,落得不堪的受戳,毫无优雅可赞。

可笑的雄鹰(Eagle)。这并不美丽。

灯光渐起,周围的高楼点缀起斑斓的星光,渐次明亮。又一个为她添饰颜色的醉人良夜。至于她(lei)?

The Kurosaki City(黑崎市).

是的,这座城市是位美人(bella)。

而美人,就是用来蹂躏的。

【黑崎市中心南,和平大道南段】

高架桥两侧的路灯光与全息影像,如同胶卷般在她脸庞上传动,暗红色侧发下的表情在阴影与光亮中交错,与赤色瞳仁中流动的光影一样,忽明忽暗。同样沐浴于光影交叠之中的另外两人,分别坐于驾驶座与后排,共同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失去了笛鸣的警车,只是车流中众多载具的同类之一,车窗外,关于某议员对新人权法案的演说影像,显现于高楼大厦外置的全息屏上,传播给市民们新的未来与期望。

“哈唉——”一声轻柔的叹息打破了静默,是一手扶住太阳穴的芭芭拉警官。

“尸体已经先送回局里进行检验了。”驾驶座上的董金波突然出声道,“鉴于嫌犯这一系列的危险举动,有必要检查生前有无服用过违禁精神药物的可能。”

“……”

“可是这下,报告就难写了啊……公安无权向特警队问责,嫌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击毙了……啊~啊—”芭芭拉一脸不悦地把玩着发梢,“总感觉白忙活了。”

“……什么叫白忙活了?振作点,至少这个神棍不会再在公路上狂飙了。”虽然仍漫不经心地劝导着下属,但疲惫的语调表现出的警监的情绪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损害与危险已经出现了。”略带冰冷的声音cha入其中,副驾驶上的亚泽娜并未看向两人,但视线犹如布满车内,

“公共财产的损毁不言,所幸被嫌犯驾车撞伤的市民大多只是轻伤,没有被危及生命——”

“所以我才讨厌这些信教的人,不过一群神棍——”董金波突然打断她的话头,却又被亚泽娜抢回,

“就嫌犯行为当时的意识状态说,虽然不一定是危害公共安全罪,也足以构成危险驾驶了——”

“而且还包括了袭警罪,还真是——”这回打断的是芭芭拉,不过也被亚泽娜无视掉,

“而一切损害的后果都是嫌犯的责任——

你们想这么说吗?”

“……”“……”

沉默再度横亘其中,似乎两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能及时通知市民疏散的话,这些损害都是能够避免的。”亚泽娜继续陈述着,平静的语气,却似乎凝结着车内半寒的空气。

“……真是狡猾啊,亚泽娜警官。”董金波结束了沉默,淡定地开口道,“明明上次的报道管制,你似乎可没有这么反感过。”

“因为受到管制的应当是谣言与谎言,而不是真相。”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亚泽娜警官。有时候,不知道真相能够保护更多的人,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但谎言不能永远保护人们。刚刚的事,就已经证明了。”

“那即使谎言只要能保护现在……保护当下,那就是值得的。”说到一半,董金波似乎犹豫了一瞬,继续道,“现代社会的安定,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保证的东西,你不懂。难道说,你能保证吗,警官?”

“我正在尝试。”

“尝试、吗……”看着挡风玻璃外的董金波若有所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单纯重复地念叨着。

“但是说到真相,小娜,你不也没告诉我们吗?”突然插话的芭芭拉看向亚泽娜,眼神肃然,

“为什么你手上,会有邢登顾问的监控手环?”

“原来如此,果然是监控装置吗。”

“我可不觉得身为专家的你会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亚泽娜不知为何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的昔日同窗那依旧严肃的碧蓝双瞳,

“为什么你不先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

“邢登……

到底是什么人?”

【黑崎市北城区,废旧城区(The Slum),西码头】

“我是什么人?”

真是令人怀念的问题,他难得地这么想。

阴云遮蔽住傍晚的天光,刺骨的寒风肆虐于广阔的海面上,码头边的黑色海水泛起连绵的波纹。灰背白颈的候鸟们在一排被黑白红灰各色彩漆裹携的快艇上方徘徊盘旋,黄色虹膜环绕的瞳孔中映射出的男人的灰暗瞳孔与它们交换着目光,仿佛他们都是彼此互相的旁观者。似乎从未见他扣上过的黑色旧西装衣摆在风中翻动,白色内衬的折褶也随之抖擞。嘴边的香烟燃烧殆尽中的一柱灰烬坠落到海水溅湿的地面上散开,白色的带状烟雾在风中凌乱飘动。身后的几个面相算不得和善的男人或持铁棍或持匕首朝向自己的背影,再加上刚刚发出那个问题的中年男人正举起手枪,明确地指向自己大方亮出的后脑勺。被风吹动得散乱的刘海下的双眼黯然无光,视野中同样注视着自己的海鸥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转身飞离了眼前,留下它们无情的灰色背影。嘴边燃尽的烟蒂掉落,在地面上徐徐滚动。

“我什么人也不是。”

他又能是什么人呢?不是死人,不是好人,不是爱人,也不是仇人。人对于自我这一概念的认知,是基于大脑中认知系统内的多个模组来进行调整架构的,然而这些模组大多并非是统一的,复数冲突与矛盾的功能互相干涉,加之多元的环境中外在模因信息整合过程中的互扰,使得人们反馈到表意识中的自我,不过一直都仅是一幅暧昧的抽象画而已。人恐怕是很难做到真正地了解自己,定义自我的吧,因为人始终是最复杂的矛盾体,人就是矛盾统合的本身。你能想象某处存在一个完全彻底地了解自我,精确到自己会在哪一天哪个点钟哪个地点杀死某人,又会在哪一天哪个点钟哪个地点被逮捕或击毙的人吗?反正我是想象不到,不,准确说是不敢想象的。那他呢?

算了吧。他根本就不想象。

“就算您这么说,恐怕我们也没有理由让您离开吧,Signore(先生)。”身后传来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娴熟纯正的中文发音如若不是结尾的意大利语,让人几乎无法辩识他真正的身份籍贯。不过明显的是,这并不是那位刚刚质问的持枪者的回应。

“事实罢了。如果我要离开,我又何必要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在海风中竟也显得几分遥远而虚幻。

“Io vedo(原来如此)。您显得一点也不意外的原因就是这个吗——您早就知道了。”

“这根本就算不上是阴谋——不,倒不如说,这就是个光明正大的阳谋吧,”男人解释的声音带着疲惫感,“专门表演给我看的过时情景剧。”

“这可真是……明知是陷阱,还能这样只身一人手无寸铁地从容踏进吗?……不可思议呐。”透出敬佩的语调,似乎别有深意地渐渐压低。

“我也没有理由不来,不是吗?”

“哦?说实话,那位神秘的交易伙伴告诉我「The hound is on his way(猎犬已经上路了)」这话的时候,我还怀疑,您会是什么样的敏锐而自信的人呢。”

“让你失望了?”

“疯狂或愚勇,我倒是想这么评价。但是,经验告诫我,对于您这样的人物,切莫急于定论才是对的。”

“是吗?”不知为何,男人冷笑一声,半偏的眼角余光睥睨向背后,

“只是经验也有出错的时候,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西奥多·林奇(Theodore Lynch)先生。”

“?!……Childe(公子)?”身后某个持枪者似乎讶异地轻呼了一声,手中的格洛克手枪枪口向男人后脑靠近了几公分。

“……”

“……”

沉默一时替代了言语的试探。又一阵熟悉的感觉伏现于后背。是的,这是他在那些铁栅后早已习惯了的一种视线,这种猛兽一般的,仿佛要将目中的一切活物钉上血污的十字架的视线。

“……哈哈哈!Bravo(厉害)!!!”倏然,被称为西奥多的年轻人大笑起来,用母语称赞着,但不难听出这看似爽朗的笑声中的冰冷,似乎明示了不可告人,又仿佛暗示了昭然若揭,“果然呐,猎犬先生,一鸣惊人!”

“过奖了。”

“可否请教贵姓?”

“邢登。”

“xingdeng……?”西奥多念出这两个不太顺口的汉字组合,轻笑一声,

“介意进去说话吗?”

几人身后,偌大的几座青灰色旧式厂房陈列于空旷的码头上,敞开的大门内是比他们头顶的阴空更不可捉摸的黑暗,深邃而空洞。

“悉听尊便。”

“My pleasure(我的荣幸).”背后那刺骨的视线移向了一旁,似乎转向了身后那位枪手的方位,

“Portatelo dentro(带他进去吧).”

【12月27日凌晨1:24分,黑崎市中心商业街,B.A.R酒吧】

哪有酒吧的名字就叫酒吧(bar)的?他看着周围灯红酒绿的街景中这显得格格不入的酒吧名字,每次来到这里他都忍不住在内心吐槽一句。店面不大的酒吧在比邻的大型餐饮店及商业中心的辉煌灯光与街面上五光十色的LED灯光与全息投影中并不算起眼,追求极致视觉刺激的年轻人们从门前路过,都没有偏过视线去稍许注意到它。冬夜的寒风偷袭着他的后颈,他下意识裹紧了羊绒外套的衣领,缩着脖子双手揣兜走向酒吧门口的光亮。

简朴的内部装潢,灰黄的灯光,混合香烟与酒精味道的空气,说实话他简直要怀疑酒吧老板是不是为了省电而故意搞出这种晦暗气氛的。坐到不长的吧台前,面前的调酒师娴熟地上下摇动着雪克壶,他身后酒水架上排满的各色酒饮,正是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所独有的浪漫。

“一杯威士忌,不加冰,谢谢。”

“一杯马提尼。”

熟悉的男人声音在身旁响起,伴随打火机点火的齿轮摩擦声,浓郁的烟草气味扑鼻而来。他伸手试图挥散弥漫于周围的不可见致癌分子的集群,转头有些不快又无奈地盯住这气味的来源。

灰黄灯光下泛起枯黄色泽的长发垂下,遮掩着这位抽烟客灰褐的前额,缺乏起伏的平眉下灰黯的眼瞳早已失去所谓心灵的光辉,比死尸更为乏味的脸庞上毫无褶皱,平滑的嘴角处衔上的不知名香烟卑微地延烧,与灰尘一般不匀的光线中飘散的白色烟雾不时变幻成废物燃烧时的焦黑。

“好久不见啊,混球。”他先开口道,表情上却并找不出什么重逢时的喜悦,“现在你又是什么身份来着,对了,顾问,是吧?”

“只不过是才几天没见而已。”邢登声音干冷地答道。

“所以,才几天没见,这次是换你来主动找我了?”

“上次监狱里演的那场戏你也是有报酬的,有来有往,不是吗?”

“但是你每次找我帮忙绝对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对你个人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浮起柠檬片的淡黄酒液的方头酒杯沉淀着白色冰块,被递到吧台上。店内音乐恰巧变幻,一阵旧时代古早爵士乐的得克萨斯吹奏与手风琴乐声环绕四周,随后,又一杯泛起轻微金色亮点的浅褐色马提尼被递上吧台。

「——I've got you under my skin~」

“……”

「——I've got you deep in the heart of me~」

“……”

「—So deep in my heart~that you're really a part of me~ 」

“你是为了什么?你明明已经可以袖手旁观了。”

「——And I've got you under my skin~」

“现在没有人能够袖手旁观了,你知道。”

灰白色的烟灰坠入半透明的烟灰缸内,燃烧着最后的一缕烟气。

“又是这些打哑谜一样的烂话。”他翻了个白眼,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裹,摆到吧台上,“这是你要的小玩意儿,可费了我些劲才拿到的。”

“让我猜猜你的途径:黑市倒到的?”

“你在说什么笑话?我可是个正经的新闻职业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是吗……”邢登似乎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我就姑且当你是吧。”

“我事先说清楚:这玩意儿顶多只能连接到公安这种大型量子计算机系统不超过0.1秒,想凭它侵入数据库是不可能的。”

“不出所料。不如说,这样更好。”

“……你究竟想用它干什么?”

“打个显眼的记号就够了。或者说,你真想知道的更多?”

“别,我可不想被你拉下水。”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而后惬意地放下,“然后,你肯定也又有什么差事要我代劳的?你这人的作风我可清楚得很。”

“看来在你眼里是算不上什么好作风吧……”邢登将烟蒂摁入烟灰缸中,,“你给我的这东西能帮我获得的信息之后还需要你查找,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哦~这么神神秘秘的,肯定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信息。你小子该不会是想坑我?”

“那就要看你怎么处理了。你是个聪明人,不是吗?”

“这句话我爱听。照例,已经准备好报酬了吧?”

“呵,不能当是售后服务吗?毕竟可不止这一件事。”

“嗯?你还有什么破要求?事先声明,得加钱。”

“是一样东西,要你交给一个人。”

“什么东西?”

“这个。交给一个外国女人。”

“这!这不是……?”

“怎么了,不敢?”

“啧……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你是认真的?”

“……”

“好吧,我帮你。”他起身,拿走了邢登手上的物品,背过身去,但还是回头看了这个男人一眼,

“有时候,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是吗……”邢登端起酒杯,轻微晃荡杯中浅褐色的液体,似乎戏谑又仿佛冷漠地轻笑一声,

“呵……谁知道呢?”

【现在,黑崎市中心新商务区,林奇家族招商投资银行】

突然想抽根烟。

邓帅站在人流不息的台阶下方,身后这幢全市最大的银行大楼,接纳着此刻经历了下班高峰期通勤的工薪阶层人士疲惫的步伐,千篇一律的木然神色的人们或许正期盼着这个结薪日的唯一慰藉。寒冷的空气裹覆在身周纹丝不动,实际上并不抽烟的他哈出一片白色吐息,大概代替了吞云吐雾的模仿。灯光与车流排列的街道对面,高耸的商务写字楼遮挡住了冬日傍晚那靛紫色的天空,在天际另一端与这紫空相接的橙红色光辉从宇厦间的缝隙中柔弱地探头,泛滥起幻觉般的朦胧光影。

“没想到,还真被他骗了呢。”小邓突然轻声地自言自语起来,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并没有看到少数路人的侧目。

不,准确来说,邢登也没有骗他。那些信息是有用的,他没有说谎,他也没那个必要。他也从来没跟他们保证过自己不会逃走,倒不如说,逃走才是合理的。但是,他又为什么会需要这些信息?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选择现在这种时候突然离开?

“该死……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突然想起了中午的那场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袭警事故。那段邢登和伊戈尔谜语一样的对话。洪流是什么?石子又是谁?为什么要问什么灵魂,牺牲?还有最后那句他听不懂的外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听到伊戈尔被击毙的消息时,他理所当然地惊讶了,却又觉得并不意外。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邢登,总是这样能先所有人一步地预料,甚至是预言了这一切?

“……放过我吧……”小邓少有地长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我可不擅长思考这么多事啊……”

一阵连贯的金属碰撞的巨大轰鸣从头顶掠过,是磁轨电车拖曳着一长串前后振荡的车厢,一如既往地驰行向远处的广厦丛林中,发出白色亮光的无数方块状小窗口似乎是耀眼的阿戈斯(Argus)的百眼,错乱地睥睨着地面上的光影。这一切,在这居高临下的观测中,竟显得有几分失真的异样。

酒红色刘海下,瑰赤色的眼瞳中闪动过这长串白茫茫流辉,不同于周遭人群低下的头,她定晴仰视着这百眼的光芒,似乎企图看穿彼此背后那不可言说的真相。身后倚靠着的警车另一侧发出沉重的车门闭合声,从人行道边上下车的另外两位警察绕过车头,走向抱臂倚车门而立的亚泽娜。

“小邓就在对面等着我们。”董金波叼着香烟,手中的廉价火机在寒风中熄了两三次后才点燃,“他应该看到我们了。”

亚泽娜看向街对面,凌乱的路灯光与车灯光闪烁中,年轻的邓警官正向他们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在他身后,两百来米高的数十层银行大楼外侧,曲纹状的金色“L”变体字全息商徽如同一柄竖直悬挂在人们头上的古舍施尔弯刀,仿佛随时都可以垂落至脖颈上宰割他们的头颅。

“林奇(Lynch)家族吗……”芭芭拉·雨果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柄精致的L字长刃,却又只能闭紧了双唇。

竖起灰呢大衣衣襟,任赤红色单马尾的纷乱发丝在风中随衣摆一同飘动,亚泽娜向街道上的迷乱光斑中迈步走去。

“走吧。”

银行大楼一楼大堂,清一色的白色灯光投射之下,人群疲软地散落在四周的等候席上,立体投影频繁显现着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业务套餐。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人群中径直走过的这几位警察,木然的神情千篇一律地印在人们的面孔上。

“……”

“……”

“……”

“那个……”邓帅看向另外三人,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并不喜欢沉默,可是此刻所有人的沉默似乎又是理所当然的。

“……你被夺的枪支已经随伊戈尔·邓肯的尸体一同送回报备了,之后记得写份检讨。”董金波突然开口道,语气格外平淡。

“啊?哦……收到。”小邓愣了下,随后下意识回复道。

“……”

“……”

“……亚泽娜警官,”董金波第二次开口,表情似乎有些无奈,“我已经按你说的叫小邓也来了这里,但是……”

“董警监,”亚泽娜打断了他,“你觉得,他会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逃走?”

“……我不知道。邢登的心思缜密,我是不可能猜的准的。”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如果我是他的话,在知道凶手是谁的时候就会准备了。”亚泽娜轻皱了皱眉心,平静地猜测到。

“那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个银行……”

“因为他来过这里。”

“嗯?”

“小邓,你还记得他借你的银行卡吗?”

“我还没来得及还呢……是这张。”邓帅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亚泽娜。

“这是张全新的信用卡,你没发现吗?”她捏起卡举在手中,崭新的卡面上一个金色的“L”变体字标志赫然在目,“而且就是在这里最近办理的。”

“那这么说,他最近来这里办了张银行卡……”董金波似乎有所理解。

“但是办银行卡什么的明显是糊弄人的。你还记得他消失之前,向你要走了伊戈尔·邓肯的个人信息吧?”亚泽娜转头看向邓帅,对方点头回应道。

“就是这个,我之前居然没想到的事,却早就被他计算到了。”亚泽娜目光锐利了几分,又皱了次眉,而前方已经是大堂尽头的经理办公室门口,“只要问了里面的人就能肯定了。”

面前这个梳着背头的男人推了推方框眼睛,微胖的欧洲人脸庞上似乎总是带着标准的礼节性微笑,你如果认真看每周的黑崎财经频道(KFC)的话,啊不是那个快餐的KFC啊(笑),你兴许能认出这位先生便是之前已经出现在某知名电视访谈节目中的常座嘉宾。他身旁的全息电子屏上,排列着数十张人脸像,加上头像其下的几排文字信息,或许意外地看似一张可笑的嫌犯信息表格,尽管这只不过是几十个账号信息列表而已。

“应各位警官要求,这些即是近几个月贷款数额较大的非商业性贷款的客户的基本账户信息。”经理井井有条地陈述道,脸上的微笑一丝都没有变化,“但是,出于人权保护和保密协议,我只能提供这些大概信息了。”

“住房贷……车贷……”亚泽娜一一扫视着屏幕上的账户信息,右手捏住因喃喃细语而轻轻运动的下巴。

“……这个叫詹姆斯·康斯(James Kons)的人,每月都有借贷三万,办理的是分期贷款吧?”亚泽娜指向屏幕中的某个人像,向经理询问道。

“啊,是的,”经理看向屏幕,“这位詹姆斯先生已经连续两年办理了每月较小额的分期贷款,总计是大概二十四万元,但是最近两天前他突然提前还清了之前的所有欠款,并且已经申请了注销账户,现在注销仍在办理中。”

“怎么了,亚泽娜警官?”董金波看向停止用摩挲下巴的右手的亚泽娜。

“……这就是凶手杰森·斯莫克(Jason Smoke)的账户。”她放下扶住下巴的右手,平静地说道。

“啊?你是怎么……”

“詹姆斯·康斯(James Kons),这很明显就是杰森·斯莫克(Jason Smoke)里的字母打乱排列的名字。况且就在这几天突然获得还清巨额欠款的钱款,还这么急忙注销账户的家伙,除非是中彩票了,不然我可很难相信这种可疑的「巧合」。”

“原来如此……可是,这跟你刚刚说的邢顾问的事有什……”

“Damn, 就是这件事。”突然不悦地爆了粗口的亚泽娜目光似乎有些焦躁地看向一边的经理,“他也是这样向你要求的吧,之前那个男人?”

“抱歉……请问您是指谁……”

“有个自称办理新信用卡的男人也找过你吧,不知道他用的什么理由,但他也有浏览过这些记录,对吧?”

“我并不知道这样的事,警官。但是的确,昨天有位男性用户曾到我这里询问过业务相关事项。”

“原来如此……仅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假借公安人员名义调查。”亚泽娜的眉纹逾发皱紧,“他一定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方法也得到了这些信息,不然不可能说的通……”

“说的通……什么?”许久没有插话的芭芭拉突然出声,看向亚泽娜的碧蓝双瞳目光复杂,“你现在似乎很焦虑……”

“我知道……因为如果他相信凶手受雇于人的话,他就可以从嫌犯的账户资金变动中发现端倪……之前案情分析的会议上我的提案是被他故意否决的,好让我们都忽视这么重要的侦查方向,可恶!”亚泽娜似乎沉不住气的低声咒骂了一句,紧皱的眉头与朱红双瞳中少见地流露出显然的焦虑与几分不甘,“但是凶手的假账户上也只有这些……伊戈尔·邓肯的账户信息里应该还有线索!”

“……怎么回事?”这次则是芭芭拉看着屏幕上的画面疑惑道,“两个账户里的信息……一模一样!?”

屏幕正中,放大显示的伊戈尔·邓肯的账户中,竟然是与先前的詹姆斯·康斯账户中的记录完全相同的借贷记录。

“你们……不会在信息上造假了吧?”董金波也意识到了疑点,怀疑地看向仍然微笑得若无其事的经理。

“哈哈,这怎么可能呢警官?”经理的微笑似乎是理所当然,“我们可以保证,这只是巧合而已。”

“除了名字,连借款时间都分毫不差,这都能算是巧合?”亚泽娜也质疑道。

“但是,各位警官这样怀疑又有什么根据呢?”透过镜片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们,经理的笑容仍然没有动摇。

“……”

“……”

“……”

亚泽娜沉默地闭上双眼,随后转身。

“您说的对,是我们冒犯了。谢谢您的配合,公安局已经知道所有需要的信息了。”

“多谢各位的理解。希望能对警官们的工作有所帮助。”

离开大楼外,董金波又点上了一支烟。

“我们……这就走了?”小邓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地问道。

“他们在掩盖什么……这太明显了。”亚泽娜摸着下巴,眼神若有所思。

“……”一旁的芭芭拉也沉默着,似乎正陷入沉思。

“Dé de Dieu……”

“嗯?”听到这一轻声沉吟,小邓下意识看向芭芭拉,“这不就是那个……”

“什么?”同样听到的亚泽娜转过头问道。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董金波看了眼响动的手机,来电号码显示的是“局长”两个字。

“是我,还在调查,什么事?”

「——」

“什么?系统被人侵入过?谁干的?”

「——」

“等等……”董金波的表情突然变得一脸惊异,甚至是难以置信,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是安世银的手机!?”

【黑崎市北城区,废旧城区(The Slum),西码头】

巨大的厂房内,庞大的黑暗掩盖在周围,只有头顶两盏吊灯的油黄灯光与从两侧墙头徐徐旋转的两排排气扇扇页间透入的间断白光下,黑暗的人影与设施等被隐约勾勒出可见的轮廓。邢登坐在灯光下的靠背椅上,双手被反剪着捆绑在椅背上。

“真是讽刺。”邢登毫无生气的浑黑双瞳看向光线对面的黑暗,地面上狭隘的明亮范围内,仅能看到点缀着金属亮片的名贵皮鞋的前端,“虽然我自知也不是你们的客人,你们却还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我互相对话吗,真是一点也不让我意外啊,黑社会中的名门望族们。”

“你似乎很容易对他人感到失望呢,邢先生。”黑暗中的声音冷静而友好地回应着他的嘲讽,“或许这也是你不再当警察了的原因?”

“一个个的,都把我的事情摸得这么知根知底吗?你们都无聊到窥探一个男人的隐私的程度了?”

“仅仅是有所听闻而已。况且,敢只身前往废区的人会是警察这种事,再怎么说也很难叫人相信吧。”

“我是单独前来的事你倒是敢相信啊,这位家族二把手。”

“可不要小看了里奇家(The Riccis)能在这个地方掌握的事情呐,邢先生。”

“哦?这就把里奇(Ricci)这个姓氏都说出来了,终于不遮遮掩掩了吗?”邢登挑了挑眉毛。

“既然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这种小事也没必要再故意隐瞒了,不是吗?”

“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肯把真面目拿出来示人?”邢登冷冷地反问着黑暗中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是我们的客人的话,我倒是十分乐意的。”

“现在还需要矜持于这种无聊的规矩上?”邢登似乎弯了弯嘴角,“反正我马上就会死在你们手里。”

“……”“……”

即使身处室内,冷冽的空气似乎依旧在这沉默中凝固起来。

“因为即使是黑手党(Mafia),也是有自己的规矩的。”

“黑手党(Mafia)……可真是个久违的称谓啊。但是,即使如此,在我说出西奥多(Theodore)这个名字时,你一开始的默认行为似乎也变相透露了不少信息给我啊,这也是你们的规矩允许的?”

“嚯哦,这倒确实……仅凭这句话的话,你果然是个不容小看的人。”黑暗中的声音竟轻笑了一声,仿佛暗带几分狡黠和轻蔑,“不过,时代在改变,规矩也需要变通,不是吗?既然邢先生已经知道自身结局会如何,那我又为何不将这视为,对将死之人的一点慈悲呢?”

真诚地如同嘲讽一般的回答跟随二度出现的那种荆棘般的目光从黑暗中显现。何等的不以为意,何等贪婪,何等险恶,何等的漠不关心,简直要支配奴役这目光下的所有人类。他,不,应该说他们,大概从来就没有把自身以外的这些人同等的视作为人,不,甚至是活物吧。

“真是狂妄啊,哈呵。”不知为何,邢登反而显然地笑出了声,浑沌的眼珠中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兴奋,和似乎比对面更大的蔑视。

“……真是厉害,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笑出来的人我可从来没见过。”黑暗中的声音似乎有些意外,也带起笑意称赞道,“该不会你也像那些所谓杀身成仁的英雄一样对死亡真的无所畏惧?看不出来呐。”

“英雄?我看起来像这种漂亮的家伙吗?你可真会说些无聊的冷笑话。”邢登再次恢复了死气沉沉的表情,眼神中只剩下刺人的冰冷,“毕竟死亡可不是人的交易手段,给谁的死打上「牺牲」这种强硬合理化的价值标签的人不过都是些恶俗的蠢人。”

“呵,原来你还会讲这种哲学话题。”黑暗中的声音似乎越发兴趣盎然,“这倒是让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送死似的来到这里了。”

“刚好想要确认一些事,而你们恰好又邀请我了,就这么简单。”

“确认?”

“接下来,在杀了我之后,你们大概会去干什么?”邢登漠然的目光投向黑暗的阴影中,“让我猜猜……是去见杰森·斯莫克吧?”

“那个圣诞夜杀手?……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因为他欠了你们一屁股债,不是吗?”

“……你这是在瞎猜吗?”

“一个没有市中心居住资格的职业杀手长期没有委托还只靠每月两三万的贷款来支付高额的抗癌药费用,我可还不会天真到相信这种鬼话吧?”邢登又勾起了嘴角,“据我的某些小道消息来看,常年在废区和市中心边缘区非法发放高利贷款的好像都是某个传闻中的黑社会家族成员,那么,这个可怜的杀手又能有什么其他途径来筹够钱来付清他病历单上那近百万的医药费呢?”

“呵呵……你都说了是小道消息和传闻,难道这不就是纯粹的猜测?”

“那就当我是瞎猜吧。不过,就算不是欠债关系,你们就能说和他撇清关系了?可别忘了,你都承认了,那个伊戈尔·邓肯和你们是合作关系,我会来到这里,也都多谢了他的邀请。”

“但是,即使如此,我又有什么去见那个杰森的理由吗?”

“稍微想想都能知道吧?毕竟你们建立合作的条件不就是帮他们处理掉这个可怜的杰森?”

“这也只是推测吧?”

“那么,他们又是怎么找上你们的?为什么会只选择你们来相互合作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看对眼了?”

“我倒觉得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在物色到杰森·斯莫克这个人选的时候,恰巧发现了你们之间的,比如我之前说的借贷关系吧?”

“呵,那这样不就完全是你的虚构了吗?”

“你当然可以当我是在瞎掰。但是,你又怎么确定,我手里没有确切的证据呢?”邢登微仰着头,目光仿佛睥睨着对面的黑暗,“况且,可别忘了,我可是破解了那个加密信息后,才得到你们的这个隐秘据点的。”

“……哈哈哈,bravo.”黑暗中的声音片刻后才笑出声来,还伴随着几声喝彩般的鼓掌声,不急不缓如同这笑声一般半真半假,“怪不得他们会对你有这种殊遇,的确是……令我都会觉得忌惮至深的对手。”

“过誉了。”邢登冷淡地回应道,“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就该动身去约定好的地点与杰森·斯莫克会面了吧?”

“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是在哪里?况且,如果只是还钱的话,现在这个时代线上交付不是更安全吗?哎呀,至于处理对方这种事,里奇家(The Riccis)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兔死狗烹一样的事的,毕竟,名门望族也要有名门望族的声誉在啊,不是吗?”

“哼,声誉吗……我似乎是听到了个不得了的词啊。”邢登又冷冷地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Ragazoo(你这家伙)!”突然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那个码头上用枪指着他的中年男人的怒斥,“有什么好笑的!?”

“Ivan(伊万)!”西奥多·林奇冰冷的声音打断质问,连喝阻都算不上的仅仅的呼唤名字都散发着无名压迫感,彻底压下了另一人的不满。随后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西奥多又对微弱光线中冷笑了几次的男人几分无奈地说道:“的确,声誉这个词已经几乎是几十年前的旧时代才会拿出来讲的话了吧?但是没有办法,新时代的现在变化太快,我们里奇家族从故乡离开以后的这十多年来,为了适应这座新城市变化的确是创新了不少,可也舍弃了太多。但是里奇家仍然还必须是里奇家,为保证它,至少这点传统还是要有的。我们可没法像你这样的普通人一样,能总是过得如此漫不经心呀。”

“为了家族既愿意视势变通,也愿意固守成规吗?还真是矛盾了啊,你们的生存方式。”

“谁的生存不是这样的呢,邢先生?”

“……”

“……”

“当我知道你们和那些真正谋划这场案件的人有关系的时候,我并不意外,但我从来都不认为你们会是那些幕后者的真正同谋。”邢登冷漠的视线再度没入黑暗中,“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洗耳恭听。”

“很简单,因为你们不敢。一切不过是因为你这样的领导者感知到了这座城市的剧变即将出现,为了从这场盛宴的席位变动中能分一杯羹,所以顺势而为地掺入进来了而已,也就是因为有利可图,你们顺水推舟地走上了赌桌而已。至于要引发这场变动的谋划,你们是不会真正想做的,因为你们其实并不关心这座城市本身,只是想要一个更方便受益的高地而已。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有前瞻力的投机分子罢了。”

“……看来里奇家还真是被你如此小看了呀,邢先生。”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毕竟在这场赌局里,你们可是注定了稳赚不赔呀:不仅可以追回一笔巨额债款,而且杀了我也必定会得到他们的报酬吧?除了巨款,可能还有在废区扩大地下活动的默许,以及你们门面上的公司,林奇家族企业的市场地位?而且也除掉了我这个知之甚多的隐患,不是一举两得?”

“惊人的预见力啊。我都快怀疑你会不会才是那个谋划者了。”

“至于杰森·斯莫克,你们一定会去见他的。他同样也是个隐患,况且,他一定还准备了筹码,让你们一定会去见他。”

“哦?什么筹码?”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怎么会知道?但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知道有哪些东西你们绝对会需要,比方说……”

“比方说?”

“现金。”邢登淡定地吐出了这两个旧时代才存在的词汇。

“现金?哈哈,你是说纸币?这种早就被淘汰了的货币媒介,我们为什么会需要?”

“的确,在这个全球货币普遍数字化了的现代,恐怕现金在大多数网络发达的地区都只能沦为一堆废纸。但是,那也只限网络设施完备的地方,不是吗?”邢登意味深长地提起嘴角,“在几乎没有网络信号的废区内,情况不正是完全相反?那么试问,谁如果在这个地方掌握了大量的现金,他们是不是就掌握了这里货币流通的支配权呢?”

“……”

“你们在这个鸟不生蛋的落后区域内建设势力,不正好需要这种最强大的支配权?”

“在这种没有发展前景的地区内,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还不简单?因为你们始终是黑手党,一个痴迷于过去的领域割占式统治的殖民主义一样的征战族群,不是吗?”

“……你如果是一个医生的话,恐怕会是最杰出的解剖学家吧。”

“解剖是法医的工作,不是医生。”

水泥地面的光影交界处,精致的鞋尖向后退入阴影中。“……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真心愿意与你交个朋友。”

“就算不被公安局待见,至少我还是他们名义上的一条好使的猎犬。”

“看来是立场决定了我们的结局啊,真是遗憾。”

“不,”邢登淡谟地否定道,“应该是感到庆幸。”

“……时间到了,Childe(公子)。”先前的中年男人声音出现,似乎是在提醒西奥多。

“Ivan(伊万)。”

仅仅只有一声,却似乎是立刻会意后,黑暗中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探向邢登上衣的口袋中。

“连死人的遗物都不放过吗?”邢登冷淡地看着口袋中安世银的手机被拿走,“不怕被公安局的人定位?”

“公安局可是很注重人权保护的,不是吗?”

“哼,说的也是呢。”

沉默的空间再次被寂静占据,只剩下灯光散射下水泥地面上起伏的颗粒状阴影,椅子上被拘禁者蜷缩起来的影子,与换气扇扇叶乏味地切割冷空气的声音。

“Ivan(伊万),你留下。”

“Sì(遵命).”

【黑崎市公安局,刑事科情报室】

Dé de Dieu。

上帝的骰子。

在旧时代,有这么一位有名的物理学家说过:上帝不掷骰子。

后来,又有一本关于物理学的书籍上写着:上帝不仅掷骰子,还会把骰子掷到人看不见的地方。

并不是人们发现真相,而正相反,是真相在牵引人们。

答案创造了问题,将来决定了现在。

就算是比起量子力学而更熟悉0和1这两个数字的她也知道——这并不好笑。

芭芭拉看着办公电脑显示屏上的两栏完全相同的表格,正是之前在林奇银行内的两个账户信息的界面,匀称的双眉拧紧在一起。

他知道,当然,他什么都能提前知道。她能解决这经过加密篡改后的两组信息,尽管她现在还不清楚加密方式与密钥,但她能如此肯定,因为这也绝对在他的预算之中。他清楚他们每个人的能力范围,她一直都明白。

难怪亚泽娜会少有地表现出那种不甘的神情,尽管她自己早就习惯了。但如果不是知道这一点,她可能会表现出的更多是,对于他这种人的恐惧吧。

如果说有谁能看到那颗骰子的位置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邢登……)

芭芭拉所坐之处的前方,电子情报板的光芒与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下,昏暗空间内的另外三个人影面向着情报板上的图像。其上显示的是黑崎市平面地图的一角,然而在清晰的条状街道与块状建筑物的图形上侧,一大片斜杠线阴影填充的空白区域占据其上,与城区的图像泾渭分明地相互分隔。地图右上角,标注着“North End(北城区),KuroSaki.”的区域名称。

“看来,从刚刚的移动方向看,信号是越过了市城区去了废旧城区,”康隆,这位现任黑崎公安局长看着情报板上的地图,手中端着的茶杯中正冒着白色热气,“那里几乎没有网络信号,无法确定其具体位置。”

“……所以,”亚泽娜盯着地图,眼瞳反射着情报板发出的荧光,“公安局的量子网络系统可以自动标记任何试图侵入防火墙的电子设备的信号,而且还能自动识别其信号来源?”

“这是系统自带的防卫机制,”芭芭拉在后面插话道,“只要试图骇入就会自动触发。”

“我记得,公安局的量子计算机系统并未对外公开过?”

“所以,”康隆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只有可能是内部人员做的。”

“……邢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此时一旁沉默了片刻的董金波说出了所有人都想到的名字。

“他去了废区……为什么?”亚泽娜疑惑地挑起眉梢。

“谁知道呢?”康隆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至少我是搞不懂为什么。”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他,”董金波说道,“只靠这样的定位不行……”

“那要等信号重新出现吗?”康隆问道。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他还会重新回到市区吗?”董金波反问道。

“那他可能就会藏在废区,或者直接离开这座城市。”康隆苦笑了一下,“这情况看来还真是不容乐观。”

“你这家伙,还笑得出来吗……”董金波叹气道。

“我不认为他会离开。”亚泽娜突然说道。

“嗯?为什么?”康隆问道。

“如果他真要走,那他为什么要骇入公安的量子系统?”

“……什么意思?”董金波也疑惑地问道。

“他已经破坏了你们的随身监控设备,”亚泽娜抬头看了董金波一眼,意味深长,“如果要离开的话完全可以就此直接走人,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这样冒险地骇入局内的系统,还故意把这个监控手环交给了我,这很可能会暴露行踪,”她再次亮出之前手中的那只被破坏了的监控手环,“如果真要走,他为什么还要做这些麻烦又危险的举动?”

“这……那你认为?”董金波皱眉思索了片刻,看向亚泽娜。

“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在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亚泽娜不太确定地说道,“还记得之前他有提出过,追踪死者安世银的手机吗?”

“我记得因为涉及侵犯个人信息所以……啊!”再度插话的芭芭拉突然叫了一声,似乎一脸恍然大悟,“所以,他就用了这个方法!?”

“……?”旁边的董金波仍一头雾水。

“没错,”亚泽娜点了点头,“他利用了量子系统的防卫机制,让公安局被动地追踪了安世银的手机。”

“什……!”董金波似乎也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故意骇入系统就是为了让安世银的手机信号被标记,让我们可以……追踪他?”

“喔哦~,这可真是,”康隆惊叹道,“下的一手好棋啊。”

“的确……但我觉得,这个信号,不会是他。”

“啊?为什……”

“因为他自己如果想被追踪到的话,就没必要破坏监控手环了,”亚泽娜补充道,“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那,这个信号会是谁?”董金波再次问道。他越发紧皱的眉头表明意识到情况也越发的复杂起来。

“我还不知道……”亚泽娜低垂的眼眸中神情复杂,疑惑,烦躁,以及仿佛些许的不甘。

(不对……不对……他预先我太多步了,这个狡猾的男人!……到底该从哪里……他到底是有什么盘算?……)

(他的动机……是什么?……可他有动机吗?……如果有的话……该死!)

(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邢登!?……)

“Dé de Dieu.”

“……什么?”亚泽娜突然回过神来,看向刚刚自言自语的芭芭拉。

“上帝之骰。”芭芭拉继续陈述道,“这是这句法语的意思。这就是之前伊戈尔·邓肯在袭击时单独告诉邢登的话,我用读唇知道的。”

“上帝的……骰子?”亚泽娜捏住下巴,似乎有些不解。

“伊戈尔说过,这是只有邢登会需要且能理解的信息。”芭芭拉掐了掐睛明穴,似乎有些疲惫,“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暗语?”

“邢登需要的……”亚泽娜喃喃道。

(邢登需要……他为什么需要?)

(他能理解……理解什么?)

(邢登在那个时候会需要……为什么是那个时候?)

(邢登在知道之后才离开……他知道的是什么?)

(『Think, Azey, think.』)

骰子有六个面。

上帝六天创世。

今天是星期六。

天主教徒死了。

多发性骨髓瘤。

相同的银行卡。

“走马灯数……”亚泽娜突然自言自语道。

“嗯?”芭芭拉疑惑地看向眼神有些恍惚的亚泽娜。

“142857。”亚泽娜看向她,“埃及金字塔里上帝的六位数。”

“六位数……骰子!是隐喻!?”芭芭拉睁大了双瞳。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只有赌一把。”走到她身旁的亚泽娜压下眼神中的顾虑,看向芭芭拉面前的电脑屏幕,“这可能是那两个假账户中隐藏信息的密钥,至于加密方式……如果邢登都能想办法破解,那很可能是最简单的方式。”

“我试试……”芭芭拉看着屏幕,将账户上的数据进行提取后,依序逐一筛选出含有密钥中数字的栏目重新排序组合起来,“说实话,如果真的会简单到这么小儿科的话,我倒会觉得很不爽——嗯?”

屏幕上突然弹出了新的界面,似乎是一个域名未知的网页,空白的页面中只有一个短小的条状方框。芭芭拉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亚泽娜,随后,拭探性地再次输入了“142857”几个数字。

“这是……”亚泽娜此刻也睁大了双眼。

未知的网页内,仍然是两个头像都未曾改变的账户信息。然而两个信息表格内,都多出了一行数额巨大的转账记录。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个数额……”数着其上的数字位数,芭芭拉似乎已经惊掉了下巴,“这……这不会超出最大转账限额吗……?”

“……这才是真正的账户信息。”亚泽娜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数字,“转账的另一方呢?”

“Lynch……林奇环卫废品拖运站?”芭芭拉不禁提高了声量。

“林奇?为什么……不,应该说原来就是他们吗?”

“当年城市尚在建设时,林奇家族在成立现在的银行之前,曾经成立企业主动包揽了城市建设的环境工程,恐怕也包括了废物拖运的活计吧,”此时康隆却突然插话,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凭借这个,他们一家可是赢得了不少合作利益与政府的赞誉呢。”

“看来,果然他们自己真的藏了猫腻吗?”董金波疑问道,“……难道说,这件凶杀案的雇主也是……”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警监。”亚泽娜打断到,“这家拖运站的具体位置在哪?”

“现在的废旧城区西码头。”芭芭拉回答道,“账户信息里还附带注明了具体地址。”

“连这都写明了?”董金波惊讶道。

“呵……这摆明了是请君入瓮吧。”亚泽娜不知为何突然一笑,“还真是符合他的作风。”

“你的意思是说?”芭芭拉抬头问道,似乎是听懂了这话的含义,疑惑的眼神中仿佛闪过一丝不安。

“邢登去了那里。这本来也是他们故意告诉他的。”

“他真的会去?如果这是杰森·斯莫克或者是……他说的幕后者的陷阱呢?”董金波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或者会有另一种可能也不一定,老董。”康隆不知为何也意味深长地看着董金波神秘地一笑,“比如,他本来就与凶手是串通好了的?”

“你说什——”

“别忘了安世银的手机他可是怎么拿到的。”

“……”

“……”

“……”

“出现了。”芭芭拉突然打破了沉默,站起身看向前面的电子情报板,碧蓝的双瞳中闪烁着其上的反光,“……安世银的手机信号。”

“这是……”董金波看着情报板上的图像,显眼的红色光点突然从空白区边缘出现,正在市城区范围内,向某个方向移动。

“这可真是……被我说中了呢,警监。”康隆似乎有些得意地提起嘴角,看了一眼董金波。

“但可惜的是,这个信号应该不会是邢登,我刚刚说过。”亚泽娜抄着双手,淡定地提醒到。

“那,会是谁拿到了这个手机?”董金波转头看向她。

“想要从他手里拿走这个手机的那些人。伊戈尔·邓肯不也是为了它,才会被你们抓住的吗?”

“你是说——!?”芭芭拉此时似乎突然反应过来,紧盯向她。

“准备把在外搜查的警员叫回来吧,警监。”亚泽娜转身向情报室门口走去,硬质靴底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而短暂,留下昏暗灯光下清楚的背影轮廓,

“凶手可不会等我们跟上他。”

【黑崎市北城区,废旧城区,西码头】

头顶的吊灯投射下的这片狭小光圈,笼罩着椅子上的男人,连稍微摇晃几分都不愿意,仅仅停留在他身上,纹丝不动。

身后,没有人的脚步声,没有空气的流动声,仅剩下的深重黑暗也凝固在脚下的光圈比邻,自然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声音。

然后,枪栓拉动的金属声响干脆地在身后响起,不是幻听。这种奇妙的金属擦撞声,在好用手枪的人耳中听来都一律莫名其妙地令人愉悦,说来奇怪。连他似乎都有一刻沉醉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一颗子弹可是能解决很多事的,不得不说是人道至极。至少,不用再像绞刑犯一样,还得自己把脖子够进麻绳套里那么麻烦了,不是吗?

然而,身后的黑暗仍沉默着。不会是在做安息祷告吧?邢登没来由地猜测道。

“你在等待什么?”邢登率先开口问道,语气冷淡平缓。

“你的遗言。”身后的声音回应道,低沉沧桑的中年嗓音在宽敞的黑暗中却连回音都被吞噬掉一般单薄。

“这算是体贴吗?”

“不成文的规矩罢了。”

“倒是种复古的情怀。”邢登似乎算是称赞道,语气倒依旧乏味无趣,“只可惜,我没有那种矫情的言辞要讲。”

“……为什么?”

“之前我已经与你的上司说了太多话了。没那个兴趣与精力。”

“即使你马上就要死了?”

“正因为是我要死了。”邢登无聊地停顿了片刻,“死亡找上人的时候,谁还有余裕去讲这些话?”

“原来如此……我还本以为你这样善言,死前会有很多话可讲。”

“我倒也不以为你会有这么多问题。”

“是吗……”黑暗中的男人喃喃道,随后,邢登的后脑处,金属独有的冰凉感传来,正是枪口的触感。

受罪之人在晖光中就座,行刑之人在黑幕中举枪。穿越光暗交界的手枪与颅后相接,泛不起任何本应有的金属光泽。虽然没有发黄的滤镜,但从侧面看去光与暗中分别模糊了轮廓的左右人影这片刻的静止,正是占据了镜头画面两侧的绝佳演出位置的,已一个世代未再见过的老电影胶卷片段的上演。

“就此别过。”

“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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