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市郊 安氏庄园】
二月中旬的最后一场季雨连绵地从清晨下到了近中午时分,寒风夹雨润涤着花圃中无人照料下也熬过了半个寒冬的忍冬花花苞,而此雨之后就是它们久盼的早春。成粒的雨滴在冷风中击打到宅邸一楼的窗棂上,不规律地砸出密集声响,屋内沙发上,因雨声不太安稳地辗转着身体的少女边上,堆起了以前客厅里不会看到的两摞书籍,加上少女脑袋旁也还枕着的夹满便签的两本,以及她被毛毯盖住的脚旁也还散乱着的五六张文稿,客厅俨然已经变成了某人的书斋。一阵冷风从窗缝中袭来,少女身上一阵颤栗,随即“呜啾”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正重新翻过身时一个重心不稳,滚落到地板上的书堆中,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痛……”如此低吟着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的安小娅表情淡然地半睁着迷蒙的水蓝色眼眸,顶着一头有些乱翘的及肩黑发从散乱一地的书本上爬起,睡毯从肩头滑落,身上的的素色高领毛衣被穿得有些歪斜,只穿着昨晚浴后换的黑色短睡裤便光着两腿散漫地站起身,一边轻轻打着呵欠,习惯性地自动走向盥洗间的方向。
浴室里,安小娅扭开淋浴龙头,任莲蓬头流出的热水冲洗掉头脑中的倦意,淋在身上的水滴从濡湿的发丝上流下,淌过赤luo着的娇小背脊,滴到脚下形成浅洼。清醒起来的大脑里,开始回想起一个半月多前的过去,圣诞夜的横祸,父母被谋杀,迷离的真相,集团的继承,杀手被缉破,以及父母留下的遗物。少女沉静的双眼里闪动着全然不同于过去的光芒,短短一个半月里的安小娅已经变成了与过去他人眼中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过去不曾有过的不苟言笑与沉默不语表现出不再是任何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会有的精神状态。如果放到一般家庭里,恐怕早就招来什么心理医生登门来诊问少儿自闭症了。
几十分钟后,终于洗漱完毕的安小娅换上了居家时的黑色羊绒帽衫与灰色保暖裤,套上白色兔子棉拖,摇晃着脑袋甩了甩还略带湿气的刚吹干的漆黑长发,从一楼大厅走上通往宅邸二楼的原木楼梯。简朴的走廊里两边的墙上,除了一面墙上布满雨珠的窗户,与另一面墙上的欧式壁灯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物件。少女走过起居室门口,来到过道的尽头右侧,也正是宽敞的餐厅。房间内是宅邸通用的古典风内部装潢,以及墙上的摆钟,头顶的吊灯,深色的琉璃窗。在靠窗的外侧方位上,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型长餐桌上摆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而餐厅旁边的厨房内,刚解下围裙并挂好的高大中年男人的背影转过身,看了一眼自己晚起过头的侄女,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进餐厅。
坐到餐桌末端主人位上的安小娅右手用汤匙从碗里舀起一勺热奶油浓汤轻轻抿下后,左手以餐叉叉起一片切好的烟熏火腿肉,斯文地用起餐来。安十方走到餐厅里侧的小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打开桌上的平板电脑看起新闻来。沉默寡言的两个身影之间,只有新闻的播放声,碗勺的碰撞声,摆钟的走动声,与窗外的雨声。
“你这半个月的作息太不规律了,”安十方突然开口道,眼睛仍然看着电脑,“再过一星期就是你预定首次出席集团董事会的日子,这种作息会影响你到时候的精神面貌。”
“就是为了那天做准备所以才要这么忙。”安小娅不紧不慢地回复着。
“这一个多月那些书你看了不少,”安十方看向她,“学习是好事,但是身体是最重要的。”
“要了解的知识还有很多,虽然以后可以在任上积累管理经验,”安小娅叉起煎蛋,“但是做事还是不能全靠摸石头过河。”
“但是关在房里闭门造车也有问题,”安十方说道,“你至少还是该适当地出去活动活动。”
“最近的天气也不太适合外出,”安小娅喝掉碗里剩下的汤,“还是在家里看书比较好。”
“……你还真是和你父亲一样倔强,”安十方小叹了口气,“那些书……你学了有哪些了?”
“贸易经济学,行政技术学,会计学和财政管理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安小娅看向她的叔叔,“还剩下金融学的部分内容。”
“没有什么不懂的吗?”
“基本上没有,只是金融学有点学不下去。”
“你还只是中学生,不会才算正常。”
“不是不会,”安小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是不太喜欢。”
“不喜欢?”
“金融的本质,感觉实际上就和传销诈骗差不多。”
安十方轻轻挑了眉头,觉得这反应有些稀奇的安小娅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安十方看回电脑,“你父亲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沉默再度打断交流,只有电脑屏幕上的荧光继续变动。
「……据悉,酒店总经理培勒林·哈耶格尔(Pelerin Hayeger)先生作为此次迦南地(Canantown)酒店大厦失窃案的受害人向警方表示,犯人极有可能是来自外部的企业间谍,迦南地公司的内部商业机密将面临外泄的风险……」
“迦南地酒店,我记得是集团旗下收购的子公司品牌。”安小娅突然说道。
“看来你已经很熟悉集团的经营信息了。”
“失窃是什么时候的事?”
“新闻上说是今天凌晨,有什么在意的吗?”安十方抬起头问道。
安小娅走到他身旁,看着电脑上的新闻画面,说道:“……不对,不会是企业间谍。”
“……为什么?”
“新闻里失窃的是他办公室里的私人保险柜。”安小娅分析起来,“如果是要盗取企业内部文件,按常理说不该是对档案室或者公司内网下手么?”
“这么一说确实……”
“况且把公司文件以书面形式备份保存在自己的办公室保险柜里这点也说不通,有可携带的个人办公电脑的话是不需要这样麻烦的。”安小娅看着新闻,目光中带着思考,“然而他却要对警方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很显然,对他来说保险柜里失窃的东西是连执法部门都不能如实以告的存在。”
“你是说……”
“这个人,”安小娅自言自语着,“是在隐瞒什么呢?”
久违的电话铃声从楼下响起,安十方随即起身,向餐厅外走去。
安小娅无言地看向窗外。屋外的雨声,屋内的时针走动声,微妙地重合着,重合成了小林一茶的名徘句。
“雨に濡れ,時計の針も,重くなる。”
【黑崎市中心西,第二街区】
灯光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道,赤luo着上身的男人孤独地坐在破旧沙发上,将飘散着一缕白烟的燃尽烟蒂摁入脚前矮桌上已塞满烟头的烟灰缸中,随后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房间一角,看着悬挂于房梁的拳击沙袋,其上除了丑陋的水彩涂鸦外也布满着大小破洞,轻轻一推,摇晃的沙袋便漏出灰白的沙粒。男人伸手停住沙袋的摆动,同时突然击出左刺拳,边漏出沙子边摆回面前的沙袋又被接下来的右脚踢击踹飞,于是来回摆荡的沙袋便不断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沉重的打击声中配合沙袋摇晃方向移动步伐的男人将各种综合格斗的招数强力输出在其上。将近十分钟后,结束训练的男人走到一旁堆满凌乱物什的桌旁,拿起宝特瓶打开,饮掉三分之一水后直接举到头顶全部浇下,溅起水珠的潦草乱发下,阴郁无光的双眼看着墙上碎裂的镜子中的镜像,镜面的裂痕将镜像中他布满伤疤的身体不规整地截作几段,仿佛破碎的不是镜子,而是他自己。
摸走桌上的遥控开关,男人转身打开背后远处的自动门。铁门倾斜着升起,门外的光亮驱散了房间的昏沉,连绵的冬雨淅沥跃动于水泥地面,与屋内的沉闷静寂形成对比。看了眼地上被踩瘪的空烟盒,他拿起墙上挂起的衬衣与西装,漫不经心地穿上,一如既往地没扣西装,便拿着大门遥控器,走出这个从他人处借住的私人车库。
市中心边界的街区景象显得十分单调,千篇一律的淡橙色小区居民楼,大同小异的店铺门面,黑白两色的路边车辆,行色匆匆的零星路人,噪音刺耳的磁轨电车,一声不吭地穿过斑马线的流浪狗,以及这里一个死气沉沉的人形生物,邢登显得心不在焉地走在人行道上。雨滴从街边的屋檐上次第坠落,潮湿的街面上不时有大小不一的浅洼进入视野后又离开视野,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在路障上一次次淋下,雨中的他对时间的感官在行走中逐渐麻木着。
倒映着自己无趣面孔的玻璃自动门向两边分开,邢登走进汽车充电站里的便利店内,门边的收银台后的店主,一个干瘦半秃的中年男人坐在暖炉旁,看着电脑上的综艺节目不时发笑,看了眼邢登后也只是不屑地“切,又是这个穷鬼”地咕哝着。邢登走向货架最后面的日用品区,随便地拿起一把黑色折叠伞。伞把下的标价牌上印刷着“售价24.5元”的字样,当然,比起其他街边便利店而言这里总会贵上两块钱的。而刚恢复市民身份也自然还没有置办手机的他现在只能选择在这里购物,毕竟只有这种与公共充电站的管理者之间靠裙带关系得以独立经营的个体户小店里才会有人接收其他已无人化交易的连锁店铺不会收的现金。越发高度现代化的城市社会里,人们更多是会嫌弃环境不够先进便利,所以错误的只能是与现代世界有偏差的人,哪怕这偏差可能仅仅是一个手机的程度。
一阵叫喊与吵闹争执声突然从店门方向传来,刺破了寂静的空气,并且逐渐演变成了高声威吓与恐惧乞饶的两边,与不是人声的翻箱倒柜的响动。邢登拿过伞走向收银台方向,遮档视野的货架后不断传来“不准乱动!”的急躁要胁与“知、知道了……”的软弱回应。
“我说过了,不准到处看——哇啊!”正一只手揪住店主衣襟的身材瘦小的男性被吓了一跳,不小心发出女性一般清亮的尖叫,举起手中的小刀指向收银台前的邢登,“你是从哪——啊不对,你要干嘛?”
“普通人在便利店里当然是来买东西的。”邢登没有对抢劫者的刀有多大反应,只是眼神倦怠地看着以绒线帽与黑口罩遮掩面容的男子那被包覆着的偏小脸型,比店主更瘦小的不高身材,打满补丁的旧外套,露出帽檐的银色发丝,鬓边的细密汗珠,开裂结痂的发红耳廓,起伏不定的单薄肩头,袖口中纤细手腕上的淤青,以及银灰色眼底的隐忍情感。
“可恶,”男子低声嘟哝着,将指向邢登的小刀又指回抓着的店主的惊恐表情,用口罩下清澈的声线威胁道,“……我先警告你,你要是敢报警的话——”
“……你伤不伤害他跟我无关,不过你该庆幸,”邢登无聊地打断抢劫者变快的语速,“我没有手机,报不了警。”
“哈?你说什么胡话,你以为这骗的了我吗?”男子显得十分紧张地质问着,受胁迫的店主此时也乞求地看向邢登。
“信不信是你的事,”邢登有点厌烦地说着,看向两人背后墙上的香烟货架,“我要买包烟。”
“啊?你脑子不正常吗?谁会在这种时候还买烟啊?”抢劫犯难以置信地大声反问起来,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澈。
“买烟和伞的钱也都归你,还有什么不行的吗?”
“这么说倒是……不、不对,你别想糊弄人!”抢劫者使劲摇头,又把刀指向邢登威胁道,“你肯定是想趁我拿烟时就耍什么花招算计偷袭我吧!你这种一看就是不讲武德的家伙,是骗不了我的!”
“啧,”明显不耐烦地咂嘴的邢登却无聊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这可能吗?这种三流电影一样的情节?”
“呃……这个……”匪徒竟然也支吾了一下,但还是拒绝道,“我不管,总之你别想搞什么幺蛾子!”
“……你让他替你拿烟不就行了?”邢登看向一旁发抖的店主,被抓着衣领的中年男人正好也挨着旁边的香烟货架,且闻言脸上从近乎绝望的表情直接成功变成了绝望。
“咦?你这人是魔鬼吗?”匪徒也惊诧起来。
“快点,别浪费我时间。”邢登催促道。
“……那……你要啥烟?”思索了一阵的匪徒这才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妥协道,不服气地皱起帽檐下的柳叶细眉。
“七星。”
“那个……哪个是七星?你指一下。”
“从下往上数第二排的倒数第三个。”
“麻烦你配合一下。”匪徒将小刀逼近了店主几分,在其“噫——”的害怕声中,中年男人的手伸向烟架,取下七星并放到了柜台上。
“多少?”邢登看向匪徒。
“多少?”匪徒看向人质。
“二……二十七……”
“果然也贵了两块吗,算了。”邢登掏出钱包,将一张整百现金扔到收银台上,“今天情况特殊,不用找零了。”
“现金……”抢劫者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反应过来,冲邢登摇头,说道,“不行,你既然只是买东西的,公平交易,不能不找零。”
“……你脑子没问题吧?”邢登破天荒地面无表情地关怀了他一下。
“怎么想这话都轮不到你说吧!”匪徒竟忍不住喊叫起来,还用刀不爽地对着邢登比划着,清澈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童稚;而人质店主傻眼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在匪徒的眼神威逼下只得拉开收银台抽屉:“伞和、烟一……一共……五十一块五,找……找您四十九……块五。”
“至今为止都没在你面前拿出过百元钞真是抱歉了,”语气听起来毫无歉意的邢登边收好找零边对店主的苦瓜脸一脸冷漠地说道,“毕竟我如你所说也确实只是个穷鬼。”
“呜哇,看不起穷人的家伙最差劲了,虽然他性格也没好到哪去……”匪徒明显地鄙视了下这两个已经老大不小的成年人。
“你……你们两位高手就饶过我这小市民吧……唉哟我今天真是倒了什么血霉呜呜……”店主一脸哭丧地低声抱怨着。
“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匪徒有点不知所措,于是用刀继续威逼着“呜噫~”呻吟着的人质。
邢登打开烟盒,拍出一支烟含起,并将香烟揣入裤兜,然后直接在店内不顾禁烟规定便掏出煤油打火机点燃烟吸了起来。
“便利店里吸烟,你性格未免太恶劣了吧?”匪徒责备地讥刺道。
“你觉得抢劫犯有资格说别人?”邢登一句反问呛了回去。
“咳!呜呃……”匪徒显然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如果决定了要做下这种铤而走险的勾当,就必须做好为风险在日后买单的准备,”邢登侧转身,吐出烟雾,向店门口走去,“你或许该多想想自己现在有没有衡量好利弊的能力。”
“……用不着你说,”匪徒犹豫了片刻,声音显得有些无力,“不是走投无路的话,谁愿意这样……你这个外人又能理解我的什么了?”
“我当然理解不了,”邢登在不停开关的自动门前回头看了眼抢劫者,“但我至少知道的是,你今天很是胆大包天,敢从东桥的关卡直接闯进市中心。”
“你什么意思?”
“今天公安对东桥的巡逻警力进行了增派,尤其是从中午也就是现在开始,出入检查会比之前更严格,特别是今天总负责的条子是个又要强又死板过头的女人。”邢登漫不经心地最后说道,同时走出店门,
“如果我是你,要回去旧城区时是绝对不会再经过那里的,小鬼。”
“什……等等!你究竟是——”
少年新人抢劫犯的疑问与便利店被一同留在了身后,邢登走到充电站的入口处,打开黑色折叠伞在头上撑起,雨滴拍打在布料上传来轻微的震动,与已经轻微沾湿的手中的燃烧了一半的香烟,感官时间在尼古丁的刺激作用下又稍微活了些过来。
再过一会儿,那个少年初犯估计就会从便利店后门逃离,至于他最后说的话有没有用,邢登也懒得去思考。
毕竟可确定性的一切特征,都是从尚不可确定的未来对过去既成事实的回溯中得来的,未来的不确定性除了与已有确定性对立以外,也是确定性维持其本身成立的反面条件。
邢登走出充电站,踏上湿漉漉的斑马线,稍稍抬起着雨伞的前端。
午后之雨继续降临着,暂时还不见得有任何会停下的迹象。
【黑崎市中心新商务区,迦南地酒店大楼(Canantown Hotel)】
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住门口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勘察现场的警察们,被打开的保险柜暴露于刑侦人员的照相机镜头前,当然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的失窃状态了。而房间另一侧,独自站在书架的一个一头斜分西装头的肤色偏古铜色的高挑男人正扭上水杯盖子,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浏览着罗列的书脊。他伸出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拿起书架前二层上摆放的相框,里面是一张一个四十来岁的白种中年男人与之前死于轰动全市的谋杀案的黑崎头号大人物安世银的握手合影照。
“真是奇怪。”男人看着照片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组长?”身旁的年轻警察看向他。
“这个酒店,是黑文集团旗下的产业,而安世银被谋杀才过一个多月,就又发生了这种案子。”看向旁边向自己发问的男性组员,刑事科二组长姚辉轻松地微笑着,“你不会觉得太巧了吗?”
“你是说——”
“抱歉!”一个急促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们,一名女警匆忙地钻过门口的封锁带,有些小喘地朝姚辉解释起来,“我、我来迟了,中午堵车有点……”
“上班第一天就迟到,你还真是个各种意义上的新人(rookie)啊。”姚辉看了看这位刚入职的女性新警员,是一眼看上去还带着点学生气的女孩,留着长长黑发并扎起短马尾,加上白皙的标准脸型与鼻梁上戴着的金属圆框眼镜,形象与漫画里的文艺系女图书管理员别无二致。
“欸?那个,我确实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因为犯这种低级错误耽误了重要的调查真的是非常抱——”以为还要继续道歉的新人看着姚辉脸上的苦笑停了下来,显得有些疑惑。
“组长那只是开玩笑啦,”姚辉身旁的警员看不下去了,“不用那么认真。”
“啊,呃,原来如此,玩笑而已吗……”新人这才有些尴尬地反应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丁晓琴吧?”姚辉放回手中的相框,“你的姐姐丁教授与刑事科也是熟人了,所以不用跟大家拘谨。”
“好的。”丁晓琴点了点头,看向房间另一边的保险柜周围的侦查人员,“那个,现在我该做什么呢?”
“你今天先跟随学习,看看现场,”姚辉一边安排一边走到了书架旁的墙边,看着墙上的圆型飞镖盘中央,问着走近跟前的丁晓琴,
“你认为这是什么?”
“这是……”
两人的视线交集于飞镖盘的靶心,准确的说,是靶心上的某物——一张用吸铁石固定住的纸钞,其上扎着一枚鼠标箭头形状的半个手掌左右大小的黑色带刃金属刀片。
姚辉从靶心取下钞票和刀片,端详着两者,若有所思。
“这个铁片看起来,有点像是某种投掷器呢。”丁晓琴猜测道。
“我也觉得像是飞镖。呵,虽然听起来挺神奇就是了。”姚辉挑了挑眉头,打趣着。
“确实感觉用飞镖留记号的盗贼就像是现代都市的罗宾汉*这种文学传说呢。”丁晓琴扶了扶眼镜,“还有这张钞票,看起来并不是亚元(AY,黑崎市与东亚太平洋地区现行通用国际货币)啊?”
“你是年轻人,当然没见过它,而这美元(USD)我倒是认得,”姚辉用手指弹了弹光滑的绿色纸钞,有些疑惑地补充到,“虽然是已经不再通用的货币了,而且怪的是这张20刀,还是19年以前的旧版啊,你看,这人头都是老安德鲁·杰克逊*呢。”
“这人头上的涂鸦是怎么回事?”看着他手中钞票的丁晓琴疑问道。
“在额头上画角是比喻恶魔的意思吧,”姚辉眨眨眼,“不过至于这个故意画得跟匹诺曹一样的长鼻子,我就搞不懂了……是指美国总统在说谎么?”
“那头发画成刺猬头又是什么意思?”
“知识盲区了。”姚辉耸耸肩,看着她笑了下,“话说你看起来不应该比我博学么?”
“……这也是在开玩笑吧?”丁晓琴愣了愣,然后不自信地向他确认到。
“钞票上还有行小字呢,”姚辉没有理会问题继续说道,“It's time to pay back(是时候偿还了),这什么意思?这是让人偿还啥?”
“债务纠纷?”
“保险柜里丢的东西中有那个受害人的存折吗?”
“不太……可能吧?”丁晓琴不确定地推测道。
“……有趣。”姚辉轻声哼笑了一下,看向另一边的窗外,玻璃上附着的细密雨滴正受重力牵引流淌向窗框,
“这么有意思的案子,都想让人叫那个成天阴着张无聊臭脸的家伙来看看了呢。”
【黑崎市中心,黑崎市公安大厦,一楼大厅】
「黑崎公安局提醒您,近期出现的网络诈骗犯罪形式多种多样,主要针对老年人和学生群体,为避免上当,请谨慎对待网络不明来源信息,保护好自己的个人信息安全,发现问题及时报警,广大市民的信息与财产安全问题就是全体公安人员的问题,黑崎公安局在这里祝各位市民工作顺利,生活愉快。以下是新型网络诈骗的主要类型表现:1.利用通过AⅠ技术伪造的虚假视频向公众传播不实投资信息……」
放下雨衣帽,双手披开被兜住的双马尾,在大厅灯光下一头带着湿气的火红长发泛起光泽的亚泽娜·安·克伦威尔看着大厅里的大型全息投影中播放的宣传片,任由墨绿色雨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大厅光洁的地板上。身后与她一同收队的小邓小叶两人同样一身雨衣,分别活动着站岗半天的肩颈和梳理着沾湿的刘海,不时闲聊着走上来。亚泽娜掏出口袋里的纸巾擦掉手中执法记录仪屏幕上的水珠,朝大厅深处的电梯方向走去。
“其实我之前就在想了,”亚泽娜并没有回头,但向身后两人搭话道,“黑崎公安的这个宣传片真是很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呢。”
“咦?为什么这么说?”小邓疑惑道。
“因为这样的宣传片,在英国的警局里是看不到的。”亚泽娜解释道,“苏格兰场的公安大楼里,更多的是历代女王陛下的画像。”
“欸~”这回是小叶搭理道,“看来欧洲在这方面上也确实和东亚有文化上的区别呢。”
“实话说,我不太喜欢这一点,”亚泽娜继续说道,“警察部门是现代国家的法律机构,君主形象只是一种政治象征,除了当门面外没有任何意义。”
“欸,可是作为一个英国人认同君主制不应该是理所当然吗?”小邓惊讶道。
“王室是民族公共的吉祥物,”亚泽娜苦笑了一下,“这就和认同日本的二次元虚拟偶像是一样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差不多……”小邓似乎理解过来地点点头。
“咨询台那边怎么了?”被大厅中央的一阵喧闹吸引了注意的亚泽娜向前走去,似乎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正脸红脖子粗地与另一个高挑的男性身影在咨询台前争论着,负责处理咨询的女干警正为难地看着两个人。
“所以说所以啊,这个男的可是故意让我这个老头子被人抢劫的啊,”中年人一脸怒色地手指着旁边男人的脸,向女干警不停申诉着,“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帮助犯啊!帮助犯!”
“……”男人沉默地抄着两手,无神的双眼似乎在看一场无聊的马戏表演。
“那个,先生,如果是要举报刑事犯罪的话是必须要有详细材料和主要证据的,否则这只能作为民事纠纷向法院起诉……”
“证据的话你们跟我去看店里的监控啊!这个男的绝对是和那个抢匪串通好了的!他们是共犯!”
“怎么了?”亚泽娜走向事件中心,看到忿忿不平的中年男子正指控着的男人时皱了皱眉头,“邢登?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一上来就对人有罪推定的无礼女人又要来凑热闹么。”被点名的邢登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辛辣回敬道。
“我是看某个总是阴气缠身的家伙太可怜了才来大发慈悲地解救一下,毕竟有某人在再热闹的地方都得轻松冷场呢。”亚泽娜眯起眼微笑着回应道,笑容里没有半点笑意。
“喂,你们两个打情骂俏的给我听人说话!”中年男子愠怒地打断了两人的日常对话。
“啊?”“啧。”
听到某个过于离谱的四字词语的两人冷冷地看向他,感到双重寒意的眼神的男子抖了一下肩。
“那个,邢顾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邓这时才插上一句疑问,看了看邢登与中年男子。
“这个男的,”看到有别的警察询问,中年人开始急忙说明起来,“今天中午在我店里,看到有人抢劫我,不但不报警,还故意放跑了那个匪徒!你说这不是帮助犯罪吗?”
“你这样讲太模糊了,”亚泽娜回答道,“指控共同犯罪是要有坐实性证据的,况且就紧急避险原则来讲,第三人可以为了保护自身生命安全选择消极行为。”
“证据我有!他身上现在就肯定还有和那个抢匪一起抢来的那包烟!”
“啊?”亚泽娜听到后一时有点迷惑,眉头一高一低地看向邢登,“你和人抢了他一包烟?”
“你是说这个的话,”邢登拿出身上的烟盒,感到无趣地反问着,“这包七星不是我从你那花钱买的吗?”
“可是钱都给你那同伙了不是吗?而且还是你自己说的让他拿走的啊?”
“我不这么说,你和我能脱离生命危险吗?”
“你放屁!你自己说的我死活都跟你没关不是吗?”
“我确实不关心你死活,不过我要是真关心你而做了什么多余的事,那你就更别想今天能手脚无缺地来这里扯皮了。”
“等等,我有点跟不上了,”亚泽娜摇着手,越发疑惑地问着邢登,“所以你去他店里到底是干嘛?”
“如你所见。”邢登拿烟盒往她脸上蹭去,被亚泽娜抬手挡开。
“只是买个烟,然后就碰到了抢劫,”亚泽娜厌烦地用手掌推回他拿着烟的手,“你,真的鬼上身了?”
“准确的说,是遇到无关的人被他人抢劫。”邢登拍出一支烟衔在嘴上,然后将烟盒放回衣兜,“反正对方是抢钱的,买烟的钱直接给他也省得麻烦。”
“先不说你在那种情况下都还要买烟的奇葩脑回路,”亚泽娜伸手从他嘴上抽走香烟,阻止了邢登在大厅吸烟,“你干嘛不报警?”
“没手机。”只得关上打火机盖子的邢登又从她手中抽回香烟,夹在耳背上。
“我都忘了这茬……”亚泽娜扶了下额头,“可是都一个多月了,没手机你怎么活的?”
“就在他那买东西,”邢登看回中年男子,“他收现金。”
“所以被抢劫犯盯上了吗……”推理完成闭环的亚泽娜摸着下巴,突然感觉到身旁几个警察的视线。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
“哈哈没、没什么,就是……”小邓尴尬地笑着,又看了一眼一边的小叶,莫名其妙地确认一般地问道,“那个,对吧?”
“啊~对对,那个,就是那个啦哈哈~”小叶立刻领会过了来,也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样笑起来。旁边的咨询台女干警也似乎正使劲抿住不停上翘的嘴角,而邢登对几人的反应不以为意。
“喂,你这家伙,”中年人一脸不悦地又看向亚泽娜,“你不会是想包庇你这个相好的吧?”
“啊?”声音提高了八分的亚泽娜瞪视着他,“说到底,这种偶发性事件,你要怎么证明他们是共谋啊?他从你店里拿走的东西要是如他所说,也是和犯人之间的私人交易所合法取得的商品不是么?”
“监控!所以说了我店里的监控就是证据,铁证如山!”
“如果依照他的描述和你的描述的大量重合度来看,案件发生时间段的事实情况基本上就是他说出来的状况,那即使从监控画面上看,也是证明不了你的说法的,因为你的臆测不是单独的事件发生过程能体现的。”
“怎么不能!我就在那,他们两个合伙搞我,他们拿走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的!”
“那还请你提供他们两人之间合谋的各种证据,例如互通姓名或暗号,或者使用共同的作案工具,抑或是分赃现场的目击证明之类明显的共犯迹象。”亚泽娜只是自然地应对着对方的歇斯底里,“请问你的监控里以及你经历的案件过程中,能提供这些相关材料吗?如果没有客观证据佐证,仅凭主观说法是没法构成刑事立案的法定条件的,这是程序要求,先生。”
“这……我不管,我被抢这个事,你们今天必须拿他给我个说法,”中年人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老头子好欺负,你们这些当官的!”
“他哪里老了……”一旁的小邓忍不住吐槽道,被小叶使了个眼色。
“那就依你意思办吧,”邢登厌烦地回复到,看向咨询台的女警,“给他张举报表。”
“你认真?”亚泽娜看了他一眼。
“哼!”中年男子填完举报信息,把表格和笔往邢登面前一扔。
“监控你们等会就去他店里调吧,”邢登填完表,交给表情茫然的女警,“反正抢劫案也是要查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亚泽娜摇着头。
“他不是铁证如山么,”邢登的声音格外无聊,“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等着瞧吧!”撂下狠话的中年男子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看样子这下多半要按民事纠纷起诉处理了。”亚泽娜叹了口气,离开大厅中央,“你可真是麻烦缠身啊。”
“司法执法部门是为市民与社会服务的,这是你们的天职不是吗?”邢登一脸无所谓跟着走向电梯,“市民权利人人平等,无所谓是他这样靠关系用商品提价收地皮租的小业主还是失业游民,这就是这城市里谁都信任的现代法理。”
“我总觉得你这话像是在挑刺儿。”亚泽娜瞥了他一眼,按下电梯升降钮。
“去掉像。”邢登毫不避讳地纠正着,与三人一同走进打开的电梯门。
「人权保障扩大化草案的初次报告会今天中午已经圆满结束,经过全体市政厅议会成员共同商议,将在近期召开第二次核定,主要讨论的内容将包括城市公共服务价格的下调与进口产品的关税征收……」电梯内的液晶显示屏上播放着当天的午间新闻。
“进口产品又加征税了么,”小邓叹了口气,“这下亚马逊上的购物车又得等一阵子才能清空了……”
“我倒觉得通勤和水电费更便宜了也不坏。”小叶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是黑崎市的基础生活产品里,进口成分占比是首要项吧?”亚泽娜问道,“比如合成食品的进口原材料。”
“那只是九牛一毛的程度。”邢登回答道,“比起市内的几大食品合成工厂增加的那点生产成本,这是给内部本土产业部门增加市场竞争优势,让人们把钱更多花在本地同类型产品上。”
“福利社会与资本增殖并举,听起来确实是人权扩大,可以促进就业。”亚泽娜点了点头。
“是市区内的就业。”邢登却补充到,“而就业扩大化不代表劳动市场竞争度会下降,优势产业部门的门槛,可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市场是把双刃剑吗……”亚泽娜若有所思地摸起下巴。
“他们这是在说的啥?”小邓悄悄问着旁边的小叶。
“不知道,”小叶耸耸肩,“经济吧,大概。”
变动的楼层数停在了46,电梯门打开后,四人走进刑事科办公的楼层。过道里,一头金色自然卷长发少见地扎起单马尾的女警芭芭拉·莫·雨果正手指划着手机屏幕,等待电梯下行,看到他们几位便优雅地寒喧着:
“Bon midi(午安),几位。”
“你今天不是休假吗,芭芭拉?”亚泽娜首先问道。
“本来是这样,但是因为二组长姚警官,皆大欢喜地黄了。”芭芭拉苦笑着,小小地抱怨了一下,“本来预约的电影首映场也泡汤了。”
“一个人去看电影还真是寂寞啊。”邢登无情地嘲讽着,然后被一旁亚泽娜用手肘捅了腰际。
“谁叫某个喜欢摆架子的顾问也没有手机呢,”芭芭拉不以为意地一笑,“不然我说不定还是愿意赏光陪同样孤零零的邢登先生约个会的。”
“你说的,是今天早上迦南地酒店的失窃案?”亚泽娜看向自己的老友。
“现场的监控被人骇入过,”芭芭拉抄着双手,“需要警方的技术解析员调查。”
“听起来简直跟小说一样,”亚泽娜挑眉,“姚警官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还是一团迷雾,”芭芭拉摊出一只手回应着,“这次的案子据说很不寻常,姚警官都想借邢顾问你去看看了呢。”
“这次看来跟一组倒是没什么关系了呢。”亚泽娜看了眼邢登,后者并没有理会。
电梯门在芭芭拉面前打开,她正准备走进去之前,又回头看向他们:
“哦还有,待会儿你们如果见到那孩子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亚泽娜一脸疑惑,但电梯门已经关上。
走进一组办公室,和一如既往的组员们寒喧着,亚泽娜几人分别走向自己的座位。邢登则径直向阳台走去,将耳边的香烟重新叼上,掏出火机点燃。
“那么,小丫头的诉求之后我会向监狱和法院反映的,几位就放心吧。”董金波打开警监办公室的门,对从中走出的几个人影微笑着说道。正脱下雨衣露出常规警服的亚泽娜看向那边。
“有劳您了。”戴着海军蓝贝雷帽,围着酒红色围巾,一袭中长款灰色呢面大衣的黑发少女正背对着亚泽娜视线,向董金波平静地道谢着。
“应该的,小事而已。”董金波说着,却有些局促地挠起他那头蓬乱的棕金色狮毛卷,“说实话,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丫头的请求,又怎么好拒绝呢哈哈。”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少女身旁一身黑色长风衣的高大白发男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好的,之后有消息了这边会再通知你们的。”董金波点点头。
少女与男人转过身,走向亚泽娜的方向。此时旁边的邢登也抽完烟,走向亚泽娜旁边的座位,在过道中间恰好相遇。亚泽娜起身,走上前去。
“!”少女霎时睁大了水蓝色的眼眸,瞧向碰到的意料之外的冷峻男人。
“……”邢登则只是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好久不见了呢,”走上几人面前的亚泽娜向久违重逢的少女大方地微笑着,
“小娅。”
【黑崎市中心,商业街内街23号,雨露咖啡屋(Raindrops'Cafe House)】
比外街的喧嚣显得冷清的内街一派闲适,法式风情的屋宇排列两旁,湿润的街道边自行车被冲刷得发亮,店铺屋檐伸出的遮阳棚,拿着热饮谈笑着经过的发色肤色各异的零星市民,繁华的市中心角落里的这个巷落成了鲜见的一幅恬淡画作。明亮而柔和的淡黄灯光从靠街的窗内透出,色调简素的装潢与桌椅搭配的店内倒是顾客不少,不时摇响的门扉上的挂铃声中人来人往,而穿着黑色工作围裙的服务生于过道中忙碌穿梭着。窗边的安小娅拉了拉贝雷帽帽檐,视线从玻璃上的雨滴回到周围坐着的三人的谈话中。
“我了解了,”坐在小娅正对面的亚泽娜点着头,端起桌上咖啡,“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也担心这一点,”安十方看着旁边的侄女,“单独会面确实有一定风险。”
“虽然董警监也要求了必须要先协调好必要安全措施,但是主要是对方的态度确实不是一般的恶劣啊……”亚泽娜也看向小娅,“我知道你当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才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已经见过他一次了,再见第二次也不要紧。”小娅摇摇头。
“会很辛苦的。”亚泽娜说道。
“即使如此,”安小娅平静的眼神中毫无动摇,“我也有问题必须要找他弄清楚。”
“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亚泽娜会意地笑了笑,而后看了眼身旁座位上的男人。
“……”邢登一言不发,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手晃荡着杯中的咖啡。
“说回来,”安十方看着对面的男女,“没想到两位并没有离开公安局呢。”
“事出有因,”亚泽娜苦笑了下,“以后我是会常驻黑崎公安了。”
“……邢顾问呢?”安小娅看向斜对面的阴郁男人。
“……工作原因。”邢登简洁地回应着。
“是吗。”安小娅表情平静,看着自己杯中与其他人不同的牛奶。
“你最近明明都没什么委托,”亚泽娜一边喝着杯中咖啡,一边看着邢登,“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找你幽会,信吗?”邢登竟然开起她的玩笑来,不过仍然面无表情。
“咳哏!”被呛到的亚泽娜放下杯子瞪向邢登,同时桌下一声闷响。而被狠踢了一脚的男人依然若无其事。
“两位原来是那种关系吗?”安十方的声音头一次显得有些诧异。
“别,这种误会真的很对心脏不好。”亚泽娜断然挥手否定到。
“这是各位的订餐,请享用。”一位扎起单马尾的年少女服务生走到桌边利落地端上分成两盘的四份套餐,随后快步离开。
邢登拿起荞麦三明治,将送餐盘里剩下的一份日式烧鳗便当推向亚泽娜。另一边的送餐盘里,安十方正端着盛意面的盘子,将最后的栗子蒙布朗留给了小娅。
“叔叔,我稍微离开一下。”安小娅从起身让开的叔叔座位前走向过道,似乎是向卫生间方向走去。安十方坐回位置,回头看向背后方的侄女背影。
“呀啊——!”一声女性哀号从近旁响起,一个刘海遮眉的波波头女服务生突然华丽地跌倒,手中的空送餐盘被直接摔飞了出去,如回旋镖一般旋转着以抛物线轨迹飞向正向左转弯的安小娅脑袋方向。
“小娅!”亚泽娜起身呼喊,安十方正要走出座位,而邢登也同时拿起了旁边同事便当盒里的金属饭叉瞄准着空中的飞盘。
“?”听到呼喊转过头的安小娅正要看时,一个影子迅速挡住了她的视线。
飞来的塑料盘在砸中少女前,被突然伸出的一只右手漂亮接住,瞬间出现在少女眼前的女服务生的身影挡住了事故风险。
“刚刚的……”亚泽娜扬起了眉头,看着那位服务生的黑发单马尾。
“她的动作,很快。”安十方也感叹着,“不是一般人有的速度。”
“……”邢登却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看向话题中的人物。
“您还好吗?”女服务生冷静地询问着身旁的少女。
“我没事。”安小娅只是淡淡地回应着,表情平静,“谢谢你。”
女服务生眨了眨没被长长斜刘海遮挡的亮棕色左眼,一头束成高马尾的黑色长发,长着一副眼角带痣的俊俏容貌,胸前的名牌上印着“Shiro”的英文,对安小娅淡然地微笑着:
“不用谢。”
【黑崎市中心,黑文新世界(Heavens' Neon World),摩西水族馆(Mosesaquarium)】
“这可真是——不得了。”
扎着艺术家式马尾辫的金发男子着一身贵气逼人的宝石蓝高级双排扣西装,在全市第一娱乐城中心的最大水族馆内,欣赏着玻璃隧道墙对面,于《G弦上的咏叹调》旋律中在人造海洋内不停游曳的鲨鱼群,摇弋的蓝色波光中,塞琉西·冯·伯纳罗蒂的冰蓝色双瞳与水光融化在一起。
“只是邀请我来陪同,不会败了你雅兴么?”另一个男人走到他身旁,是前不久曾在巴别塔酒店参与过市政厅宴会的黑崎公安局一把手,局长康隆。
“您曾在巴黎高师主办的学术期刊发表的艺术批评集,我可是在学生时期百读不厌呢,真是说笑了。”塞琉西倒是慰然一笑。
“年轻时的躁动无处安放罢了,”康隆看着玻璃对面,“不值一提。”
“似那般冷静敏锐的笔触,在当时的欧洲可找不到什么人了,在我看来可不是个单纯被激情驱动的人能做到的观察力呢。”塞琉西看着鱼群的流动,“说起来,您写过的批评里用水箱比喻过现代社会的诸多系统性社会实验呢。”
“那时确实有写过对那些在影视中倡导新技术形式主导的未来性制度尝试的根基的批判,”康隆闭上眼回忆起来,“一切在现代话语包装下的表象上所谓更合乎理性的人性化的管理系统,包括科学,教育,医疗,经济技术的知识体系,本质上都无法超出既有市民社会的历史基本运行框架的巨型水箱。”
“被官方话语所声称的自由民主的现代政治经济制度下,提供出愈发多元化的市民生活选择的前提却是,所有人在意识形态高度虚构化的现实生存空间中并不能发展有效的生活自治管理规划,”塞琉西接过话头,“就如同这巨大的水族馆中,鲨鱼们依旧重复着在大海中持续巡游的生活,然而已无法认知到水箱中所提供的人工环境已经不是自然界的实在海洋了。”
“或许它们也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康隆补充着,“但是比起自然界中更神秘复杂变化莫测的现实条件运动,这类人工生存环境的静止化舒适性与自由享受的选择度,使得在有限的封闭空间的停留比对无限的开放外界的探索更符合需求了。”
“但是,未经审视的人生仍然是不值得一过的。”塞琉西微笑着,看向康隆,“人的欲望远比一般需求更无穷,但这并不是坏事,不是么?”
“欲望是人类在历史上前进的原动力,”康隆回答着,“过去我是这样想的。”
“现在改变了?”
“……我并没有反对过过去的看法,”康隆轻叹了口气,“只是,这个看法如今成为了太多不合理性产生的原因之一,个体私欲的现象化扩张裹携着社会总体走向了一种扭曲了的点位。”
“所以你加入了自己曾不屑一顾的系统化管理位置,在更良善普适化的制度技术形式探索上如今你与我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上,”塞琉西抬起视线,看着头顶的人工海水隧道天顶,
“我们都不年轻了啊,康局长。”
“你可是还正当年呢,议员先生,”康隆看向他,“这次的草案已经顺利推行了下去,想必之前的政府企业联合基金会项目也能有所进展了吧?”
“愿意坐下来谈条件的人,虽然不是企业们主要领导层,但总能在中层管理者的多数派中看到,”塞琉西背着双手,“只要谈判妥当,他们的意见不难撬动高层决策。”
“政治这方面你确实是轻车熟路,”康隆赞许着,“不过被对方提出的谈判条件想必也要价不扉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塞琉西笑了笑,“用一句东方古谚来讲的话。”
“黑文集团那边,作为龙头企业的他们有什么表态么?”
“暂时没有回应。”塞琉西回答道,“不过,新任董事长还没执印的现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是吗。”康隆看向玻璃上的两人倒影,“不过那孩子上任,想必不会是等闲之辈。”
“确实,”塞琉西微笑着,目光与对面鲨鱼们冷漠的眼睛相对视,
“真是让人期待万分啊。”
(未完待续)