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中心东,黑崎市公共墓园】
冷冽冰雨淅沥,从晨起的阴霾中逃逸,自顾自地一线而下,指向林立高厦,堕入交叉道路,纷纷扰扰却又形单影只,毫不协调地各自断裂、破碎、消失于墨青色草坪上,人群的脚步间,比邻的黑伞沿。 黑色装束的人影纷然晃动,交错聚会,迟缓来去。间隙分明的人群,面色一致的各位,以及所有人中心,这一方矮小的墓碑,沾湿了晨雾与雨滴加深了它的颜色。黑发的十七岁少女静止着面色的苍白,湛蓝的眼眸却给不出任何应有的语言。头顶唯一亲人举起的伞沿落下水滴,沾湿了眼角后孤独划过脸颊,但那不是泪水,因为它已失去的温度。
“……即使我们可以祈求上帝,吟诵圣经的悼词,但是对于这位已超越信仰的人士与他的至爱,宗教的形式在此刻也并非如此需要。”并非神父的束着马尾的金发年轻男性背对人们立于碑前,柔和不失情感的声线与黑色西装的庄重背影给出真挚的悼念,“因此在此与不在此的人们将纪念他们的名字,感怀他们的贡献,铭刻他们的音容。这座城市建立之初,他们就已与我们同在;分别虽然仓促,但未必再会不在心头到来。先驱者,你们暂且慢行,目光时刻在我们身后不息;指引者,你们安心离去,事业将由我们继续传承。谨以此,纪念黑崎市崇高的创始人,建设者,领航员安世银先生与叶伊雪女士。”
悼辞结束,细碎雨声中,金发男性退向一旁。
“……小娅。”银发的中年男人安十方轻声低语着,余光落向了身边侄女单薄的身影。
一袭黑衣的少女走上前,屈下单膝蹲下,冰冷的手中递出所持的一束白菊,轻轻放置于碑前。黑色发丝顺随雨丝一同垂下,遮掩住安小娅的面容,使得无人看清她的神色。片刻后,少女起身,退回原位,目光只停留于墓碑上那镌刻的寥寥文字:
「Mr.Thyine Ang & Mrs.Esherry Yip
—(1997-2032)-/-(1995-2032)—
—— Noble souls rest here. ——」
“……”安十方无言,沉默地走向墓碑,紧靠白菊旁献上一束白色百合。虽然不太正式,但却是这两人生前颇为中意的花朵,摘自清晨庄园的花圃中,是过去兄嫂共同亲手栽种的数丛中之一。
那名金发的绅士随后上前,恭敬地献出一束白色马蹄莲。
人影次第上前,纷纷献上花束。代替人群静默的,只剩草坪与脚步摩挲的声响,与错落滴落至伞面的雨音。
(「绝望吗?」)
(「是吗?」)
(「想逃吗?」)
周围的人影模糊地摇晃着,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仿佛围绕着她旋转,又仿佛从她茕然的身影边向四处离散,似曾相识,又互无交集。
(可是,又能逃向何处呢?)
她不知道。
仪式是生者与逝者拉开距离的方式。
但是,她似乎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告别。
仿佛一场戏剧,突然拉开的序幕又毫无理由地匆忙落下。
只剩下尚未到场的她在原地无所适从。
毕竟,自己是剧中人,还是旁观者,没有人告诉她。
“小娅?”身旁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自己仅剩的亲属安十方的问候。
“我没事。”虽然对方常常一脸平静,但安小娅理解自己这位堂叔的关怀方式。
“……”安十方再次沉默,目光回向人群中的墓碑。
“只是叔叔……没有什么要向他们说的吗?”看着安十方的目光,安小娅问道。
“……你还是那个关心人的好孩子,谢谢你,小娅。”安十方回答着,声音平静,“只是……没能说的话现在才告诉他们,也只是让他们也来替我遗憾吧。我来得太迟了。”
“……十方叔叔……”
“安小娅小姐?”突然响起的年轻男性声音引起了两人的注意,正是那位致上悼词的金发男性,一身名贵但素朴的黑色西装与显眼的艺术家气质的马尾,优雅而气度出众的俊秀面容,友善和煦的水蓝色眼瞳表明其欧洲族裔的特征。
“请问您是?”安十方询问道对方的身份。
“塞琉西·冯·伯纳罗蒂(Seleucid Von Bernarotti)。”
“您就是那位意大利裔新星议员?”安小娅似乎知道这个名字。
“哎呀,没想到安小姐还是听说过在下的,看来我不该以为您可能并不会对我们这些政治人物感兴趣,实在是我的荣幸。”年轻的议员友好地微笑打趣着,向安小娅伸出手,“开个小玩笑,很高兴认识您,安小姐。”
“我们也是,伯纳罗蒂先生。”安十方伸出手,与塞琉西相握。
“叫我塞琉西就可以了。”议员依旧微笑着。
“您的致词很精彩。”安小娅说道。
“谢谢,作了一些准备,毕竟是安世银前辈这样的人物。”
“前辈?”
“与安世银先生生前有过几次交集,算是相识吧。安先生作为这座城市的杰出人物,出于礼节自然是要认识的。即使不在同一领域,安先生对城市的政治工作也颇有关心,我这样的后生称他为前辈也是一点敬意。”
“……”安小娅沉默着。
“刚刚的话在您听来颇有套近乎之嫌吧?”塞琉西仍微笑着。
“我并没有那么想。”安小娅平静地否认道。
“不用介意,安小姐。”塞琉西表情淡然,“真诚被道出时似乎常显得虚伪,言辞所能传达的不过是听者之意会。只是像你这样的青年人现在还不需顾虑这些,直言所思无可厚非。当然,我并非是揣测你,安小姐大可听以一笑即是。”
“……谢谢。”安小娅放下了几分拘谨,似乎自然了一些。
“作为当下大热的竞选者,您的确显得很具年轻人的自信。”安十方搭话道。
“自信吗?可能这也是我这样还没成家立业之人唯一能依靠的东西了。”
“从传闻听来您似乎不像是个独身之人。”
“是那些名模相伴,红酒豪车的花边新闻吧?迎合年轻人的一些宣传手段罢了。毕竟面对各位政界老手们,耍点拉人气的小花招也是需要的。是真是假谁又需要关心呢?”
“看来是这样。”
“只可惜真正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只是明示于人又难免显得势单力薄。唉~美酒名媛再真,我可也还不得不为了手上的工作焦头烂额呢。”
“比如您提出的新法案?”安小娅突然问道。
“哦?看来您有所耳闻?不过不止于此哟,安小姐。这座城市的人们可不只是需要一纸法案,虽然不一定所有人都能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只是,或许为了人们的意愿,现在还不急于让他们知道。”
“父亲他,也是为了人们这么做的?”
“我怎么会知道呢,安小姐?但是,黑崎市是他创立的,他的企业建设了这座城市里人们的生活,他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他的热心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为了选择守护人们而不去明言,尤其是,他最亲近的人。当然,只是比方说。”
“……”
“虽然就我个人而言,并不会太认同这种方式罢了,然而当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像这样笑笑。这么说,不知安小姐会不会介意?”
“……没有的事。”
“哦~那看来您也许会有新的想法,不是吗?”塞琉西微笑着,目光落在安小娅湛蓝无波的双眸上,而后不经意看了看腕表,“哎呀,不知不觉已经说了这么多天南地北的话,希望我可没有吓到你。长于空谈往往碍于思考,但愿我没有过多阻扰你的思绪。或许,你的确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我猜想?”
“……”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安小娅张了张口,但仍选择了沉默。
“是吗……那么,虽然我非常乐意继续奉陪,但时间似乎不合人意,场合也对你们来说不合时宜。期待来日再会,安小姐。到时,你或许已经有了那个思考的结果。”
欧洲绅士礼节性地颔首退场,高挑修长的身影用风度翩翩的步伐优雅离去。
“这个人……很会说话。”安小娅冷静地形容道。
“至少,他表现得如此。”安十方补充道。
“但是他不只是会说话。他给我的感觉……与父亲和邢顾问他们都不一样。看起来,就像他一眼看穿了所有人。”
“或许这也是他如此受人追捧的原因。只是他看来,不像是故意来博得你的好感的。”
“我?”安小娅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现在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明白。不过,至少他也没有对你说什么虚以委蛇的话。”
“其他人会,是吗?”
“……对你的父亲来说是的。”安十方知道自己这位侄女的聪明之处,没有多言。
“那是……”似乎看到了谁的影子,安小娅目光看向人群。
人群的前端,身着黑色西装的红色双马尾的女性半跪在墓碑前,献出手中花束。曾见或不识的所有人中,唯一在场的一个本与此处不相干连却又记得清楚的警探的身影。
“亚泽娜警官。”安小娅走向对方,呼喊着她的名字。
“小娅。”亚泽娜起身,看向两人,“还有安先生。”
“谢谢你。”向本不必出现于此的亚泽娜致谢道,安小娅微笑着,“还有公安局的警官们,谢谢你们。”
“职责所在,不用客气。”亚泽娜点头道。
“那个……”安小娅四下张望着,似乎寻找着什么人。
“邢顾问没有来吗?”安十方开口问道,似乎替身旁的侄女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有些事,已经没和公安局打交道了。”亚泽娜迟疑着答道,似乎有所顾虑。
“是这样吗……”虽然语气平静,但安小娅眼中似乎有些失落。
“我碰到他的话,会帮你传达谢意。”亚泽娜理解地说道。
“谢谢。”安小娅点了点头。
“应该的。”
“亚泽娜警官是在休假中?”安十方问道,“葬礼结束的话您可以来庄园做客。”
“谢谢,但是不用了。”亚泽娜婉拒道,“虽然还有很多后续工作,但审讯和送检等程序接下来都交给本地的同行负责了,所以现在能抽身来见你们一面。”
“本地?”
“毕竟我被派遣来黑崎市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那么,亚泽娜警官是要……”安十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的,”亚泽娜点点头,“我今天下午准备离开黑崎市,回到ICPO。”
“是吗……看来遗憾。”
“没事,我很高兴能认识小娅和您。”亚泽娜拍了拍面前神情再度失落的少女的肩膀,宽慰道。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亚泽娜警官。”安小娅振作神色回应道。
“那就好……”亚泽娜欣慰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仿佛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然她并没有任何姊妹。
“亚泽娜警官特地抽时间前来,是有什么重要事项要告知吗?”安十方似乎看出了亚泽娜的来意。
“啊,是这样的……”亚泽娜看着两人,只是眼中显出了几分犹疑,随后轻叹口气,“虽然可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实,但是我还是自认为有义务告诉你们理应知晓的真相。”
“……是关于我父亲的事吗?”安小姐看向她,平静的眼神中似乎泛起波纹。
“我只能告诉从方律师处得知的一部分真相,”亚泽娜回答着,从衣兜中抽出一纸信封,看向安小娅的眼神沉静严肃,
“除此之外,还有你的父母留给你的这件遗产。”
墓园深处,远离那片人群的背影之后,濡湿的青石板道路中央,黑色皮夹克着身的男人颓然独立,遮眉的刘海下无光的双眼视线幽然,嘴边的香烟在雨滴中沾湿一半,白色烟雾徘徊于阴潮空气中间。视线远处,人群中的那名少女与她对面的红发女警在薄膜般雨帘中轮廓模糊,周围的身影如棋盘上的黑子,各自交错过往。
雨声绵密,发丝上的零星白点如盐粒般散布,寒意附着于身周,与眼瞳的颜色同等冰冷。香烟的灼热与干涩在鼻腔暂留后释出,独剩咽喉处已习惯了的不适kuai感,刺激着神经,却反馈出厌恶。即使有十年以上的烟龄,他也从来不能坦然说自己将香烟视作所为的喜好,毕竟“喜好”这一概念在这一生的可忆之时就已离他远去,遥远到从未拥有过。与其说他向来毫无兴趣,不如说他从不知兴趣为何物,当现代人正大光明地反复于自恋与恋物的爱欲池泽之间时,他只不过是长久地埋葬于无垠的沙漠之底,脱尽水分的皮囊下是早已压碎为渣滓的骨屑。即使如此,他仍然是一个典型的符号学动物,最典型的其中之一。
雨声绵密,远处仪式中的人影散乱,只是这变化的景象并没有给出它自身任何原本的生气,契合着这场所的主题,以运动的氛围衬托着谁人已动弹不得的死亡。到头来,仅会留在极少数人生命中的类似历史性事件,也只能在日后依靠大脑皮层上残留片段的回溯,但其终究要凭借此与当事人拉开那绝对的距离,以使后者无法脱离其切实的生存。
『错了。是海马体哟,海马体。』
女性的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空气与雨滴与心跳同时凝固,毫无征兆。雨滴在视野中不可思议地渐染为墨黑,明明停滞的细雨却持续着不匀而断续的沙沙落地声,随之逐渐急促,逐渐嘈杂,逐渐剧烈,演变为扭曲破碎的尖声蜂鸣,撕裂着听觉神经,剥夺走身体的平衡。然而,他仍站在原地,细雨蒙蒙,双眼竟头一次那般地圆睁,连那惯有的黯淡也彻底失去,纯粹的空洞中给不出惊愕惧然痛苦任何情感,只是僵死了一般地伫立着,甚至不似人形。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0.1秒?0.01秒?失去思考的邢登计算不出时间。
『前辈又不是神经学专业的,他又怎么知道呢?』
又一个男性的声音,似乎替他答复。两个如故障电视画面般抽动着轮廓的黑色人影出现在面前,一男一女,一左一右。 黑色雨滴再次落下,嘶哑的蜂鸣声稍稍减弱。抽搐的黑影们仿佛是面对着自己,尽管无数模糊混沌的黑颗粒电子云般聚集覆盖起两人的身形与面容。然而,他能感受到他们的视线,他当然能。那是每每他们到来时,禁锢住他全部身心的视线,而它又是那么的纯粹,平和,仿佛失落的温情笼罩于全身,使他动弹不得,遍体生寒。
『好歹也是个犯罪心理顾问,基础常识总该有吧?』
女性黑影的声音失真地苦笑者,仿佛是正谈论着某个不靠谱的孩子。
『那个啊?前辈,那是骗人的吧?』
男性黑影的声音笑问道,但单纯的音调中没有一丝恶意地重复回荡着。
——骗人的吧——骗人的吧——骗人的吧——骗人的吧——?
啊,是啊。
那是骗人的。
淅沥的雨声绵绵。
抱歉。
『为什么?』声音重叠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雨声绵绵。
我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前辈也有不知道的事?』
有。当然有。
雨声。
比如——
他在哪?
『——————』蜂鸣声再次狂乱着嘶吼,鼓膜仿佛遭受着不可名状地无形摧打,眼前的黑影分别裂解,而后重新聚拢的黑色粒子抽搐扭动着整塑出新的人形。
黑雨潸然。
『好久不见,阿兰(Aran)。』
一个男人的声音。眼前的黑影仿佛不真切地对他微笑,友善真诚到令人生妒,
『或者说,该叫你……“邢登”?』
“……”
『嗯?怎么,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
他当然记得。
纵使从不是因为憎恨。因为他没有过。
尽管从不是因为疯狂。因为他并不是。
『是因为“创伤(Trauma)”。』黑影微笑着解答道,『这也是你找到这个“我”的原因。』
“……你已经死了。”
『当然,所以刚刚的“他们”也会出现。』
“……不用你提醒。”
『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不严谨了?』
“……”
『是你,老朋友。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他。
不是幽魂,只是镜像。
既是镜像,也是幽魂。
所以这次,他杀不了「他」了。
『而且,你也不想杀“我”了。』
“……”
『说起来,是十年?二十年?我连自己的死期都记不住了。』
“……十四年。”
『与我想的差不多。那是葬礼?看来怪不得了。』
“与你无关。”
『是关于那个孩子吧?你完成了你的承诺。』黑影与他并肩,目光似看向远处人群。
“巧合罢了。”
『她与某个人很相似,对不对?』
“……”
『所以你承诺了。』
“……”
『对我,你也没必要撒谎。』
“你自以为清楚我。”
『你不也是?只可惜,那个“她”或许不需要这种代偿似的行为。』
“……你没有资格提起她。”
『或许吧。哦,对了,我忘了,』黑影轻笑看向邢登,
『“她”也已经死了。』
黑雨潇潇。无孔不入。寒意如荆棘缠身,使他头一次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然后,这个孩子又会与“她”有什么不同呢?我可是很好奇呢。』
“……恶趣味。”
『所以说你还是不愿意理解我啊,朋友。十几年的时间,你明明只需要花一秒钟一想就能明白的事。』
“没有必要。”
『是吗?你真的没有想过?答案不是早就在你手中吗?』
“死人不需要从我这里知道。”
『有够无情啊。那么“她”的问题呢?』黑影暗笑道。
“你……”
『嘘——』黑影似乎降低了声量,神秘地告诫道,
『“她”来了。』
恶寒再次爬上全身,再度解散的黑影裹住后背,剧烈的蜂鸣彻底涣散为千万魔鬼般的嚎嘶,又变幻为无尽尸骸于耳边的颂唱,失序倒错的福音拉扯着体内空间胀缩痉挛。随后,犹如虫豸游离于筋骨,黑影汇聚新的人形,攀附于颈背上,突然从锁骨后伸出的黑色双手抚上胸膛,轻触面颊。无力的窒息感卡死在咽喉处,简直比死亡还要宁静。
是“她”。
黑色面庞在颈后摩挲。
『我——好想你——』
啊,是“她”。
破碎的柔音轻咬耳畔。
『好——想——你——啊——』
“我……也……一样……”
『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
『阿——兰(Aran)——』
黑雨凄凄。
“……会……再见的……”
『真——的————?』
“不会……太久……”
『太——好——了——』
甜蜜的欣悦,深刺骨脊。
『永远——等着你——哦——』
单纯的真挚,紧缚脑髓。
『不——许——骗——我——』
亲昵的叮嘱,刮扯心房。
『阿————兰(Aran)——▁▄▅▂▆▄█▆▅▃▁————————』
蜂鸣褪去。
雨声细腻。
“她”离开了。
“……”视野恢复了正常。没有黑影,没有黑雨。
没有幻觉。
烟灰燃尽,散落地面。
“邢登?”熟悉的女性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转过头。
“你……没事吧?”芭芭拉·雨果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疑惑而关怀地看向他,“你的脸……怎么白得跟纸一样?”
“……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台词吧。我开车送亚泽娜来的。”
“有什么事吗?”
“……介意出去走走吗?”
“什么时候?”
“就现在。”
【黑崎市北城区,北桥】
阴云未散,细雨已歇。
大桥人行道上,两人凭栏而立,身后车流行过。
打火机点燃,灼亮火苗后烟杆。
海风徐徐,撩动女人肩头金发,拂起男人颈后衣领。
“所以,现在开始,恭喜你已经恢复了自由的黑崎市民身份了。”
“康隆这次倒是拿捏得很清楚他在这次事件中的分寸了。”
“虽然我也承认局长一向捉摸不透的做派,但他的确做的什么决断都从没能让人多言过。”
“一个知道什么时候适合冒险什么时候适合收手的人,倒是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听起来像那些很会下象棋的人一样。不过警监倒是一直都跟他很不对付就是了。”
“他反倒就是需要老董这样的老好人。恐怕老董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搞不懂这些。难道他不是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见得。说不定这个时候,他的小本本上正把我的名字列在那些重点关注对象的名单里呐。”
“你把你自己看的这么高?难不成你还能有一天反过来算计我们所有人?”
“我可没那么无聊。只可惜说不定他会这么想。”
“……而且,就这次看来你好像的确也算计了我们一回。”
“只不过是一次小赌罢了。”
“小赌?拿命来赌?”
“真正的大赌根本不用赌。”
“你这个人啊……简直比局长还让人搞不明白。”
“我只是向你们直接明牌了而已,只是你们不信罢了。”
“……所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怎么,难不成还要给我安排相亲?”
“美吧你。”芭芭拉的嘴角浮动笑意,但看向他的眼神略带犹疑,似乎有所顾虑,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回到警局?”
“五年前进去之前警徽就已经被我扔到不知哪儿去了。”
“……我帮你找到后保管了。只是让你这样的前科人员重新回到公务员系统的话,恐怕就……”
“那你不是在多此一问?”
“话是这么说,体制外的合作关系还是应该能够建立的。老董向我透露,因为你这次的表现良好,刑事科特聘顾问之类的职位,他们可以考虑设立。”
“哦。所以,这次是取了项圈的有名分的猎狗(Hound)了?”
“你这人,是不是故意拿人好心当驴肝肺啊?”
“我回去有些人就不会有意见?”
“这件事……我想他们会理解的。”
“理解吗……呵。”邢登苦笑一声,扔掉手中烟蒂,任其落进栏杆下波澜缓动的黑色海水中,双手揣进兜里,转身背向芭芭拉,
“之后再给你答复。”
“你要去哪?”芭芭拉看向他走开的背影。
“给自己休个假。”邢登散漫地离去,没有回头,
“你说的,我自由了。”
【黑崎市中心东,警用停机坪】
警用直升机停置于场地中央。
窗外,积云散去,但天空仍然阴翳。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亚泽娜看向窗外。
远处,城市的大桥,港口,高楼,平房,磁轨车,天桥,道路,车流,缩限在这一方窗格中,在眼前如动态画片般活跃演绎着。
在伦敦,只消看到头戴黑熊皮帽的皇家仪仗队,你就能体会到有名的英伦风情。
在巴黎,只消看到埃菲尔铁塔下成双入对的年轻男女,你就能领略到浓郁的浪漫情调。
但是,在这座黑崎市呢?
一踏上它的海岸,她能看到的是繁华富丽,和谐美好。
但即便仅仅数日,她发现一切并不像看到的一样。
光明身后是被视若无睹的苦难,谎言其下是人们漠不关心的真相,合作之内是同行者互相利用的算计。
现在,她的脚将离开它的海岸。
而留给她的,却全是它背后的阴谋,与复数的谜团。
她知道,这座城市,与过去去过的任何国家或地区都截然不同。
没有游行抗议之类的激烈冲突,但光鲜亮丽掩盖着人尽皆知的矛盾。
没有政客互殴一般的上层闹剧,但井然有序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博弈。
那种感觉仍然萦绕于心头。
窒息感,迷惑感,甚至,恐惧感。
而现在这感觉,恐怕不止她一个人会认识到。
那个孩子,这整个悲剧中心的少女,在她告知了真相之后,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质问。
谁是敌友?
但她这外来者在这里,又究竟是谁?
或许昨夜,突然回想起“那个人”的问题也是有其理由的。
他提问的方式。
尽管不是嘲讽,却洞穿了她一般的眼神。
他与“那个人”太像了,她突然感到。
上衣口袋里传来振动。她摸出手机。
「Hello,Detective Cromwell(你好呀,克伦威尔警探).」
“Howard Lisbon(霍华德·里斯本).”
「Glad to hear your voice again(很高兴又能听到你的声音).」霍华德听起来心情不错,「Your mission in Kurosaki City is completed(你在黑崎市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Congratulations(恭喜你).」
“Maybe(或许吧).Just caught the killer, and few persons related to him(只不过抓到了那个杀手,和几个相关人员罢了).”
「Or what(不然呢)?There's anyone else escaped, you think(还有其他人逃脱了,你认为)?」
“Of course it is (当然还有). Persons who planned it behind all of this, I do not forget them yet(躲在这后面策划了这一切的人,我可还没有忘记).”
「So now you're convinced of their existence, aren't you(所以现在你确信“他们”的存在了,是吗)?」
“Otherwise it doesn't make sense(否则这一切就说不通).”
「Well(嗯)?」
“Obviously you know what I mean,why ask(你明明就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来问我)?”
「Be easy, lady(放松点,小姐). It seems that I still can't escape your bright eyes(看来我还是逃不过你明亮的双眼).」
“Moronic acting(无聊的演技).”亚泽娜皱着眉,“You've been monitoring me and this whole city ever since I arrived here days ago,haven't you(自我几天前来到这里你就在监视我和这整座城市,对吗)?”
「How so(何以见得)?」
“Do you know how I found that someone broke into my room in the hotel I lived in yesterday noon(你知道我怎么知道昨天中午有人闯入了我入住的酒店房间的吗)?”
「Willing to listen(愿闻其详).」
“A staff noticed such strange alarm sound came out from my closed room, and then called me(有个员工注意到有奇怪的警报声从我锁好的房间里传出,然后给我打了电话).”亚泽娜的语气变得似乎有几分不悦,“I went back and checked it, guess what(我回去检查了一下,猜猜怎么着)?”
「The intruder put a bomb there(闯入者在里面放了个炸弹)?」
“……It's a pressure sensing alarm, right there under the floor, in my room(是压感报警器,就在地板下面,在我的房间里). And I never remembered that I've installed something like that(而我从来不记得我有安装过那种玩意). And, it's you who booked that hotel(而且,是你订的那家旅馆).”
「I see(我明白了)……so you suspect me(所以你怀疑是我干的)?」
“And then someone named JD mailed me a bizarre location on my phone(然后一个署名JD的家伙用邮件发了个奇怪的位置在我手机上).That's where I found Eagle Duncan's dead body there(我在那找到了伊戈尔·邓肯的尸体).”
「Then how would that be connected to me(那么那又怎么就与我有关呢)?」
“I didn't say that(我可没那么说过).”
「……You've become quite a smarter girl, I admit(你变得更聪明了,我承认).」
“You knew what he said is true, about people who behind the scene, at the beginning(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关于那些幕后者的话,在一开始就是).”
「Your consultant(你的顾问)?Maybe(可能吧).」
“That's why you led me to Eagle Duncan, the man who proved those people's action in this case(这也是你引我找到伊戈尔·邓肯的原因,因为他证明了那些人的确在这案子中有所行动).”
「You've never let any of us down, Detective(你从来就没让我们任何人失望过,警探).」
“And now, I'm going back, knowing I won't keep chasing after the real murderer hiding behind his scapegoat(而现在,我即将回去,知道我不会再继续追查这个藏在他的替罪羊背后的真凶). You think that's really good for people here now(你认为这样真的对这里的人们好吗)?”
「Or what(那不然呢)?You think that you can solve it all(你认为你能够完全解决它)?On your own(就凭你自己)?」
“But the truth should not remain unknown by them(但是真相不能一直被他们蒙蔽).They are a big danger to everyone here(他们对这里每个人都很危险).”
「Yet it's their own duty to uncover this, not yours(但这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去揭露这一切了,不是你的). I always understand your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to serve the people you meet,detective, but don't you have more important things to do for yourself(我向来理解你为所遇到过的人们服务的责任感,警探,但是你不是还有对你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要做吗)?」
“I……(我……)”亚泽娜竟一时无话可说。
是的。更重要的事。仅对她而言。
找到某个人。
问出某个问题。
一个,在她心中数年来都无法释怀的问题。
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一个,“为什么”而已。
「Ah,speaking of this(啊,说起这个),」霍华德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紧不慢地继续道,「We found some clues for the person you are seeking for(我们找到了一些你要找的那个人的线索).」
“What do you say(你说什么)!?”亚泽娜的声音霎时不淡定起来。
「As it chances(说来也巧),」电话里的声音慢条斯理,「We all know that the man is famous for so many political crimes he directed years ago around the whole world, right(我们都知道那个人是以他数年前主导的那么多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犯罪所闻名的,对吧)?」
“The UN conference case four years ago, series of political assassinations and accounts of terrorist attacks aimed at governments of several countries(四年前的联合国会议案件,一系列政治暗杀与大量针对数国政府的恐怖袭击), ”亚泽娜一一列举着,“Then he suddenly vanished in our sight till now(然后他就突然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直到现在).”
「And it occurred to me that maybe there could be connection between him and similar political events far before his these activities(然后我想到或许他与在他这些活动之前的相似政治事件有所关联),」霍华德顿了一下,「You know that he was once claimed to be dead in a war 14 years ago(你知道他曾经在14年前的一场战争中已经被宣告了死亡).」
“……And he suddenly appeared after ten years, along with the cases caused by him(而十年后他突然出现,伴随他所引起的那些䅁件).”
「And I checked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timeline to confirm my conjecture, while such similar event just happened once ten years ago in a UN conference in the Mediterranean(然后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翻了翻国际政治年表,相似的事件只有在十年前地中海的一次联合国会议上出现过),」他继续道,「in which a big project was proposed and unanimously approved at that time(而正好当时一个项目被提出后全票通过)——building an independent city which was supposed to be an international exploration to a perfect idealized human society, in the middle of the Pacific Ocean(建立一座被视作对完美理想化的人类社会的国际性探索的,位于太平洋正中的独立城市).」
“……The Kurosaki City(黑崎市)?”亚泽娜睁大了双瞳。
「Well(哎呀呀),」似乎有笑声从电话中传来,
「What a coincidence, isn't it,Detective(真是个巧合,你说是吗,警探)?」
“But(但是)……”
「And unfortunately, there was one man who participated in the meeting and now lived there already been killed(而不幸的是,当年的一位与会者,现在居住在那座城市的人已经被杀了), 」霍华德故作神秘地继续道,「And his name is——(而他的名字是——)」
“……Thyine Ang(……安世银).”猜到答案的亚泽娜接过话头,眼神严肃而沉重。
「A coincidence, as I said(一个巧合,我说过).」
“……What do you mean(你是什么意思)?Isn't that you who give me the order to leave here right now(不是你下令让我现在离开这里的吗)?”
「Just a change of plan(计划有变罢了).」霍华德答道,「Shouldn't you be satisfied now, Detective(你现在不该满意了吗,警探)?」
“……”
「……Azena(亚泽娜),」突然也是第一次直呼着她的名字,霍华德的语气明显地变化到,没有了之前的那股漫不经心,
「If he is also the one behind the scenes you said(如果他也是你所说的“幕后者”)——what would you do(你会怎么做)?」
“……If then(如果是),”亚泽娜闭上眼,似乎回想着什么,却又什么都回忆不了,只是开口道,
“It should only be my own business(那就只该是我自己的事了).”
【黑崎市西城区,佛拉德湾(Flood Bay)】
现代化的海景别墅坐落于海滨之上,全落地式设计的玻璃窗嵌装于欧风平行框架承重板结构,简约而不失格调的装潢无不彰显其主人的身份地位,尽管其人本身少有于此长居的闲暇时段。露天平台临海而立,泳池酒水区桌球区等休闲设施一应俱全。玻璃护拦之下,远处平静灰蓝的海面,月牙状绵长伸展的海堤,蛋白色铺就的沿岸沙滩,零星的人影,阴郁的天空一览无余。冬日寒风任意造访,吹动台球桌边人物的衣襟。年轻的男人一身浅灰绒装,棕青色刘海下的无框眼镜中的蓝灰色眼瞳寡淡平和,手中的台球杆横靠桌沿,绿色桌面上各色的球体徐徐滚动。身后脚步声上前,是常伴自己左右的家族同胞之一。
“Childe(公子),”熟悉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却是一个黑色短发蓄起络腮胡的不苟言笑的亚裔面孔,“拉奥孔(Laocoon)和莱克(Leich)被公安逮捕了。”
“纳德(Nard)呢?”
“……他牺牲了。”
“是吗……里奇(Ricci)家族会铭记他们祖孙三人的贡献的。”
“……”
“怎么了,伊凡(Ivan)?”被尊称为“公子”的年轻男人,西奥多·林奇(Theodore Lynch)竖起手中球杆,转身看向眼前不知为何正在沉默的伊凡·林奇(Ivan Lynch),另一只手把玩着刚拾起的白色母球,“你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没有,公子。”
“我不是我父亲,在我面前,但说无妨,不用那么拘谨。”
“……昨天下午,我遇到了莱克。他当时似乎因为不太理解您中午安排给他的干扰警车的任务,找我交谈了一会儿。”
“以他的性子来说,倒是会那么想。说不定他还被老爷子纳德给训了一顿,找你诉苦也是应当的吧。”
“之后他与他父亲拉奥孔和他的祖父纳德接到了晚上的任务,他似乎才释怀了不少。但是……”
“世事无常,你为他们感到难过可以理解。”
“……这是我办事不力的责任。如果当时没有让那个公安来的人逃走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谁都会有大意的时候,伊凡,即使是你这样的老手。谁又想的到他会有从你手中逃走的能力呢?”
“但是,就结果来说,我已经辜负了您和兄弟们的信任,难辞其咎。”
“所以,你是来向我请罪的?”
“……我没有那个资格,但求公子定夺。”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我也有责任。毕竟我当时轻信了对方身上的设备没有被追踪,所以也造成了他们的暴露。”
“公子……”
“伊凡,尽管你看我帮父亲接手部分事务以来,总是有模有样的,但是,一个人要做到万无一失,那又谈何容易?何况是你呢?”
“我的存在应该是为公子分担劳忧,但是清理一个人这样的杂务都能失手,这已经是严重失职了。”
“那么我就该让你自裁后换掉你吗?”
“听凭公子发落。”
“当初是父亲安排你到我身边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了你,还有谁有足以顶替你的能力?”
“家族中还有很多人才……”
“但都比不上你。你什么都让人放心,就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了。还是说,你要连父亲的决断也一并质疑?”
“……不敢。”
“好了,我不想再听到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妄言了。”似乎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西奥多转过身背对伊凡,“以后这事不准再提,尤其是在父亲面前。”
“……Recibido(收到).”
身后的脚步声退下,独留他一人于桌边把玩着球杆。天空仍旧阴暗。
“猎犬(Hound)……”西奥多自言自语着,目光朝向远方,
“下次见面,你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黑崎市中心,黑崎市公安大厦,刑事科】
更衣室内,空气冷清。灰白天光从窗外透入,将熄灯的狭隘空间划分成无力的光亮与凝固的晦暗两片。光照一侧,她的身影只身一人,立于立柜门上更衣镜前,面对着其中镜像。
扣上换好的黑色警用外套的袖扣。
黑色枪套别于腰间,已装上配枪。
一只手简单梳理着额前红色刘海。
瑰赤色眼瞳润浸光芒,从无掩藏。
两束红色马尾笔直垂下,一如其初来时模样。
镜中的面容素净整洁,神情端正谨然。
亚泽娜·安·克伦威尔(Azena Ann Cromwell),再度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黑崎市公安局(KCPD),回到了刑事科,尽管她也尚未离开过。
一阵声响,是更衣室房门被谁推开。
“芭芭拉?制服很合身,多谢……”亚泽娜转过头看去,话却只说到了一半。
一片阴影中的门口前,是一个男人高挑的身影抄着双臂倚于方形线框内,黑色刘海浅褐肌肤黑色西装与那双幽暗的眼瞳,恰如其分匹配上了房间另一侧的晦暗无光。
“不是你的老同学还真是遗憾了。”邢登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乏味。
“邢登……为什么我甚至都不惊讶你怎么会在这了。”亚泽娜淡写地回应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或许我该原话奉还?”平静的反问。
“至少你应该不会是来这里闲逛的。”
“你看起来也不像。”
“怎么?想念过去的公务员时光,回心转意了?”
“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总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公安局新增的特设顾问,作为工作来说可以考量。”
“顾问?你还真是被认定为适合这个称号得很呢。”
“倒是你,现在要放下作为专家开开讲座的本行来这里常驻了?我可不敢说这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真可惜,我原本也是基层干警出身,学术研究也只是近几年的尝试罢了。但是我可不是什么坐得住的大学究,受不了天天写学术报告的日子。是时候活动活动了,现在正好。”
窗外天光缓缓移动,地面上模糊可描的光暗分界线随之倾斜。
“……”她向影中人沉默。
“……”他向光中人沉默。
“……邢登”,亚泽娜开口,继续对话,“你之前说过,公安局没有非法监控你,是吧?”
“他们还不至于如此不顾颜面。”邢登只是冷淡地回复。
“……那么,是因为你自己?”
“大多数人这么认为。”
“可是你看起来却像是在谈别人。”
“区别对待自己也没有必要。”
“……邢登,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普通市民。”
“哪个普通市民身上能藏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许你可以问他本人。”
“然后,我就期待他可以乖乖地一一回答?”
“可能性总是有的。谁能保证他不会呢?”
“……那你现在可以回答之前的那个问题吗?”
“对你来说,现在不是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会留下来吗?”
“……我真心建议你别再用那种像是什么都没看却又什么都看在眼里的眼神看人了。”
“我记得说过,我不会为自己的表情或眼神感到抱歉。天生如此而已。”
“我承认,和你说话真的一直都是一件比想象中劳累的事。”
“这里的工作或许之后会改变你这个想法。”
“如果能凭此减少与你现在这种交流,我求之不得。”亚泽娜挑眉苦笑着,落在男人面庞的眼神依然一丝不苟,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不得不回答我的那些疑问。”
“……那我就只好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希望你到时候也还能这么说吧。”亚泽娜看着邢登无聊的表情挖苦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衣兜中摸出手机,
“对了,既然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是正式的同事了,所以,联络方式至少可以交换一下了,不是吗?”
“很遗憾,我没有手机。”
“哈……我就知道,果然是这样吗……”亚泽娜摇头叹息道,“一个现代都市居民,却没有自己的现代通讯工具,你要怎么叫人不起疑?”
“你大可放心。来自一位英国淑女的主动请求,我姑且还是会记住的。”
“你的调情技巧(flirting tricks)可真不怎么样。”
“……”
“……”
窗外天光渐歇。头顶的灯光亮起。室内透白明亮,仅留两人脚下残影。
“……该去工作了,”亚泽娜向门前人影走去,在侧身让行的邢登身旁暂停道,“邢顾问。”
略低于视线水平的女警擦身行过,脚步走向背后的办公室区域。邢登没有回头,立于门框处,嘴角似乎微微一提:
“当然。休假结束了。”
【黑崎市中心新商务区,巴别塔皇家大酒店大厦(The Babel's Royal Grand Hotel)】
黑色的夜如约而至,而在这片繁华地带光辉灿烂的高楼林立之上,名店商标的霓虹灯光,商业明星的全息投影,中文广告的巨型屏幕,路灯车灯长河中,现代化光影交相辉映绚然多姿的富丽堂皇使得城市之夜的黑也不可思议地被渲染为五彩斑斓的黑。橘红缎紫宝蓝靛青融会濡染,说是太平洋中心的人造极光也不为过分。喧哗繁忙的光景中,这座全市最为闻名的地标性建筑,一如其名以朱红色钢筋铁骨架构成入云高塔之身,塔身中心的圆型轴柱中心的观光电梯向上直升,所要到达的便是那高塔最上端如传说中真正巴别塔般分别串置于红色塔顶上的三层楼台,分别集商业,娱乐,休闲等功能于一身,若从这座全市最高建筑的881米冲天塔尖天线垂直向下望去,三层楼台一律与高塔地基呈同样的内凹曲线的没有棱角的三边形状,从地平线望去三层从上至下宽度依次递减,轻度钝角倾斜的侧棱形成极为美观的间隔的分段连线,当然,最为夺目的无非整座内凹曲线三棱锥塔身上分布于三棱上的百盏彩灯,缤纷灯光连成三线律动变幻,塔尖位于顶层楼台之上的观光平台镶于最高的天线下周围,天线顶端触及天穹的巨大白色信号灯光照亮着天台之上慕名来访的男男女女,亮起在周遭所有企及不了的高楼大厦的灯光投影上方。简洁统一的外观设计与单纯鹤立鸡群的冲天高度,即使它当初的设计师亦既这整座黑崎市的城市规划者,恐怕也想不到这以取天之塔命名的建筑会成为被人唤作“太平洋之光”的,自己一生的杰作中的杰作吧。哦,我之前也说过,连全市最大企业的黑文大厦(Heaven's Tower)的高度也比之逊色,冠以“大图书馆”之名的黑崎市中心大图书馆(Kurosaki Central Grand Library)的名声也犹所不及的这巴别塔天楼,自然也是当仁不让地堪称这称冠全市的三大地标之首了。向全市及海外全年数百万来访的市民游客开放的标志景点,也作为各地精英权贵之首的常至之所而言,能在这座塔巅留名之人,有你想象的到的,也有你想象不到的。今日它可以是你亲友赞不绝口的观光盛地让人一领太平洋名城的风采,明日说不定它就是全球的顶尖商务峰会或联合国下一届高层大会的发生地呢。不必如此惊讶,在这座黑崎市,你当然会理解它的魅力,包括这座城市的魅力。既然曾有“魔都”美名之地的话,如今你不妨也封此地个“魅城”的淑号,正可谓名副其实。因为,这就是黑崎;因此,这就是黑崎。
顶层楼层住宿区。黑暗无光的偌大房间内,阴影笼罩的家具静置于披散着棕金色长发的男人身后,身前的落地观景窗上,城市中心的迷乱光影中勾勒出这位意大利绅士手持高脚杯而立的镜像,杯中泛起微光的暗红色液体与他冰蓝凤目中柔情似水的目光,正是他每晚对着眼中这座城市,这个美人的独自的约会。舒缓的钢琴曲声于身后桌上的全息多媒体播放器中流沥而出,盈荡于整片房间之内,一如低语,一如轻吟,萦绕四周。全息播放器投影屏上,显示着《Nocturnes.Op.9 - No.1 in B-Flat Minor (夜曲,作品9-第1首,降B小调)》的曲名,名作曲家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的名作品之一。
“Salute a stasera(敬此夜).”塞琉西·冯·伯纳罗蒂对窗外夜景举杯致敬道。
“你倒是很有雅兴。”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不明的女性话音,说话的女人闲坐于沙发之上,身影与阴影融入其中,只隐约显现着神秘的轮廓。
“我一直都是兴致盎然罢了,凉宫(Suzumiya)女士。”塞琉西没有回答,悠然答道。
“即使上午才在一场葬礼上致了词?”
“哦呀,您也去了现场?对于一位深居简出的女士来说可真是少有的事。”
“再怎么说也是大到全市的重要仪式,再怕麻烦想不去也说不过去。倒是你,只顾着跟那位安大小姐相谈甚欢,所以才没注意到我吧?”
“只是初见的寒暄罢了,相谈甚欢什么的,恐怕安小姐本人还不会对我这样的政客产生这种程度的兴趣。”
“那么,结果如何?你对她的看法又有什么更新?”
“尽管似乎安小姐本人还对他人保持着可预想的一定警戒之外,但对于我的话题她的确是保留了她自己的见解呢。”
“你的话题?”
“啊,稍微谈了谈关于她父亲的事。”
“在人家父母的葬礼上,对一个刚失去双亲的孩子?你不会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吧?难怪她不会对你有戒心?”
“哎呀,真是感动,想不到凉宫女士还是一个关心孩童的热心人?不必担心,我只是提起了一些过去的一般往来,倒是安小姐本人对于这些似乎有些好奇呢。”
“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你与她父亲之间本来也只有这些浅显的交集罢了,倒是这孩子本身的态度……的确不一般。”
“过度关怀有时候也会使我们这些成年人难免盲目,小看年轻人们的思想可是不太建议的哟。”
“你这样故作老成的讲话方式倒是让人反胃。”
“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呢,凉宫女士。不过我也十分欣赏您的这一点就是了。”
“用你的花花公子那套搭讪我可没有什么好下场,你应该知道。”
“哈哈,看来玩笑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到最后,安小姐似乎也并没有打算将她现在的疑虑与我略言一二呢,虽然她看起来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略微可惜。”
“她或许还在烦恼她父亲留下的企业是否该接管的问题?”
“您认为是那样吗?在我看来,她倒更像是早有决定了吧。只是……”
“只是?”
“那双眼,孤寂中似乎隐藏着十分强烈的情感,即使年幼也不难看出那种仿佛时刻都可能爆发而出的冲动,所以这种冲动之下,做出决断或许是一种迟早而必然的倾向。只是,这种冲动,在实现的那一刻,又会变成什么呢?”
“我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呀,只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感慨罢了,不必在意。因为这样相似的冲动,难免不让我想到她父亲本人,虽然我可不相信什么血缘传承之类的男权分子幻想,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你说安世银?”
“安世银,一座理想城市的创业者,完美社会的建设者。然而,当他发现现实的不完美仍然存在之后,哦不,准确说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努力都未尝有过尽善尽美的长久的苦闷抑郁之下,不甘示弱地试图从根源上改变一切,以一人孤身救世一般的悲情主义去彻底拯救的时候,他失败了。因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盟友,所以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背叛,他输给了他一开始就未信任过的这座城市本身。”
“你是这么看待他的?”
“粗略的见解罢了。现在,他的责任与成就被「那些人」接管,这座城市当然也会在「他们」手中开始改变,只不过可能不会以他期望的方式进行了。所以,安小姐本人在这局势变动之中,又会作何选择呢?”
“你的说法,难道你就没有与「他们」分一杯羹吗?”
“哎呀,真是失礼。我都差点忘了凉宫女士您本来的身份呢。”
“我在这里的原因,只能是你与「他们」已经绑定了利益关系的结果。当然,「他们」也不会强求你的继续合作。”
“但是现在还想要脱钩的话,恐怕知晓了秘密的我不会在您的眼前活过太久吧?”
“你倒是向来精明。”
“别看这样,姑且我也是一名政客,不是吗?”
“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啊?可惜,你的政治策略似乎不太成功啊,知道为什么吗?”
“看来是我拜托您的那件事失败了吗?”
“你倒是不惊讶。”
“人总是要为失败的局面作提前的预想嘛。那么,那些大公司的董事会们如何回复?”
“大人物们礼数周到地回绝了你的提案。「虽然对议员阁下的提案很感兴趣,但近来事务繁忙」,还有「虽然支持阁下的热心之举,但如此重任属实力有未逮」之类的,你这样的明眼人不用多说了吧?”
“哦呀……本以为由政府名义牵头出具资金,再邀请各大企业共同加盟管理设立公益基金会项目,对于建设政府与企业新形象都颇有益处的提案应该不会那么难以接受啊?难道说,他们不信任资金由政府承担的保证?”
“恐怕不止是不信任你,在他们看来,各企业都加入其中反而不更像是你在给他们设套?本来就存在竞争的市场大头们坐上一张桌子管理政府项目,动歪心思的人一旦出现,随之可能出现的祸及自身的风险又有谁敢承担?倒不如说,你这项目要如何长久都是一个未知数呢。况且,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政府的名义」这几个字的。”
“哎呀呀,果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呢,真是可惜了。如果一切能像勒皮他岛的脑科医生的手术一样,这样的好事也会早早发生在这里了吧。”
“如果只是移植不同的脑半球合二为一就可以达成他们之间的信任的话,你刚刚评价过的安世银也就不会死了。”
“不过也不必灰心,这座城市已经在开始改变了,不是吗?现在她是这样的美丽,之后,她的未来如何,我们既无以知晓,又何以忧心?”
“你还真是乐观呢。”
“Grazie(谢谢).”塞琉西转过身,背后光斑点缀的窗外夜景中,那端着酒杯的修长身躯显得明暗晦朔,俊秀脸庞上风度翩翩的微笑上几度光辉照落,
“凉宫女士,如果用文学作品中的话形容这迷人的黑崎市的话,你会选哪几句?”
乐曲轻叙。
“我不知道。”
乐曲轻扬。
“我的话……对了,用这几句吧。”
乐曲慢行。
“奴役即自由(Slavery is freedom)。”
乐曲渐进。
“纷争即和平(War is peace)。”
乐曲高升。
“无知即权力(Ignorance is power)。以及——”
乐曲渐歇。
“谎言即真相(A lie is the truth)。”
尾声一叹,乐曲作终。
“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他微微一笑。
“是的。”
窗外,夜灯通明。
【黑崎市市郊,安氏庄园】
客厅内,炉火燃烧。壁炉内的火光旁,单薄的少女身影静坐于沙发边上,倚靠于扶手之上的右手之中,尚未启封的信函封面,熟悉的笔触书写着“致爱女安小娅”的字迹。壁炉另一边,堂叔安十方的高大身影安静走近,看着她一言不发。薪柴燃烧的龟裂声响伴随火星升起,灰黄色光芒在室内不时摇曳。
“热水我已经放好了。”安十方坐于对面的沙发上,似乎不经意地提到。
“……”安小娅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手中的信封。
“……你还没准备好的话的话,也不急于现在就知道。”安十方看着她沉静的面容,继续道。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算准备好了呢,叔叔?”突然反问道,安小娅并没有抬起眼。
“……如果你在害怕或犹豫的话,恐怕就不是。”
“那十方叔叔呢?”
“……如果说以前是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并不害怕的话,现在有你在身边,我怕是不得不一直害怕下去。”
“……”
“但是,如果只是怕了就不去准备面对,我更怕我会因此保护不好你。”
“……所以,即使没准备好,也总要准备?”
“……在知道了今天早上亚泽娜警官的话之后,我意识到的。”
“……葬礼上的时候,新闻上的时候,他们都说,爸爸和妈妈很伟大,说他们创造和振兴了这座城市,说他们帮助了很多人。”
“他们很了不起。”
“但是,他们也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们明明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为什么还有人要对他们……对我们这样?”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叔叔。我好像对爸爸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
“那个议员说的话……在听了亚泽娜警官的话之后,我似乎理解了一些。爸爸他也很害怕,很不安吧?虽然明明当时也是他站出来保护我和妈妈,以前也总是在我们面前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的样子。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事,因为他一直都很温柔,不想让我担心……因为我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也是。”
“但是,我不想这样。继续一无所知也好,或者离开这里也罢,我都不想。因为我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没有逃避的事,我也……不想逃避。”
“所以你才那么快就决定了继任的事。只是,这么看来,方律师之前说的谎,你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其实现在看来,方律师真的是父亲唯一信任的朋友,他和我们的心情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其实很想谢谢他,因为他尊重了我自己的选择。”
“……看来你还真的是他们两个的女儿呢。”
“所以,我想……真正地,更多地了解他们的事。公司的事,害死他们的人,还包括……这整座黑崎市,都应该知道。为了他们。”
“……为了他们。”安十方看向她坚定的表情,眼神复杂,但没被察觉。少女湛蓝的眼瞳中,映射的炉火光焰与某种情感一同平静燃烧着。
“水等会儿可就要冷了。”安十方起身离开,不忘提醒着向客厅外走去。
炉火跳跃,烘然的热流在脸庞与手指间轻柔摩挲。终于,她翻过信函,拆开封口。折叠的信笺在双手中展开,熟悉而亲切的字迹,在橙色微光下,开始了叙述:
「致我们致爱一生的女儿小娅:
嗨,小娅。这里是爸爸妈妈哦。
我想,如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么,我们也已经不在了吧。看不到你到时候哭鼻子的笨样子,对不起哦。到时候,没有你老爸做鬼脸逗你笑了,对不起哦。以后早上妈妈也做不了你最爱吃的烤薄饼了,对不起哦。明明说好暑假之后就带你去野营,然后晚上就和爸爸妈妈躺在草地上找天上的北极星的事也要放鸽子了,对不起哦。以后,爸爸妈妈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你身边了。对不起哦。
但是,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因为我们的小娅,从来都不只是个爱哭鬼,不是吗?
因为你能看到这些话的话,看来你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了吧。我们一直都相信,你比我们知道的更勇敢。没有离开留了下来,你真的很勇敢,小娅。
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你一定也还想知道很多事。
对不起,小娅。一直以来,都没有告诉你。
对不起,小娅。一直以来,我们欺骗了所有人。
爸爸和妈妈,其实一直都不是别人所说的那么厉害,那么了不起。
到最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帮到任何人。
我们很早就已经失败了。
对不起。
……」
夜风拍打着窗棂,窗外,寒夜深重。
一声禽鸣掠过,归入远处山林。
她抬起湿润的双瞳。
原来,是夜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